这会儿就在我的鼻子里,我的脑袋里。我想这就是我保留这些照片的原因。放在办公室,免得被家里人看见。我把照片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因为别人不可能理解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必须看一眼。我想你应该能理解吧。”他停止说话,看着我,眼神哀伤,甚至算是恳切。我意识到,他在求我。
“我理解,”我说,“能理解。”我开始看照片。厚厚的一沓照片。最顶上那些很正常,是他在工作室拍摄的传统艺术照,案件调查期间被当局查扣。大部分是样张,相纸分隔成许多个小方块,美丽的姑娘摆出标准姿势,唯一的缺憾来自事后灵光,因为我知道她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我在看的是受害者,而且是通过凶手的眼睛。底下是他寄给警方的照片。第一眼看过去,照片很美,苍白的形状宛如巨型花朵;但你随即意识到,那些塑像的原材料是女人。
70
我离开联邦大楼时大雾弥漫。我走出旋转门,穿过广场,努力回忆地铁站的位置,一辆出租车贴着人行道在我身旁停下。特蕾莎·特雷奥抱着一个纸板箱和一摞文件下车。她看见我,吃了一惊,扔下手里的东西。
“天哪,怎么是你。”
“你好。”我尽量说得无忧无虑,弯腰帮她捡东西,“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没有,”她尴尬地笑了笑,“只是吃惊而已。”
她一副律师打扮,合身的黑色齐膝西装裙和短上衣,但指甲油开裂,指甲被咬过,她还顶着两个黑眼圈。她倒着捡起一个档案夹,文件掉了出来。
“妈的。”她叹息道。我替她捡起文件。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我问。
“回答更多的问题。警察总算让我进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东西了。待在那儿我就毛骨悚然,所以才那么一惊一乍吧。”她的笑声很假。
“咱们坐一会儿。”我指着公交站的长椅说。我和她并排坐着看车流,那些东西堆在我俩之间。刚开始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我以为她会哭,但她只是取出香烟。打火机的火苗蹿得太高,她吓得向后躲闪。
“喂,当心点。”
“对不起,对不起。”她吸着熏黑的万宝路特醇。
“该戒烟了。抽烟很危险。”
“我知道,坏习惯。我其实并不抽烟,但……”她耸耸肩,使劲吸了一口。一大坨烟灰落在西装裙上,她有一瞬间让我想起了弗洛斯基。“我总是想起我和她单独相处了多少时间。晚上在办公室熬夜。去探监时有几次甚至住过一个房间。天哪,”她晃动肩膀,“她残杀我这个年龄的姑娘。我能说什么呢?她还想杀你。”
我本能地摸摸衣服下的绷带。“说起来,我经常想起我们在火车上的对话。死刑和文明,还记得吗?”我说。
她点点头。
“估计你会觉得我这人很不好,”我说,“但我不得不承认,假如当时我手里有枪,我会想也不想就杀了她。”我看她一眼,“对不起。”
她望着烟气从手指间升起,说话声轻得仿佛耳语。“我也希望你当时杀了她。”她吸一口烟,呛住了,把烟头扔在街上,“所以我这人很伪善,对吧?”
“所以你是正常人。害怕和愤怒属于人性。对弗洛斯基而言,我都不能算个人。我只是一件东西,原本有用,后来变成了障碍。另外她也不是她自己。我指的是她不是我见过的那个人,我认识的弗洛斯基律师根本不在那个房间里。”我发现特蕾莎在仔细打量我,“别在意,我瞎说的。”
我向后靠了靠,望着一辆公共汽车呼哧呼哧驶过。
“我也一直在这么想,”她说,“你不可能完全看清一个人。说老实话,我甚至考虑过凶手有可能是你。”她笑着捂住脸,“真是不敢相信,我说出来了。”她像戴着面纱似的从手掌上方看看我,脸红了。我哈哈大笑,笑得非常不合时宜。她吓得畏缩了。
“对不起,”我止住笑声,“但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要是告诉你,你可以毁了我。”我有一瞬间想到克莱尔会多么生气,随即记起她已经不理我了,“算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忘了吧。”
“不,说吧。无关紧要最好了。我最需要听点无关紧要的小事。”
“好吧。”我努力板起脸,“我是西碧莱恩·洛琳度—高尔德。”
“什么?”她微笑道,“我没听懂。”
“她就是我,我就是她。算是吧。她其实是我母亲,但书是我写的。”
她向后退了退,眯起眼睛,像是第一次正眼看我。“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她说。
我开始解释,她怀疑地注视着我。她从纸板箱里摸出我的新书,仔细查看照片,然后抬起眼镜看我的脸。我尽量笑得羞怯,还眨了几下眼皮。
“我的天,”她说,“我要吐了。我他妈要被吓死了。”
“还以为你会笑呢。”
“笑?你知道我有多少次看着这张照片,却不知道我看见的到底是谁吗?”她用双手捧着脑袋,“我不能看你。我总是看见她。这绝对不是我需要的。”
“试试深呼吸。”我说。
“闭嘴,你给我闭嘴。”
“要我走吗?”
“要。”
“你确定?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她没有答话。我犹豫不决,尽量远离她坐在长凳上。又一辆公共汽车驶过,阳光照得尾气闪闪发亮。我的思绪开始围绕她的一句话打转。她有多少次看着这张照片,却不知道看见的究竟是谁。
“所以我一直在读的那些书是你写的。”她低着头说。
“对。”我说,但我听得半心半意。我的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对上了,很像想通小说走向之前的感觉。我靠本能回答她的问题。我的大脑在写下一章。
“最疯狂的是,我喜爱你的书,”她继续道,“或者她的书。随便吧。”她抬头对我微笑,妆容花了,说出我等待了一辈子的一句话:“你是我最喜欢的作家。”
我站起身说:“谢谢,但我得走了。非常对不起。”
“什么?你要走了?现在?”她震惊地看着我,仿佛我确实就是凶手。
“对不起,”我说,“真的对不起。需要我带你进去吗?你没问题吧?”
“我说不清。你快去吧。天哪。”
“对不起。”我拔腿就跑。
71
“怎么又是你?”汤斯说。我急急忙忙跑进他的办公室,陪伴我的还是特伦斯。“忘了什么东西吗?”
“再让我看一眼照片。”
汤斯诧异地打量着我。我气喘吁吁,手舞足蹈。他大概怀疑我精神崩溃了。
“我想到了一件事情。”我说,“求你了,快让我看。”
他示意特伦斯出去,再次取出那个信封。
“别让我后悔拿给你看。”他说。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倒出那些恐怖的照片。我推开犯罪证据,找到模特样片,克雷在家里拍摄的那些普通美女照。我仔细查看照片,汤斯仔细观察我。
“你在找什么?”他问。
“有放大镜吗?”
他拉开另一个抽屉翻找,我把样片拿到台灯下。这一张的主角是达妮的姐姐,她摆出跳芭蕾的姿势,我一阵悚然,连忙向后翻:珍内特·希克斯。我凑到最近处端详,将样片举到灯泡底下,但画面实在太小了。“放大镜,快。”我催促道。
“别催,我在找。”汤斯说,他跪在地上翻最底下的抽屉,“找到了。”他的脑袋撞到了最顶上忘了关的抽屉,“操!”他起身递给我,“给你他妈的放大镜。”
“谢谢。”我把放大镜拿到眼前,仔细查看珍内特·希克斯美丽的脸庞,想当演员的姑娘在这张照片上噘起嘴唇。我移向下一张,然后是再下一张,一张一张看完一整排。接着我开始查看下一个姑娘,然后是再下一个姑娘。我回想起克雷说到如何给模特拍照,如何让她们保持静止。他的原话是:就像猎人。
“你到底在干什么?”汤斯问。
“我找到证据了,”我把一叠样片递给他,“应该吧。”
汤斯低头看着他看过百万次的照片,耸耸肩坐下说:“请讲。”
“我光辉的写作生涯中有一段是你可以理所当然嘲笑的,那就是我有好几年为色情杂志撰稿和做编辑。”
“我知道,你的案卷里说了。”
“我有案卷?”我既惊恐又受宠若惊。
“说重点。”
“哦,好,那份工作的职责之一是我必须花费无数个钟头看这种美女样片,之前你给我看时我就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但直到现在才能确定。不对劲的是眼睛。”
“眼睛?”他盯着样片说。
“所有的姑娘,所有照片里的眼睛都一样。没有变化。快门确实很快,但没那么快。总会拍到眼睛闭上或眼皮垂下的时候。这儿却没有。没有眨眼,没有眯眼,没有张望旁边。都是同样的凝视。还有,这些照片是在室内拍摄的,有强光照明。但瞳孔完全没有缩小。你尽管让你的人放大这些照片,然后测量查看,但我可以告诉你:照片上的姑娘看上去是尸体,说明她们在他拍照前就已经死了,而不是像弗洛斯基说的是拍完之后。克雷他妈的完全有罪。”
一片寂静。汤斯把放大镜拿到眼前,趴在照片上查看。他看了很久,一张一张照片,一套一套样片,我站在那儿等着。他终于抬起头,从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对我微笑,露出一颗变色的下排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