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转头看我离开。我留他一人在房里,靠回枕头凝视变暗的窗户,用变形的手指不时扯动松脱的线头。
老妈在厨房里,拿刀猛戳煮到一半的肉块,对着卡梅尔数落戴伦的打扮(“……穿得像个变态,一辈子也找不到工作。别说我没警告你,你最好带他出去,用力踹他几下屁股,帮他买一条像样的斜纹裤……”)。洁琪、加文和卡梅尔的小孩守在电视机前如痴如醉,看没穿上衣的男人吃着插满天线乱动的东西,看得嘴巴大开。荷莉不在,还有谢伊。
第二十一章 多少恨,当年事
我说:“荷莉呢?”
几个电视迷完全不管我的语气正不正常,他们连头都没有转,老妈从厨房大喊:“她拉谢伊伯伯上楼教她写数学作业了——你要是上去,弗朗科,跟他们两个说晚餐再半小时会好,不下来就别想吃……卡梅儿·欧瑞利,你给我过来,听到没有!他大白天穿得跟吸血鬼一样,有谁会准他参加毕业考——”
我飞奔上楼,仿佛身体没有重量,感觉却像爬了一百万年。我听见荷莉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吱吱喳喳地不晓得在讲什么,语气甜蜜、开心又忘我。我一口气冲上楼梯顶端,跑到谢伊公寓外,正准备用肩膀将门撞开,却听见荷莉说:“萝西很漂亮吗?”
我猛踩煞车,差点像卡通角色一样整张脸撞扃在门上。谢伊说:“她很漂亮。”
“比我妈妈漂亮吗?”
“我不认识你妈妈,记得吗?不过如果跟你比,我会说萝西几乎和你一样漂亮,虽然比不上,但差不多。”
我可以想见荷莉嘴角的微笑。他们两个感觉很轻松,恰然自得,就像伯伯和他最好的侄女一样。谢伊这个不要脸的混蛋,他似乎真的很平静。
荷莉说:“我爸爸本来要和她结婚。”
“可能吧。”
“他是。”
“可是没有结成。来吧,我们再试一次:塔拉有一百八十五条金鱼,每七只装进一个金鱼缸里,她需要几个金鱼缸?”
“他没有结成,因为萝西死了。她写了字条给她爸爸和妈妈,跟他们说她要跟我爸爸去英格兰,结果有人杀了她。”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别改变话题,金鱼可不会自己进鱼缸里。”
荷莉咯咯笑,接着安静了很久,专心计算除法,谢伊在一旁胡乱嘀咕鼓励她。我靠着门边的墙,让自己呼吸平复,脑袋恢复运转。
我全身肌肉都想冲进房里,抓住我的女儿。但谢伊没有彻底抓狂(起码现在还没),荷莉没有危险。不只如此,她还试着让谢伊聊起萝西。我知道荷莉只要执著起来,地球上没有几个人比得上她,我就有过惨痛的经验。不管她从谢伊口中套出什么,对我都有用处。
荷莉得意洋洋地说:“二十七个!而且最后一个金鱼缸只有三只鱼。”
“没错,做得好。”
“有人不想让萝西和我爸爸结婚,所以杀了她吗?”
沉默片刻。 “他是这么说的吗?”
那个乌龟王八蛋。我一手紧握楼梯扶手,用力得手掌发痛。荷莉用不在乎的语气说:“我没问他。”
“没有人知道萝西·戴利怎么死的,现在再查也太迟了。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荷莉马上用九岁小孩依然有的、令人心疼的绝对信心说:“我爸爸会查出来的。”
谢伊说:“哦,是吗?”
“对,他这么说。”
“呃。”谢伊说(说句公道话,他语气里几乎听不出半点尖酸), “兰然,你老爸是警察,一定会这么想。现在来看这一题:戴斯蒙有三百四十二颗糖果,想分给自己和八个朋友,他们每个人可以分到几颗?”
“书上出现‘糖果’的时候,我们就要改成‘水果’,因为糖果对我们不好。我觉得这么做很笨,那些糖果又不是真的。”
“是很笨没错,但总数没有变。那么,每个人分到几个水果?”
铅笔规律地刮擦纸面——竖耳倾听一段时间,我已经听得见公寓里最轻微的声响,甚至听得见他们眨眼。荷莉说:“那凯文叔叔呢?”
谢伊又是沉默片刻才说:“他怎么样?”
“有人杀了他吗?”
谢伊说:“凯文,”语气里夹缠了太多东西,我从来没有听过。 “没有,没有人杀了凯文。”
“真的吗?”
“你爸爸怎么说?”
又是不在乎的语气。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没有问他。他不喜欢聊凯文叔叔,所以我才想问你。”
“凯文,天哪,”谢伊笑了,笑得有点冷酷与失落。他说:“也许你年纪够大,可以听得懂,我不知道,不然只好记下来,到你能懂的时候。凯文是个孩子,从来没有长大过。都三十六岁了,还认为世界会照他想的方式运转,压根没想过世界可能有它自己的规矩,无论他喜不喜欢。所以,凯文有一天晚上晃到废弃的房子,因为他觉得一定不会有事,结果却摔到窗子外面去了,就这么简单。”
我感觉扶手被我握得扭曲断裂,谢伊语气里的决然表示他会终生坚持这个说法,甚至相信这就是事实。虽然我想不至于,但假以时日,或许他有一天真的会这么相信。
“什么是废弃?”
“破坏了,毁损了,很危险。”
荷莉沉吟片刻,说:“他还是不应该死掉。”
“是啊,”谢伊说,但口吻不再热烈,忽然显得精疲力竭。 “他不应该死的,没有人希望他死。”
“但有人希望萝西死,对吧?”
“连她也不是,有时事情就是发生了。”
荷莉傲然说:“假如我爸爸和她结婚,就不会和我妈妈结婚,就不会有我,我很高兴她死了。”
走廊灯光的定时器喀嚓一声,大得有如枪响。我根本不记得刚才上楼有按它。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漆黑里,心跳狂飙。我忽然想到,我没有跟荷莉说过萝西的字条是写给谁的,她一定亲眼看过。
紧接着,我恍然大悟,荷莉明明可以和表兄姐玩,上演可爱感人的亲情戏码,为什么还是带了数学作业来。她需要作业当借口和谢伊独处。
荷莉计划了每一步。她大踏步走进这间屋子,走向我家陷阱处处的秘密与足以致命的狡诈本领。这些都是生来就属于她的东西,而荷莉走了进来,伸手放在上头,将一切据为已有。
血亲就是血亲,我父亲的声音在我耳边淡淡响起,接着是刺耳又幸灾乐祸的:你以为你当老爸当得比我好?我发觉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奥莉薇亚和洁琪,说她们把事情搞砸了,还讲得义正词严。她们做什么都没有用,不管在哪一个时间点上,都救不了我们所有人。全是我的错。我真想像狼人一样对月嗥叫,咬破手腕的血管,将血缘所招致的一切从我体内抽干。
谢伊说:“别这么说,她已经离开了。忘了她,让她安息,继续做你的数学作业。”
铅笔轻轻滑过纸面。 “四十二?”
“不对,从头开始,你不够专心。”
荷莉说:“谢伊伯伯?”
“嗯?”
“还有那一次呢?我在这里,你电话响了,你走到卧房去接。”
我听得出来她准备让好戏上场了。或许谢伊也是,因为他语气里开始出现一丝提防。 “怎么了?”他说。
“我铅笔折断了,但找不到小刀,因为美术课的时候,克柔依借走了。我等了好久,但你一直在讲电话。”
谢伊说,声音非常轻柔:“所以你怎么做?”
“我只好另外找一支铅笔,在那边的柜子。”
漫长的沉默。四周只剩楼下电视里一个女人歇斯底里说个不停,隔着厚墙、厚地毯和高高的天花板含糊不清。谢伊说:“结果你看到了某样东西。”
荷莉低低说,声音几不可闻:“对不起。”
我差一点就破门而人,但有两件事将我拦了下来。首先是荷莉才九岁,她相信世界上有精灵,有没有圣诞老人不是很确定,而几个月前她才跟我说,小时候飞马经常载她从卧房窗户飞出去。她找到的东西要能当成强有力的证据,也就是假如哪一天我希望别人相信她说的话,我必须有所佐证。我必须听谢伊亲口说。其次,眼前也没必要杀进去,为了从大坏蛋手中救出小女孩,弄得子弹齐飞。我看着门底下透出的亮光,仔细谛听,仿佛来自一百万公里之外或一万年以后的世界。我很清楚奥莉薇亚会怎么想,任何正常人会怎么看,但我依然一动不动,让荷莉替我完成最龌龊的任务。我做过许多惊险的事,没有一件让我夜里失眠,只有这件不同。对我来说,假如真有地狱,就是我伫立在漆黑走廊的那一刻。
谢伊仿佛喘不过气来,说:“你有跟任何人说过吗?”
“没有,我根本不晓得它是什么,直到两天前才想出来。”
“荷莉,亲爱的,你听我说,你能保守秘密吗?”
荷莉用听来充满骄傲的语气说:“我早就看过它了,好几个月、好几个月以前,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没错,你没说,真是好女孩。
“是吧?”
“嗯,我知道了。那你现在能继续吗?只有自己知道,不告诉别人?”
沉默。
谢伊说:“荷莉,假如你跟别人说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你会有麻烦。”
“也许吧。我没做什么坏事——你听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