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死了,整个太医院陪葬。”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心中一凛。
然而放出这话的瞿卿,却丝毫不留停顿的时间,抱着傅怀歌急速掠出去。
怀里的人明明身轻如燕,瞿卿却越来越感到无法负荷的吃力。傅怀歌微睁着眼,手无力地攀上瞿卿的肩,笑道,“本少是不是要死了……”
“什么混账话!”瞿卿对上傅怀歌的眼,吼道。
“你可曾想念过怀歌……”
……
你可曾想过她陪你的那些日子?陪着你从尸体堆里摸爬滚打出来?
你可曾想过她当年便是这般死的,甚至更惨烈?
你可曾害怕过枕边人忽然抽刀断了你对权势的野心与渴望?
你可曾做噩梦,日夜不得安睡?
傅怀歌那张此刻温润虚弱的表情面具下,浮出了一抹真实的讥笑。
“朕……”瞿卿避开傅怀歌的目光,沉沉吐出一口气。
傅怀歌阖上眼,“本少下去后,会替你传达的……你是她的夫……”
话音刚落,傅怀歌攀在瞿卿肩上的手,忽然就垂落下来,无力的晃了晃。
好似承受不住风力的风筝,摇摇欲坠,然后忽然就断了线。
瞿卿止步于太合殿顶上的一片红瓦上,胸口与呼吸剧烈地此起彼伏,仿佛要破开胸膛释放那股无法调解的压力。
“蔚蓝!”
隔着重重宫门,深深庭院,瞿卿忽然发出一声发狂的怒吼,震得停歇的鸟兽四散纷飞。
栖梧殿内沉香袅袅,正在给常宁布针的蔚蓝忽然听到这声运足了内力的嘶吼,手头的针不由得颤了颤,刺出了晶莹的血珠。
“疼吗?”蔚蓝急忙抽针,按住针眼,问半睁着眼的常宁。
常宁抬眼,却不是看向蔚蓝。那双没有波动的眼向着半开半掩的窗口,缓缓地眨了一下。
“我先出去了,圣上喊我想必有急事。”
“不必。”
常宁开口道,目光接着从窗口挪开,那扇窗顷刻间被破窗而入的人震得粉碎。
听到动静的侍卫立马抽刀跑了进来,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瞿卿的一声“滚出去!”,硬是将他们吓得面如土灰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蔚蓝微张着嘴,瞪大了眼,脸上的褶皱愈发清晰。
“快,救他……”吼完了之后有些脱力的瞿卿喘着粗气,额角大汗淋漓,龙袍上也尽是暗淡不一的血迹。
“是……”
蔚蓝反应过来,帮着瞿卿将他怀里的人放到常宁床位旁特设的床榻上。
瞿卿转身去看常宁。
蔚蓝拿起帕子就要去擦傅怀歌的脸。
就在此时,傅怀歌张开了眼。
那双充满戏谑、销魂荡魄,宛如醇酒般醉人的桃花眼,灼灼地对上了蔚蓝错愕的眸。
傅怀歌薄唇轻启,语出无声,“师娘。”
哪知蔚蓝瞧见了傅怀歌那无声的“师娘”二字,原本错愕的表情立马一黑,手里的帕子竟直接拍到了傅怀歌那张柳眉凤眼的俏脸上,“啪”地砸得一响,傅怀歌脸上顿时如被抽了耳刮子一般疼。
奈何顶着张帕子,她那表情再如何委屈,蔚蓝也瞧不见。
蔚蓝一脸淡定的老手一挥,按着帕子在傅怀歌脸上瞎捣鼓。傅怀歌疼得连连抽气,却是全身绷得紧紧的大气也不敢出。方才那么完美的演技要是毁在蔚蓝这双丝瓜一样的手上,她给谁诉说委屈去?这会儿算是弄明白了,敢情蔚蓝因着阮真修那货爱屋及乌,恨乌及乌让她做了冤大头来着?
“好些没。”隐隐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站在常宁床头背对着蔚蓝的瞿卿刚问出这句话,准备回头去看。
“咳。”
常宁一声轻咳,将瞿卿转到一半的脑袋又咳了回来。从常宁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清与他同一方向躺着的傅怀歌,紧紧抓着床榻边恨不得撕碎它的纤纤玉手。
“看来得叫蔚蓝再给你配些药。”瞿卿叹口气,疲倦之态尽显。
一连几日给常宁灌输真气,几乎没合眼。好不容易常宁稳定下来了,西胡与东楚又闹上那么一些烦心事。战场杀敌还好说,帝王术、治国论,他还真不太通透。正事没解决,傅怀歌她哥哥又出了事……
瞿卿头疼地揉揉脑袋,感觉头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圣上。”蔚蓝小声唤道。
“如何?”瞿卿转过身,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傅怀歌。
平坦的胸膛上绑着厚厚的白布,隐隐还浸出了血迹。脸上的帕子已经给蔚蓝拿开了,傅怀歌那张巴掌大的脸比之前红得更甚,红得不太健康,仿佛给人□□似的。虽不再像在剑庐时见到的那样瘦削,但还是不够丰腴。
“都是皮外伤,未伤着筋骨,大抵是痛晕过去了。还好也是练家子,底子好,养上几天就无碍了。”
瞿卿习惯地皱了皱眉。
“圣上,外面那些跪着的御医就不用再传进来了,臣一人看得过来。”蔚蓝诚恳地道。
“那群废物。”瞿卿丝毫不掩饰言语中的烦躁,猛地一挥袖,道一声“交给你了”,便向外去了。
栖梧殿外立即响起了嘈杂的恭送声:
臣有罪。
臣罪该万死。
圣上息怒。
恭送圣上。
蔚蓝挥挥手,栖梧殿的宫人会意,将门给关了个严实,便退下了。
“蔚大人,烦劳您出去一下。”傅怀歌支着身子坐了起来,笑道,“我有话要同常大都督说。”
“他……”
他是瞿卿的人!
蔚蓝瞪着傅怀歌,眼里有些冒火。
“劳烦了。”傅怀歌再次道。
“你……”
你不怕他杀了你?!
蔚蓝上前一步,眼都给瞪圆了。
傅怀歌轻轻的摇了摇头。
蔚蓝松了一口气,摆手妥协道,“我在偏殿,有事喊我。”
“好。”傅怀歌答得干脆。
蔚蓝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栖梧殿内只剩下常宁与傅怀歌两个人。两人所处的方向皆是同向,床铺紧一步之遥。傅怀歌已经坐了起来,侧过身,将小巧的脚吊在空中,纤腰一束,玉腿轻分,面对着常宁。
“常宁。”
傅怀歌抿着嘴,眼带笑意,暗红色的眸子如开在二月的山茶花,明媚动人。
“别笑。”常宁别开脸,长长的睫毛打下一圈阴影,看不清真实的神情。
“嗯?”
傅怀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屁股向前挪了挪,伸长了耳朵去听。却忽然听到常宁接下来那句听不出任何感觉的“恶心”,唇角的笑容突然就僵在了脸上。
恶……恶心?
傅怀歌伸手抚上自己的脸,描摹自己的笑容,不对啊,笑容正好标准,弧度饱满得刚好,眼神也很到位,怎,怎么摸也不觉得恶心啊……
听到这句话的神兽大人昏也装不下去了,两只小肉爪捂着嘴拼命笑。
傅怀歌两眼空洞,腾出一只手冲神兽大人那脑瓜子上猛地弹了下去,神兽大人立马抱头边窜边乱叫。
“恶心?”傅怀歌语气十分不可思议。
“嗯,恶心。”常宁偏过头来,正好与傅怀歌对视,语气毫无波澜,那表情也没有一丝波动,面部的结构简简单单,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就是最具有权威的说服力。
傅怀歌深呼吸,深呼吸,不断告诫自己,常宁这个一根筋的人没有审美观,别置气,别置气。这么一想,唇角感觉便更僵了。
于是常宁再次将头别到另一方,阖上眼,道,“很恶心。”
傅怀歌黑下脸猛地一捏床板,捏得它咯吱一响,仿佛经受不住要崩裂一般。
却恍然看见床上那个单薄的少年,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中,侧着脸庞,定格在那个方向,细碎的额发轻轻的靠在额间,阴影下的眼神失了焦。
傅怀歌的心里蓦地一疼。
她衬着身子,挪下了床,正好站到了常宁的身旁。
然后伸出手。
一如好多年前。
遇上那个浑身脏兮兮,瑟缩在自己世界里的单纯无知少年,因着自己一时的决定,将白纸的一生贡献给了肮脏的官场。
感应到傅怀歌的靠近的常宁,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头,正好便看到递到自己眼皮下那双纤长白皙的手。
手背仿佛是上好的和田玉,看得清细细的纹理,却异常叫人觉得舒心。手心隐约能看到微微渗出的微汗,隐匿在纹路之中。
烛光打在那双手上,温柔而协调。
只是不是原先那双手,原先的那双手满是厚厚的黄茧与深浅不一的伤口,但能包容很多,他的手明明比她的要大上许多,她每次却执意要握着,握住了便笑,笑起来眉眼都是弯的。
“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傅怀歌勾起唇角,笑容点点,等待着常宁的那声“嗯”。
常宁在傅怀歌的手上停留片刻,两眼一闭,动也不动,道,“不愿意。”
傅怀歌的笑容再次僵在嘴角。
不是应该“嗯”吗?
不是应该“嗯”吗?!哪里出岔子了?
正当傅怀歌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常宁给出了最直白的回答:“很恶心。”
神兽大人再次笑倒。
傅怀歌讪讪地笑了笑,看着自己的手。她理解常宁说的是笑容,只是,只是这又与跟着她共事有什么关系?
“你的笑,不如她。”常宁接着简单地将这句话抛出来。
你的笑,不如她。
因为她的笑,无忧无虑,简简单单,如花般的美丽。在这个少年最无助的时候,在他心底种下了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痕迹,在最美好的季节里绽放开来,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绚烂。
因为她此时的笑,并非发自内心。里面包含了太多狠辣,太多血腥,太多虚假,包含了数千条人命血债。复生后的傅怀歌为了演好这个未完的故事,为了复仇,不断去练习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演成了呼吸一般的存在。她也保持得很好,至少大多人看来,这样的笑让人不敢轻视,甚至形如面具,是最好的遮掩工具。
只是如今叫常宁一句话点破,傅怀歌渐渐放下唇角的弧度,渐渐就要垂下自己伸出去已经发酸的手。
不料一双更加宽厚的手忽然就覆了上来。
厚厚的茧在傅怀歌的手中摩挲,有些冰凉,不同于自己微汗的手。
傅怀歌一怔,那双暗红的眸子里隐约生出了些水汽,“本少可不是断袖。”
“嗯。”
这声“嗯”总算千呼万唤死出来了,却嗯得不是时候。
常宁收回手,闭目养神。
傅怀歌悻悻地摸着鼻子,道,“你怎么又改了主意了?”
“监视你。”
傅怀歌给气得一阵语噎。
神兽大人再二次笑倒。
次日清早,睡醒的傅怀歌懒散的伸懒腰,刚伸到一半,惺忪的睡眼里忽然就闯进来了瞿卿的身影。
傅怀歌一怔,“你不上朝?”这一句下意识的就问了出来。
“大胆!”魏诰魏公公一不小心也下意识地将憋在心底的话给放了出来,刚放完就后悔了。
只见常宁与瞿卿的眼神一致地扫了过来。
床铺上衣衫不整还裹着厚厚纱布的傅怀歌,亦看了过来,恬然的笑容里狡黠得让人难以捉摸,明明看上去很简单,却让魏诰心里极其寒冷。
“国,国舅爷……”魏诰很不争气地跪了下来,跪得抖抖索索凄凄惨惨。
“下去。”瞿卿开口道。
因为是身边伺候的老人了,总不能让傅怀歌新官上任第一天就拿他开了涮。
“是,是,奴才遵旨。”魏诰也是个明白人,当下顺着瞿卿给的台阶退了出去。
待魏诰以及身后的宫人都退了出去后,瞿卿才露出一丝放松的样子。
“如何?”瞿卿问道。
“臣用了很多珍贵药材,好在国舅爷的身子底扎实,再调养调养就好。”蔚蓝端着一碗浓黑浓黑一碗清清淡淡的药立在瞿卿身边,两眼却盯在傅怀歌身上。
岂止是扎实?睡了一晚上傅怀歌胸口上的伤口只剩浅浅的疤了,也不知道傅怀歌那是什么体质。她怕瞿卿起疑心,还扒心扒肝地去药房领了不少珍贵药材,却全拿去浇花了。
然而现在瞿卿要来看,吃药这一关肯定得过,是以蔚蓝再次扒心扒肝准备了好东西,特地拿来伺候傅怀歌。
眼见着蔚蓝那抹恭谨下的笑意,傅怀歌心头忽然凉了几分。
“你先出来一下。”瞿卿吩咐道。
“是。”蔚蓝打了个眼神,将两碗药交给门口的宫女,示意她去递药,便追着瞿卿离开了。
那宫女一直负责打扫栖梧殿,自开国皇后死去之后,常大都督因着身份特殊,就在栖梧殿住下了。
常宁是个不易亲近不爱多话的主子,她的工作简单而无聊。而现在又多出个身份不一般的国舅爷,小宫女那心思便弯弯曲曲拐了好几十个角。
傅怀歌两眼盯着小宫女碗里的药,心里直打鼓。想了想,竟直接掀了身上的薄毯子,跳到小宫女跟前。
小丫头一抬头,就对上了傅怀歌那双绝世无双波光潋滟的眸子,顿时那个心花怒放的羞红了脸,嗫嚅道:“国,国舅爷……您,您……”
“我来吧。”傅怀歌眯起眼温柔一笑。
小宫女一呆。
“去呀。”傅怀歌再次提醒道。
小宫女脸又红了红,真活像八月的西瓜地被剖了一片似的,透红透红,“是,是,奴婢告退。”
傅怀歌看了看手里的药,掂量了一番,仰着头一口气将那碗清清淡淡的药喝了下去,然后背着常宁将那碗浓黑浓黑的药倒进自己喝空了的碗,狡黠一笑。
“常宁,给,你的药。”转过身时,傅怀歌已经抹开了笑意,正儿八经地将药递给了常宁。
常宁接过药,一口喝了个精光。
傅怀歌拿着自己的碗,暗红色的眸子锁在常宁那张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的脸上,心里奇道,难道是自己多心了?师娘没拿黄连这些药来整自己?
这厢傅怀歌还在思索,那边蔚蓝已经进了门。刚进门就看到拿着碗傻站着的傅怀歌,以及同样端着喝得精光的碗的常宁。
蔚蓝一个眼尖,瞧准了常宁碗里发黑,有些黑得不正常,那双老眼立马盯上了傅怀歌,二话不说上前将她扯到了门口,咬牙低声道:“你的药给常宁喝了?”
“咳,他比较需要进补。”傅怀歌讪讪一笑,道。
“你知道你那碗是什么药吗?!”蔚蓝的牙咬得更深了。
“补药?”
蔚蓝胸口一起一伏,恨不能咬碎了银牙,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却叫傅怀歌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那是给你调经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