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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日》第11章 如行、幻面、将心(1)

作者:余生但长眠 字数:3723 书籍:殖民日

  2013年,春,湖南张家界

  如果说湖南有几个人间仙境,那么张家界一定稳居其一。

  从下往上望去,层叠翠绿,岚漫墨山。从上往下看,云海波澜,跌宕起伏。一年四季,游人不绝。

  然而,在这苍翠山间,有一小径,人迹少至,不是通往山顶的旅游路线,有好奇游客误入此地,却是一处不大的谷地,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幽兰更沁人心脾,又不易被发现,于是成为少数老驴友的不传之秘。

  现在却有两个坟冢立在那边。

  一个修缮整齐,有铭有碑,上面写着‘爱女陈思颖,幼好动,少聪慧,豆蔻有志,及笄初婉,又喜山水,吾不能伴其哀乐,恨人生匆忙,终有嫁女,为吾欣焉。然命途多噩,夺吾爱女,白鬓人送黑发人,痛我心扉,老泪自咽,待孩儿长大,吾心告慰,应于山阴团聚。二千年二月十四应爱女嘱父陈士道立’。

  一个杂草丛生,只有树了一块木板,依稀可以辨认出:“烂人祁元臣之墓,我恨你”

  在这两块坟冢前,站着一个面相清癯中年人,穿着洗的发白的中山服,竖着大背头,提着一个老旧开皮的旅行箱,久久无语,像是陷入沉思,又或者回忆。一时间仿佛跟山谷、融为一体,变成一座石像。

  傍晚时分,霞染云锦,游人归去,偶有鸟鸣。

  中年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仿佛石像忽然活了过来,转身大步离开,头也不回。

  52岁的祁元臣不能活在过去,他要去见他的女儿,要把剩下的人生都奉给唯一活着的女儿,直到她走上自己人生道路。那时候,他才能‘有脸’去见恩师和老婆。

  祁元臣的女儿叫祁岄,今年二十岁,是石门市人民医院的一名急诊科护士——这是祁元臣从恩师的家族那里得来的唯一消息,而且还有一笔几万块的退休金。

  当拿到的钱的时候,祁元臣在冷漠的陈家人面前,哭的伤心欲绝。

  冷暖人间,无非雪中送炭,又或者锦上添花。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久贫家中无贤妻,血亲尚且如此,何况翁婿?更有甚之,是一位常人看来原本光鲜、后来罪大恶极的亲传弟子?

  他无法想象,十年牢狱,常人避之不及,恩师却依然厚待于他。是承担了多少非议与压力,又遭受了怎样的窘迫,时时带着女儿去牢狱看望。他为自己这个不肖学生和女婿究竟付出了多少心血,欠了多少人情,才能在十年后翻案,让他无罪释放。

  直到六年前老师忽然病故,女儿不再见他。祁元臣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悔恨,悲痛,乃至麻木。

  二月中旬,祁元臣来到了石门。

  医院。

  当他见到祁岄的时候,看了一眼就眼眶湿润了。他仿佛忽然看到了年轻的妻子的眼睛,想起妻子收拾屋子的时候,对于乱扔东西的自己,质问与嗔怪,那神态犹如昨日重现。

  祁元臣一时痴了。

  在他的眼中:她的眼睛像他的母亲,她的眉毛像他自己,她的脸上自信洋溢的样子,跟那些年老师在发表闻所未闻的看法时,热情澎湃而充满活力,简直一模一样。

  急诊大厅常有突发事件,乱糟糟是常态。但她处理的有条不紊,先观察判断在场患者严重程度,做初步评估,根据规章制度分类,然后会贴上不同的颜色标签,保证医生能够第一时间获取到患者状态。第一时间的分诊从节省大量的不必要的时间,在“时间就是生命”急诊室,第一与祁岄的学识和见识,她这种违规操作让领导和同事无可辩驳的信服。

  祁元臣看得出,祁岄是急诊科的“重要角色”。

  祁元臣的形象很差,头发乱糟糟,散发着哄臭味,发白的中山装早已破烂,身上也有一层浑泥色。这是因为他得到祁岄的消息后,马不停蹄的赶到石门,没有新衣服,没有梳洗,没有整理仪容!他从一个医院找到另一个医院,一个一个的走过来,一个护士一个护士的辨认。

  终于,他看到她的一刹那,他知道自己找到了。

  然而,他的确很臭,头发蓬开,邋遢的像个乞丐。

  谁看到他都要捂着鼻子绕道而行——这是他的打扮,他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一个无家可归流浪狗怎么可能整洁的出现在她的面前。

  祁元臣自我安慰:就是来看看女儿,看看她的样子,看看就好。

  他不敢面对女儿。

  时时刻刻,他的情感需求不断地冲击着自己的理智,让他忍不住要跟女儿相认。他知道,他不能。‘我恨你’三个字像一颗硕大的炮弹一样,忽然会从脑海里炸出来。它们形象立体,边缘锋利,高大宽广,像是祁元臣无法通过的城墙。当他强行通过就会受伤,就会害怕,颤抖,软弱。

  正当祁元臣在急诊大厅墙角与内心城墙苦苦争斗的时候,他已经被人发现了。

  祁岄看到大厅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乞丐。她皱了下眉头,叫大厅保安一起过去,以防不测,当看到他的脸色难看、表情扭曲的时候,出于职业的敏感,祁岄猜测到了一个可能,着急道:“大爷,您哪儿不舒服,快跟我过来看一下大夫!”

  “我……我……”祁元臣诺诺,心里忽然想到:完了。

  祁元臣想要抬手遮住脸,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偌大城墙已经塌了,朝着他铺天盖地的压过来。

  他从没想过,祁岄根本就不认识现在的他。

  祁岄对着大厅叫到:“王大夫,快过来看看,这个大爷不对劲,好像脑梗赛症状,语言迟缓!”

  祁元臣当时就哭笑不得,本来虚惊一场,但他却感到莫名的失落。

  王大夫给他检查了一番,说:“大爷,您身体没什么大毛病,放心吧啊,有点电解质失衡,输液就好了。”

  祁元臣当然没有什么毛病,也许有一些营养不良。在输液的时候,他一直抓着祁岄的手不放,他想放开,但他放不开。他真想一直就这样抓着,10年,20年,直到自己死掉。

  祁元臣欠女儿的太多了。

  祁岄一开始的时候皱了皱眉,漂亮的女护士被脏兮兮的老乞丐牵着手,这画面反差太大,任谁也会有些抗拒。但冥冥中有一种力量,让祁岄觉得内心有一种抚慰感,触碰着坚强外表下柔弱的内心。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祁岄迷惑了。

  她也感觉到眼前这个乞丐大爷在害怕,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害怕,只能好言安慰。

  一边王大夫看不下去了,插到乞丐面前,又强调了一遍,“大爷,您身体真没什么大毛病,您放开我们家祁护士,急诊大厅没了她真不行。您要是喜欢握手,那你握着我得手吧,我的手也很嫩!”。

  祁元臣听完有点赧然,松开女儿的手,也不说话,只是喘气。他现在的心情很激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祁岄听完噗嗤一乐,却鬼使神差的说“大爷,中午我再来看您,换药的话按铃就行,我先忙去了。”

  等到祁岄一走,王大夫用他带着手套的手指戳了戳老乞丐,调侃道:“大爷,教教我呗。你这什么魔法?我跟你说我想追祁岄很久了,能用到套路都用了,可人家套路比我还深。”

  祁元臣听了,脸一黑,后面又一喜。恼的是眼前这个小子居然敢打女儿的注意,人模狗样的看着就不顺眼。喜的是女儿居然对自己格外关心。他咬牙切齿说道:“pissed off!”(滚蛋!)。

  王大夫不懂英文,一脸懵逼:“您……您老刚才说啥?”

  “我……我想睡会儿。”

  中午的时候,祁岄买了两份大饭菜,一份递给了祁元臣。

  从来没有吃过女儿的饭,尽管是买的,祁元臣已经老泪纵横。祁岄只当他是好几天没吃饭了,情绪激动。

  祁元臣确实也饿了,此时眼泪更加下饭,大口打开下咽,饭菜吃了个精光。

  祁岄期间被急诊呼叫,饭还没吃几口,就离开了病房。

  乞丐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待在女儿身边了,至少今天不能。因为继续待下去,恐怕就要忍不住相认。后面的到底会发生什么,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祁元臣跟护士要了一张纸,上面写着‘送给护士祁岄,还有医疗费!’。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叠毛爷爷,包起来,放在医生的办公桌上,逃似的离开了。

  “哎呀,那个大爷跑了,还没给钱啊——”后面的喊声忽然顿住了。

  祁元臣不敢把所有的钱都留给祁岄,他担心有些人见钱眼开,而且他也要生活。

  他做了一个决定: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子,住了下来。换一身行头,不做乞丐了,不做流浪狗了----因为他见到了女儿,于是又有了家。他想象着,他可以把自己变成一位落难的作家,以流浪者的经历,体验生活,获取素材。这是他套用一位监狱里曾经的‘朋友’的故事背景。

  接下来要写一本关于医院的小说,来这里取材。

  这是他对医院急诊科所有人的身份伪装。

  其实,他每天的日常只是去看他的女儿。

  每一天都像是诺曼底登陆战,勇敢着,畏惧着,每一天又像是久盼不来的彩票,期盼着,憧憬着。

  王大夫啧啧称奇,同时他又有一种危机感,他觉得这老头跟他有莫名其妙的敌意。

  三月二十日,农历二月初九,春分,今天是祁岄的生日。

  祁元臣买了一个小型怀表,打算送给她。

  “祁岄,我告诉你啊,那个老作家又来了,他是不是有病啊。”

  “哪儿啊,这叫人老心不老,咱们祁岄多漂亮一姑娘,这老头看直眼了!”

  “呵呵,虽然说恋爱年龄不是问题,但我赌五毛,祁岄肯定很在意。”

  “说句实在话,这老头天天来,天天打营养针,也不烦,跟谈恋爱似得,这让人家怎么交男朋友?”

  “老王你死开!”

  “哪儿啊,你们看这老头每次来都看祁岄,上次两千块钱也不要了,非要祁岄给他买饭,这不就是有病么?”

  “我觉着啊,不是一般的病,是铁树开花,老木逢春的病!”

  “越说越离谱了,亏祁岄不在,你们几个乱嚼舌根!”

  “哎,你这话说着了,这老头一开始看着邋遢,收拾一下,也是个‘老吴秀波’,你看看这衣服,胡子,头发。明显是文艺艺术家,怕不是有钱,是没地方花!”

  “没地方花到这儿找小秘?你脑子被碘伏洗了吧!”

  “你脑子才被碘伏洗了……要不说有病啊,八成是前小秘就是护士出身,来找安慰的!你看那个谁谁谁,不就是五十多岁离婚又找了个护士,结婚生了个小子!”

  “别胡诌了,我估计,这老头脑子真有问题,我觉得,多数是找女儿来了。不是很多脑梗后遗症的老人家在大街上到处找儿女么,上次没做核磁,找时间给做一下,肯定是这样。”

  “哈哈,他当然有病,有病才天天来打针啊。”

  祁岄忽然从外边走到护士站。

  “你们这些人……我说的是心病,不是身病!祁岄,我问你,这老头骚扰过你没有,要是有得赶紧报警!”

  “啧,够可以的你们啊,敢编排姑奶奶啦?你们的嘴都开线了,胡言乱语的往外淌坏水,要不我给你们重新缝上?”

  “走走,走啦……”

  祁元臣远远地看见医生和护士围绕在祁岄身旁,说说笑笑。祁岄插着腰,脸色有些黑。当他看到那些揶揄、戏虐的表情时,一下子理解了祁岄艰难。

  他知道,他给祁岄造成了麻烦。

  祁元臣半道回去了,他今天没打针。

  他找了几家品牌店,买了一套还算合适的中山服,又重新打理剪短了头发,将乱糟糟的胡须留成山羊胡。

  当他再次来到医院急诊的时候,却发现祁岄不在。

  所有的120车都出诊了,他知道,在人手短缺时,祁岄也会跟车出诊。

  他是想来道别的,他不能让祁岄因为自己导致工作或生活上变得难堪。他要趁着祁岄不在的时间,光明正大的告诉他们(她们)——他是祁岄的父亲!

  他不是有病的老头!

  他是来看女儿!

  他会马上就回去!

  他不会影响她的生活!

  谁也别想伤害她!

  谁也不能伤害她!

  突然,两个人冲进了急诊大厅。

  “医生!医生——快来人啊!医生——”

  祁元臣看到来人是两个年轻人。一个焦急的大喊,时不时的回头张望,两只手架着另一个人的胳膊。另一个皱着眉,脸上落下汗珠,面色苍白——他的大腿上,手臂上,后背的衣服上都划破了口子,鲜血渗红了一片。

  那种划痕他认得——是用剃须刀刀片划出来的,只有专业的老扒手才去练这样功夫!

  这种功夫,他在监狱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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