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建筑项目,一年半后就可以完工,丰收在望,俨如绽开在眼皮底下的棉花、触手可摘的瓜果,百事已备,就等着将钞票悉数收入囊中,而她却在所有同行惊诧的眼光中大让其利,割肉出手,在人们看来,如果不是急着筹集救命钱,谁也不会干此等蠢事;心宜还在房产暴涨之际,贱卖掉了两个旺铺;她还抽出来三家效益不错的公司里的股份……她匆匆忙忙、不惜血本把手中能变成现金的尽量兑现,还将人民币尽量兑成外币。看那架势,她要么是金盆洗手,从此改行不再经商,要么是到国外去发展……
整整一年奔忙下来,向阳和心宜都瘦了一大圈,一年没有进过圣米斯德。忙起来连性生活都没有了,待到郭向阳熬不住了,屈指一数,都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宽衣解带了,向阳免不了要找心宜亲热一番,却遭拒绝。心宜甚至说:我实在是太困了,这样吧,要是你真的憋不住了,你去找个小姐吧,真的,不是说笑话,我理解男人。显然郭向阳不会做出那一步,这可不是过去,更不是在了丁县城。
他曾劝过心宜:我们也只吃得那么多,穿得那么多,不要太劳累了,悠着点。
心宜说:你是农村来的,你晓得什么叫火候吗?
向阳说:火候就是该大则大,该细则细,你如今是只大不细,这容易伤身体。
心宜:这是其一。其二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抓住机遇,很多时候,机遇是一晃而过的,不抓住,会后悔一生。这个你现在不会明白,到时候你会明白的,干吧,不会错。
其实郭向阳也晓得自己是在说废话,便不再说,一心贴着心宜干活。他不需要明白心宜说的机遇是什么,凡是涉及业务上的谈话和活动,他就像一个司机一样躲开去,他晓得心宜也无意让他知情。
离第二年的三月三还有十天,心宜对向阳说:一年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我们可以好好地休息一阵子了,你帮我准备一下,今年我要过生日,地点还在圣米斯德,不过,不再是我们两个人,要把我家里人都叫上。现在我要锁上门,关掉手机,拔掉电话。我太累了,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我要睡它个三天三晚,除了一天两顿饭,你可别打扰我呵。
郭向阳给心宜看了三天门,她是该好好的睡一觉了。
郭向阳忙得整整一年不曾回家,好在母亲知道他是在办正经事,也不怪他。
郭向阳给心宜张罗了一个很体面豪华的生日宴。心宜生日后的第五天,郭向阳才有工夫陪刘铁回百八十里街,去看望一年没有见面的父母。他想邀请心宜同行,心宜说她还没有睡足。另外,她要好好的做一做健身,再到美容店里去“烧”一些钱。她说:都像我这样,美容业真的要垮台了……
在路上,刘铁问郭向阳:这一年,你们可是收得盆满钵满了吧?
向阳说: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
真不晓得。我只晓得她很忙,但不晓得她具体都忙了些什么。
呵,是这样呵。
她不想我晓得,我也不想晓得。她忙的那些事我听都听不懂。
不晓得也好,不然你早就被她一脚踢开了。这话不好听吧?
向阳道:不好听,但是好用。这么多年来我总算明白了,我是干不了什么大事的,便扎扎实实干点蠢事吧。我看心宜过于聪明,她才不希望她身边的人太精明。
刘铁说:咳,咳,你这话可是至理明言,你是悟透了郑板桥说的“难得糊涂”,你蛮精明的嘛。好,我看你可以在大地方混了。
郭向阳想笑一下以回应刘铁的夸奖。但终究没有笑出来。
第四部分第二十五章塘干水浅风起叶落(1)
刘铁高高兴兴从了丁县回家后的第三天晚上,也是十点半钟,他已经斜卧在床上看书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电话里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你是刘铁吧?你不要问我是谁。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老板出事了!告诉你啊,今后有人问到你,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屎不臭,不要挑起臭,就这样吧。
刘铁手中的书便滑到了地板上,脑壳里嗡的一声响,一片空白。他想也许这是一个无聊的匿名电话。当他通过可靠的渠道证实这个消息时,他几乎瘫倒了。他一夜未眠。这个消息太突然,他太没有思想准备了,他还以为老板是去北京听好消息呢。
他也算是在政界混了十几年了,凭他阅人的经验,老板这样的领导不像是会出大事的人。现在领导干部出事主要出在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上。如果在经济上出问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势必会与大款有密切往来,或者爱掺和工程建设之类的活动。而老板在这些方面是很注意的,这样的活动多的话,老板也没有闲工夫常叫他下棋。老板从县里到市里再到省里,在女人的问题上从来不曾有过风声。他在官场上的一路行进中,不可能一帆风顺,和所有领导同志的共同经历一样,总是免不了有这样样的磕磕碰碰,少不了会遭到这样那样的举报或者中伤,但什么猜测都可能发生,就是不会有人说他有女人方面的嫌疑,就像没有人会怀疑了丁县县长于长松会有作风问题一样,这可能与他们都有一个漂亮老婆有关。在经济和女人的问题上出事的可能性都不大,又会出什么事呢?刘铁实在想不出来。
现在天下太平,绝大多数人不愁吃穿,心里闲得慌,就巴不得不断有令人刺激的各种新闻来填补脑子的空白,官员落马的小道消息是人们最感兴趣的。就在刘铁接到匿名电话的第二天上午,老板出事的消息不但迅速地在省直各机关传播,还迅速传到了了丁县各机关。因了丁县的干部们都晓得刘铁和老板的关系非同一般,就特别关心这事,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事有好大,牵涉面大不大,跟刘铁有不有关系……各种猜测像野草一样的疯长。
刘铁再去上班时,明显地看出同事们投向他的便是异样的眼光了。按说刘铁要装作若无其事才显得没有瓜葛,但刘铁不会这么做,因他的老板出事了,他就把担忧和想不通直接写在脸上了,他是一个不善伪装的人,也从来不伪装,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只两三个晚上的失眠,他的脸一下就黑了,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他生了病。他的黑脸毫无遮掩地告诉机关里的同事们:他与老板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老板倒了,就是狐死兔泣,心里难受就是难受,他是不会装作若无其事的。
然而并不像那个匿名电话说的那么危言耸听,半个月之后,纪检部门才把刘铁找去谈话。
刘铁天天等着这个谈话,谁都晓得他是老板的亲信,机关里和他相好的以及竞争对手,都希望他尽快走完这个躲不开的程序,这一关总是免不了要过的,早点过,大家心里的这件事就会早点放下来。如果他没有什么事,关心他的人和竞争对手都会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和他继续保持正常往来。如果有牵连,他就腾出一个位子来了,竞争对手们便多了一个机会,好调整努力的方向。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谈话一等竟等了半个月。
第四部分第二十五章塘干水浅风起叶落(2)
刘铁做了充分的准备等待着这个谈话,他做好了谈一两天或者更长时间的打算,接到通知时他甚至问要不要带衣服,时下已经开始对有问题的干部搞“双规”了,他这样问,就意味着他准备了接受“双规”。结果只谈了二十分钟话,刘铁就出来了,而且以后再也没有人找他谈过。这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局,一个老板的铁杆亲信会如此干净。只刘铁心里明白:这样的结果才是正确的。办案人员问他:有什么要向组织上报告的?他说事关违纪违法方面的,没有!他回答得很干脆。后来问了些几乎与案件无关的事情,他回答完就出来了。进去这么迟,出来这么快,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
一个月后,老板从北京回来了,一下火车他就被安排住进了医院。
刘铁给纪委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去看他。组织上说可以。
刘铁是这个城市里第一个去看老板的。他听说能去看老板就觉得轻松了许多。据他的判断:如果是问题很严重,就不会安排在医院里,也不会让他去看他。
从表面上看老板还是那么风平浪静,但可以看出来他突然苍老了许多,昔日的神采已尽失,看上去他不过就是个来住院的老干部。
老板心深似海,既不喜形于色也不忧形于色,素来不喜显山露水,脸上永远如一潭平风息浪的水,谁也别想从表面上看出他内心的变化来,真正可以说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就是经历了这么大的事还是这样,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分非同凡响的镇定是刘铁很佩服的,可惜他想学也总是学不到。见刘铁来了,他像往常那样,说我们来下盘棋吧。刘铁马上便摆棋盘,还是那盘棋,还是那个下棋的人,但此番下棋与一个多月前下棋,已是天壤之别了。想到此,刘铁便不由自主地掉下眼泪来,他赶忙背过身,悄悄地擦干净。
刘铁告别的时候,老板依依不舍地邀请他有空再来。
这以后,每天晚上,除了出差在外,刘铁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必去医院陪昔日的老板下几盘棋。以前老板在职时,每个星期去一次,现在是每天去一次。刘铁知道,以前很多人想去陪他还轮不上,如今是他想人家来也不会有人敢来,也没有人愿意来,所以他要多来。
棋中有忧乐,棋中见性情,棋中天地宽,只有通过下棋,刘铁才可以看出老板的心境和状态,开始时他下得心烦气躁;十天半月后是杂乱无章;个把月后是勉强应战、孱弱无力;直到三个月后,才见出一点生机,略显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