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碰我,警察不是那么问话的,虽说给我一巴掌说不定能让我说得更快。总而言之,我在五分钟内说完了我知道的所有情况,然后从白天坐到晚上,看着他们说服自己相信。他们就像摔跤组合。每个警察都过来让我从头到尾说一遍,然后扔下我盯着单向玻璃看一会儿,再然后下一个警察推门进来,换个不太一样的态度重新问一遍相同的问题——愤怒、和蔼、真诚、怀疑——就像一群烂演员在试戏,争取同一个无聊角色。
我当然为类似场景写过蹩脚的对话,次数多得我都记不清了:莫尔德凯被种族主义警察用电击枪打翻,被山地匪帮用私酿酒灌醉,萨莎被捆在柱子上,吸血鬼猎人用火慢慢烤她。在我的书里,主角永远摆出勇敢的样子,说着好笑的俏皮话,心里却因为秘密而在颤抖。他们从不就范。我恰恰相反,我惊魂未定,只想一吐为快(想到这个词都要昏过去了),但我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最后让我崩溃的是曼哈顿的那位女警探,记得好像叫豪瑟——她击垮的是我的耐性。刚开始我为她难过。身为警队内的女性成员,她无疑特别需要表现得像个坏人。
“哈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占有她们,但被她们拒绝了?还是她们说可以,但你硬不起来?还是你想学习你的英雄?”
“什么英雄?”
“达利安·克雷。”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做什么?答应写他的书?”
“哈利,你为什么杀害那些姑娘?”
“你疯了吗?”桑德拉、摩根和玛丽的画面轰然涌入我的脑海。我无力阻止。我尝到了胆汁的味道。至少我不需要再担心会呕吐了。我已经吐干净了。“你看,我理解你们需要盘问我,甚至怀疑我,但你这么问就太冒犯了,我不干了。我要叫律师。”
她皱起眉头,看了一眼玻璃另一面的人,估计是她的上司。她凑近我说:“行啊,随便你,但叫律师只会让你显得有罪。”
“你反正已经这么想了。”
“也不尽然。”
“你刚才是这么说的,我要叫律师。”
“咱们先冷静一下。”
“放我走,要么就叫我的律师,立刻。”我抱起胳膊向后一靠。豪瑟坐立不安,像是她玩砸了,等会儿会在更衣室挨毛巾抽。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律师。我打算给克莱尔打电话。
豪瑟站起身,拉了拉西装的长裤,说:“你看,哈利,我们都快问完了,你要是叫律师,那我们就得从头再来。”
我比着口型又说了一次“律师”二字。她骂骂咧咧地出去。我朝单向玻璃挥挥手,向后一靠,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汤斯走进来,反应这么快,他肯定一直在看。
“好吧,你可以走了。”他说,“但我得跟你说清楚,目前你是我们的首要嫌疑犯。事实上是唯一的嫌疑犯。桑德拉·道森遇害时你在场。”
“我不在,我只是发现了她。凶手打昏了我。我也可能送命。”
“一面之词。”
“你来摸我后脑勺的肿包。”
“我确定我们也会在其他现场发现你的DNA。”
“你知道我去过。我刚才还和你一起去过。”
“我们还会发现什么呢?精液?”
“去你妈的。所以你才逼我进去?为了陷害我?”
“去你妈的。我不需要陷害你。你已经栽进去了。”
“随你说,我走了。”我站起身。
“还有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你没法狡辩。唯一有可能杀害她们的是克雷,但他的不在场证明滴水不漏。否则就是和他谈论过他的女朋友的什么人,比方说你。其他人不可能知道。”
“除了警察。”我刚说完,还没等他揍我,我就已经后悔了。我摔在桌子上。
“想投诉就投诉吧。”他走了出去。
“免了。”我说——其实是企图说,因为我的下嘴唇疼得发木。
第三部 二〇〇九年五月五日至十七日
43
凌晨四点左右,我回到家,尽管筋疲力尽,头部伤痕累累,但我不认为我还能睡着。我只要闭上眼睛,就看见她们——那些姑娘,或者说曾经是姑娘的肉块。黎明时分,我终于打起瞌睡,断断续续睡了一整天。我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然后翻个身继续睡。中午,克莱尔打来电话。我说我在睡觉,随手挂断。六点,她再次打来。新闻已经报道了凶案,所以我大致讲了讲,略去种种恐怖细节没提。她想过来,但我说不行,明天吧,我现在只想休息。我站在厨台前,吃了个花生酱和果酱三明治,然后继续昏睡。十点钟,克莱尔再次打来。
“天哪,克莱尔,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下吗?”
“快看新闻,九频道。”
“我不想看。烂事一直在我脑袋里转悠。”
“你看就是了。”
我叹口气,坐进沙发,拿起遥控器,换到本地新闻频道。卡罗尔·弗洛斯基对着森林般的话筒侃侃而谈。
“我只想说案件引发了重要的问题。我明天将会见官方,尽量争取帮助。我今天和我的当事人谈过,他向受害者家属致以沉痛哀悼,衷心希望凶手能尽快落网,正义能得到伸张,不单是这个案件,还有他的案件。”
“你知道……”克莱尔还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和我一起看电视,“他要是不上电椅,你就一分钱也拿不到。”
“你年纪还小,别这么愤世嫉俗。”然后我心想,也许正是因为她还年轻;人类一代比一代坚强,就是为了在达利安·克雷的世界里存活。
“对不起。”她说。
“再说现在已经不用电椅了,而是注射毒药。”
“对,针头。”
“另外一方面,警方认为我是凶手。”
“荒谬。”
“你去告诉他们。”
“你真的不需要我过来?我叫辆出租车就行。”
“不用了,谢谢,我没事。”
“好吧。但还有一点,要是警察问起,你千万别说你打扮成自己的母亲。”
她挂断电话,这下我睡不着了。我看着电视新闻,报道又从头讲起。感觉很离奇,因为我不久前才见过这些地方和这些人,而就像是在做噩梦,它们忽然出现在电视上:桑德拉那幢公寓楼和她的照片,摩根那条街道和她的照片,玛丽的家和她哭泣的母亲。我看见汤斯和记者交谈,其他的警探在他背后忙碌。弗洛斯基第三次出现时,我关掉电视去冲澡。刚进卫生间,电话就响了。是达妮。她看见了新闻。我向她讲述我的这一天,还有这一晚,没提血腥的细节,新闻里的内容已经够多了,她能想象到究竟有多可怕——几乎可以。
“会让我做噩梦的。”她说。
“确实。我不停惊醒,然后又睡着。但两者都持续不久。”
“我知道那种感觉。我以前也总是梦见我姐姐,梦见她求我帮她找头部。”
“天哪,太恐怖了。”
“要我过去吗?”她突然说。
“什么?”我听见电话里有喷气机的尖啸声。
“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在上班,但正打算走。这儿的电视也在播新闻。我出来打电话给你,但不想回去了。我在停车场,坐在车里。可以吗?你在意吗?”
“在意什么?”
“我过去。”
“啊,好的,想来就来吧。”我说。
44
要是写小说,侦探到这一步就要和那个姑娘睡觉了。我猜这是不可避免的发展。似乎就该这样。我们没有理由要在一起,只是忽然间必须在一起而已。
她看上去不太好。她身穿下班时换上的运动服和厚外套,但还留着跳舞的妆容和发型。她哭过,粉底上有一道一道的睫毛膏印子,泪眼蒙眬。至于我,好吧,我无论好不好都和她差得远,但那晚的我嘴唇肿胀,右脸和左太阳穴上有瘀青,后脑勺有个鹅蛋大的肿包,外加睡眠不足、躺得太久和连场噩梦的三重效果。还有我总能闻到的那股气味。不过我的运气似乎不错。达妮属于同情心泛滥的那种人。
我给她开门,她惊呼:“天哪。”她拥抱我,手碰到了我头部的肿包。“应该用冰敷。”
“我应该把整个脑袋泡进冰桶。”
“这倒是,”她笑道,“你看上去太糟糕了。”
“嗯,谢谢你能来逗我笑。”
“对不起,”她笑得更起劲了,“忍不住,你的嘴唇太肿了。”
“这话说的。你看着像个悲伤的小丑。”
她擦擦眼睛,瞥了一眼浴室的镜子。“啊!”她说,“活像巫婆。金发巫婆。”
“贱婆!”我说。她哧哧地笑。她打量着镜子里的我和她。
“两条丧家犬。”她吸吸鼻子,“我猜我们属于彼此。”她对我微笑,我亲吻她。
通常来说,我并不是这种人。事实上这还是往好里说了无数倍。自从珍妮之后,我就没吻过任何人,而且珍妮也是先对我主动出击的。但我猜昨天的事情——说起来真的不太好——终于让我有了勇气,也可能是不顾后果,也可能只是绝望。总而言之,我亲吻她,她更加激烈地回吻我。她贴在我身上,用全部力量抱紧我,嘴唇狠狠地压在我的嘴上。
“啊,该死,我的嘴唇,我的脸。”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说着抽身后退,再次哈哈大笑,“你这家伙够感性的。”
我也大笑道:“我知道,我搞砸了一辈子才有一次的机会。”
“完全搞砸了,你太差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