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神
马车停在一家道观前。
黑底金字的平黄观三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嘶, 这道观……”沐钰儿站在门口犹豫。
“怎么样?没进过吧。”瑾微抱臂,得意说道,“这可是我家夫人资助的女冠道, 洛阳城内数一数二,里面的道长性格温和,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可不是骗子。”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 呐呐说道:“确实是真才实学, 温和也不一定吧。”
瑾微莫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警觉问道:“你不会得罪过这里的人吧?”
沐钰儿眨眼,一脸无辜。
“呵, 你这人闯祸的本事真的是洛阳排的上名的。”瑾微瞬间无语,随口问着, “得罪谁了?”
“应该是……”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庵主吧?”
瑾微倒吸一口气。
“如何得罪的?”
“就是口头上理论了几日, 没有分出……”
沐钰儿还未说完,大门就被一个小沙弥打开。
小沙弥还没看到那辆马车, 就和台阶的沐钰儿来了个四目相对, 随后立刻惊恐大叫起来:“师父师傅,紫薇道人又来砸场子了。”
沐钰儿躲到瑾微身后。
小沙弥喊来人, 这才发现外面还有人, 还是认识的人。
“瑾微施主。”她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态, 耳朵微红行礼。
瑾微看着面前一团乱局,不由对沐钰儿惹事的本事叹为观止。
“清心寡欲的出家人都能被你惹出火气来。”他拧眉,“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论道而已。”沐钰儿躲在别人身后, 理直气壮说道, “她们说不过我。”
“分明是你强词夺理。”小沙弥口齿伶俐反驳着。
沐钰儿慢悠悠说道:“怎么能是强词夺理呢, 早就说过若是真的出世,何苦整日戒律森严,警醒于心,人若多在自苦,有如何称得上出世,再说了出家人贪嗔痴慢疑都改去除,你们怎么见了我还生气了。”
瑾微乍一听,竟觉得有些破道理。
就在此时,车壁上传来一声敲打声。
瑾微连忙回神,板着脸说道:“不说这些了,今日郎君是有要事的,你们快带她更衣,不要耽误郎君大事。”
说话间,平黄观的主持走了出来,眉眼苍老,眉眼出的皱纹耷拉着,此刻抬眸,见了沐钰儿,拂尘一甩,抱拳行礼:“紫薇真人,福生无量天尊。”
沐钰儿同样抱拳执礼:“自水道长,福生无量天尊。”
“不敢耽误郎君大事,真人这边请。”自水道长伸手请人入内。
唐不言在车内听着外面热闹了好一阵子,见终于安静下来,不由摇了摇头。
沐钰儿性格跳脱,却并非无礼之人,能让平黄观如此严正以待,看来紫薇真人之名看来确实响亮。
唐不言咳嗽几声,半歪着身子,靠在影囊上,闭眼小憩。
马车闷热,可他身上却一阵接一阵的恶寒,一张脸越发冰白,只是脸上看不出任何异色。
鲁寂失踪看似小事,却牵一发而动全身,剑指东宫,不得不让人警惕。
他惯会忍耐,昨日才能起身,听闻此事,便强撑着身体查办此事。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大门再一次打开,外面再一次热闹起来。
听着平黄观的关门声显然送客极快,半点面子也不给。
“沐司直这般打扮起来,还有几分人模人样,怎么还这么不受人待见啊。”瑾微看着自台阶下走下来的人,挑刺说着。
“你家郎君待见我就行,毕竟还要一起共事呢,再说若是再办不好,岂不是又要让您老挨打了。”沐钰儿笑眯眯的声音,只是听着不太好心。
瑾微大怒:“还有脸说,若不是你把证词拖着不给,哪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你家郎君也不是很多事情没与我说。”沐钰儿反唇相讥。
瑾微气极:“你,你这人好……”
“我好坏,好无礼,好倒打一耙是不是。”沐钰儿接过他的话,皱了皱鼻子,故意拖长调子,慢慢悠悠地挑衅着,“可你家郎君很需要我呢。”
“还要我帮他找人呢。”
“还要喝我做的酒呢。”
唐不言自沐钰儿得意的挑衅中睁眼,伸手揉了揉额头,敲了敲车壁,提醒两人该上车了。
瑾微和沐钰儿听到动静,偃旗息鼓,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几分下回再战的杀气。
沐钰儿上了马车,唐不言抬眸扫去。
只见沐钰儿头戴金箔制成的莲花簪冠,内着天蓝色小衣,下着同色长裙,小袖衣束入裙腰中,外穿对襟雪色道袍,下穿皮质远游履,衣摆领口皆绣着精致的云烟纹,端庄大气,颇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如何。”沐钰儿张臂,得意问道。
唐不言收回视线:“嗯。”
“平黄观什么都好,就是每次出门讲经衣服都是花里胡哨的。”沐钰儿小心翼翼摸了摸袍子,“我之前去摆摊都穿最简单的黄袍,若是坏了岂不是要赔钱。”
唐不言歪靠在影囊上,随口说道:“这是阿娘资助的道观,不必担心。”
沐钰儿这才开心笑起来:“少卿大气!”
唐不言难得没有讽刺,沐钰儿不由看过去,见他靠在影囊上面无表情地闭眼小憩。
“你不舒服?”沐钰儿为他倒了一盏热茶,“若是不舒服,等会到鲁府我自己下去就行。”
“你进不去。”唐不言低声说道,“外面都是人。”
沐钰儿不解,等马车刚在鲁府门口停下,这才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鲁府外面这条街到处都是暗哨。
“怎么回事?”沐钰儿放下帘子,大惊。
唐不言嘴角微微弯起,却看不出笑意:“落井下石之人自来就数不胜数。”
“那你等会怎么和我一起入内。”沐钰儿不解问道,“若是发现唐三郎也掺和其中,我瞧着也不太好。”
“不必下车。”唐不言淡淡说着,却又不明说这是何意。
沐钰儿:“?”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是为什么这般说了。
因为全程只要瑾微露面。
只见那辆外表普通的马车停在鲁家大门前。
瑾微快速给自己带了一个八字胡子,这才下来敲门。
紧闭的大门被打开,露出一张老仆的脸。
“贵人是?”老仆目光扫过大街,最后落在那辆马车上,谨慎问道。
瑾微脆生生说道:“我家女冠今日经过贵府,见贵府头顶乌云密布,邪佞重生,恐有大祸,真人入道十年,如今正记挂在平黄道中修仙问道,平日里斩妖除魔,抓邪去佞,今日掐指一算,与贵府有缘,愿为主家分忧解难,特让仆来敲门。”
沐钰儿听着瑾微脆生生的胡说八道,笑说着:“你这小仆撒谎都不带磕巴的。”
她笑着,却突然被人点了点肩膀。
沐钰儿不解扭头。
唐不言依旧靠在一侧闭眼小憩,手指却有眼一般,为她掀起半边车帘,正好露了半截日光来车内。
“原来是平黄观的道人。”管家惊疑不定,下意识把目光落在马车上,正好看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说话。”唐不言低声说道。
沐钰儿立马板着脸,一本正经说道:“贫道乃平黄观紫薇道人。”
声音清亮平和,众人听得一清二楚,领口的金丝在日光下如灯烛荧荧,端得上精丽非常。
话音刚落,那半扇车帘应声放下,瞬间挡去所有人的视线。
肃然起敬,庄严肃穆的气氛顿时被渲染起来了。
管家有些犹豫。
“你这老仆好不知道好歹,我家紫薇真人在南市闻名,乃是最厉害的道人,贵府如今阴气蒙面,邪魅凶煞,分明是主家有难,真人好心,你却推诿不理。”
管家大惊,看向那马车的目光顿时恭敬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小丫鬟悄然而来,在管家耳边低语了片刻。
“这……”管家眼波微动,点了点头,随后侧了侧身子,“道长不妨入内说话,快进快进。”
管家让人开了正门,放下门槛,亲自牵马入内。
瑾微目光在那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身上一扫而过,随后驾着马车,慢慢悠悠入了鲁家大门。
沐钰儿坐在车内,斜眼看他:“少卿装神弄鬼的本事一流啊。”
唐不言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就像一尊玉雕的人像,并不搭理沐钰儿。
沐钰儿摸了摸袖子,又从中拿出黄符,自来熟掏出笔墨,随后趴在案桌上窸窸窣窣写着。
唐不言睁眼,正看到她在鬼画符,动作极快,眨眼时间就写好一张,放在嘴边吹干墨迹,随后放在一侧。
唐不言:“……”
“这是做什么?”他问。
沐钰儿漫不经心说道:“演戏演像一点,这东西到时候让他们烧一下,贴一下,免得被人发现不对。”
“你们道家还能这么随意画符。”唐不言眉尖一动。
“谁说是胡乱写的。”沐钰儿大怒,“这是平安符,我会写的,我学过的!平日里买三文钱一张的!”
唐不言伸手,冰白的手捏着那张黄符放在自己面前仔细观摩着。
手指秀白如玉,黄符字迹潦草。
沐钰儿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抽回黄符,顺手用糕点盘压着。
——气死,这么一比,确实有点拿不出手了。
“你为何学过这个?”唐不言冷不丁问道。
沐钰儿画符的动作慢了下来,随口说道:“以前家里隔壁住了一个游方道士,跟着道士学的,道士还说我有慧根呢,还说我命中有大劫,只要我出家才能平安,可把张叔吓坏了,见了那道士就没好脸色。”
她颇为得意地走了皱鼻子,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唐不言收回视线,轻声问道:“顾家不管你?”
沐钰儿写符的手一顿,随后便有些心疼地说道:“浪费一张黄纸了。”
唐不言见她小心翼翼把黄符叠起来,放在另一侧。
“管的啊。”她漫不经心说着,“顾叔对我挺好的。”
“我自己不要的。”她露出一笑,显得几分符合这个年纪的天真稚气来。
唐不言静静地看着她,最后移开视线。
沐钰儿是顾英的私生女之事在洛阳并不算秘密,想当初顾英若是没被旧事牵连,如今还是顾家头一等的郎君,哪怕有个私生女也会得到精致的照料。
锦衣华服,翠翘珠碧,这性子,也该是个张扬的小娘子。
马车停了下来。
沐钰儿把写好的黄符猛地吹了几口,羡慕说道:“这个墨真好,干的真快。”
她把黄符对折放进暗兜里,然后好奇地掀开车帘到处打量着。
马车竟然直接进了内院。
“不会是认出我们了吗?”沐钰儿见状嘟囔着。
果不其然,马车另一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是唐少卿吗?”
沐钰儿立马跟小猫儿一样,翻个身,立马扭头掀开另外一边车帘,一掀开就和一双红肿的眼对了上去。
那人大概没想到车内真的有一个俏丽的小娘子,也吓得愣在原处。
沐钰儿眨巴着眼,立马正色,一本正经地做了一个稽首礼。
“您是?”中年妇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惊疑问道。
沐钰儿正准备说话,又冷不丁看到自己袖口的道纹,一时间有些纠结,扭头去看唐不言,眉心紧皱:“我该怎么介绍自己。”
唐不言见她滚圆的大眼睛,懵懂天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手痒,可只是借着起身的动作,直接越过她走了出去。
“她是阿娘观中的一个道士,也懂一些寻人之法,掐算极准,可以帮您找到鲁令史。”马车外唐不言温和说着。
这人瞧着高冷疏离,可一旦垂首与人温和说话,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佛降临人间,简直是无往不利,想来没有人可以不被他哄骗。
“原来如此。”鲁夫人松了一口气,“去岁意外得知平黄观乃是唐家资助的道观,刚听丫鬟说有平黄观的女冠来,就想着是不是,是不是殿下……还没忘记我夫君。”
鲁夫人哽咽着,泣不成声的说着。
“鲁令史才学出众,如今失踪十几日,殿下自然担忧,但今日确实是这位道长掐算出来的。”唐不言三五推做二,把一切甩到沐钰儿头上。
沐钰儿万万没想到唐不言撒起谎来,连着磕巴都不打的。
她心中如此想着,但还是借着时机,乖乖下了马车,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站在唐不言身后又行了一礼。
鲁夫人也跟着福身回礼。
“是妾身失态了。”鲁夫人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诸位进屋说话吧。”
沐钰儿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瑾微则上前扶着郎君。
“唐少卿这边请。”鲁夫人带人去了内院正堂的暖间。
沐钰儿跟在身后,抬眸打量着整个内院布局。
整个鲁府采光虽一般,但布置得格外精巧雅致,处处可见的小心思,一簇簇的花和修竹随处可见,偌大的厅堂并无遮挡,一眼望到头,干干净净,一看便是主人花了心思的。
鲁夫人颇有眼力见,见唐不言脸色冰白,心知唐家这位小郎君体弱,还特意多生了几个炭盆。
“有劳。”瑾微脸上露出笑来,点头致谢。
“不敢。”鲁夫人请人坐了上方,这才在右边陪坐,“府中之前放了不少人离开,但还是怕人多嘴杂,惊扰到唐少卿,是以不敢让丫鬟们上茶,还请郎君恕罪。”
“不碍事。”唐不言颔首,再一次安抚着,“夫人不必心急,您仔细说说鲁令史当日的事情,好让这位真人寻人。”
他指了指沐钰儿。
沐钰儿立马高深莫测端着架子,站着他身侧。
鲁夫人一直慌乱的心,在唐不言一而再地镇定安抚下,终于安静下来,只是激动地看着沐钰儿:“当真可以寻人?”
沐钰儿眉眼低垂,故作淡定说道:“还需夫人配合。”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鲁夫人眼底泛着泪痕,双手紧握,“我夫君,夫君一定是平安无事的。”
沐钰儿盯着她悲伤的眉宇,突然眉尖一动,用拂尘戳了戳唐不言的后背。
拂尘颇尖,戳在春裳上带着一点刺痛,唐不言身形微动,变换了姿势,顺便避开了这只爪子。
沐钰儿立马不高兴地轻哼一声。
“还请夫人把当日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一下。”唐不言自然听到那动静,嘴角微微抿起,咳嗽一声,温和说道。
鲁夫人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妾身最后一次见夫君,是在清明前一夜,也就是三月初四,其实那夜也并未有任何特别,夫君当日在东宫为殿下讲学,直到子时才匆匆回来,第二日天不亮就走了,说是宫尹府事务繁忙,这也是常事,所以妾身便为夫君整理好衣服和早食,谁知就出门净个手的功夫,夫君就走了,连着早食都没带。”
“如此着急,可有说过是何事?”唐不言问。
“没有。”鲁夫人摇头,“夫君很少与妾身谈论公务。”
“那鲁令史最近可有什么异常?”唐不言问,眼角微动,就看沐钰儿已经自己寻了一个左边的位置跟着坐了下来,掏出熟悉的笔和字,窸窸窣窣地划拉着。
唐不言收回视线,捏了捏指骨。
幸好鲁夫人还沉溺在悲伤中,并无发现不妥之处,只是沉默片刻摇摇头。
“没有,我家夫君沉默寡言,我们虽成婚多年,但一直……”鲁夫人轻咬唇角,随后僵硬转移话题,“夫君不爱说话,妾身,妾身真的不知。”
唐不言沉吟片刻,眸光微垂,随后又问道。“鲁令史最后一次出东宫的长随能否见一下。”
鲁夫人点头,随后为难说道:“那长随样貌丑陋,还请少卿和道长多多包涵。”
沐钰儿不解:“长随不是一般都是跟着外出的,为何选一个容貌丑陋的。”
“这是郎君自己选的,那长随虽长相不堪,可性格很好,郎君很喜欢,且出门在外也不过是驾驾马车,搬搬东西,不用见人。”鲁夫人温柔解释着。
说话间,一个穿着灰褐色的长随低着头走了进来。
他身高六尺上下,肩膀极宽,显得人格外消瘦,露出的一双手手指极长,但到处都是红疮。
沐钰儿盯着他的脸看,脸色黝黑,右脸脸颊竟是被火烫伤的痕迹,坑坑洼洼,乍一看格外吓人。
“奴拜见夫人,各位贵人。”那人跪了行礼,声音沙哑难听。
“行风,你来说说最后一次见郎君的情形。”鲁夫人温和安抚,“不必害怕,实话实说即可。”
行风低头,整个人躲在阴影处。
“三月初四,奴驾车在东宫门口角落处等大郎,直到子时郎君才上马车。”他声音有种嘶声力竭的衰弱,“三月初五,也就是清明当日,郎君出门却没有叫奴,奴也是后来才知道郎君独自一人出门了。”
沐钰儿问道:“初四日那夜,你接上郎君,可有说什么?”
行风摇头:“郎君不爱说话。”
沐钰儿扬眉。
这是她第三次听到别人对鲁寂的评价是不爱说话了。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失踪往往是最难找的,这代表他留给别人的信息非常少。
“你那日接上郎君的事,仔仔细细再说一遍。”沐钰儿问。
行风在阴暗处的身形动了动:“那日郎君出门已经子时,那时已经下了雨,郎君自嘉福门出来,并未撑伞,只是带着帽子,大氅下摆都是泥,他见了奴也不说话,只是神色匆匆上了马车,奴回府后马车直接进入后院,郎君并未回房休息,直接去了书房,奴住在外院,给郎君打好水,便回去休息了。”
唐不言扭头去看鲁夫人:“鲁令史当日住在书房?”
鲁夫人点头:“当日郎君确实住在书房,有时候回家晚了,妾身每日睡得不安稳,他便不回打扰,只是住在书房。”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鲁夫人问道,“若是没有便让行风回去吧。”
唐不言去看沐钰儿,沐钰儿摇了摇头。
行风很快便躬身后退,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府中当日可还有其他人与鲁令史说过话?”唐不言问。
鲁夫人摇头:“不曾,郎君进了书房,我们便不能去打扰。”
沐钰儿盯着纸上关于鲁寂的信息,皱了皱眉。
——沉默寡言、作息规律。
这样的人往往意味着无害,可一旦失踪就像泥牛入海,很难找到踪迹。
“鲁令史回家后最喜欢呆在哪里?”唐不言见状,又问道。
“书房。”鲁夫人低声说道,“有时休沐一呆便是一整天。”
“那我们可以去看看吗?”唐不言状似随口问道。
鲁夫人蹙眉,警惕起来:“这,这有关吗?”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撑着额头,一副虚弱的样子。
沐钰儿立马严肃接了过去:“自然有关,人之气息是散乱各处的,夫人不仅要说,若是最好,还是带贫道去看一番,捕捉到一丝踪迹都是能成的。”
鲁夫人半信半疑。
“夫人切莫不信。”沐钰儿眉眼低垂,“人的命数除了先天便是后天,后天锻造一部分来自于日常熟悉的地方,譬如寝卧,贫道掐指一算,夫人不喜屏风是否?”
鲁夫人惊讶,连连点头:“正是。”
“夫人是否日常休息,是否总觉得屏风那影子落下来,有些害怕。”
鲁夫人更加惊讶,连连点头:“正是如此,好几次丫鬟们的影子投射到屏风上,还吓了妾身一跳。”
沐钰儿颔首,越发高深低语:“这就是后天命数中的风水。”
唐不言自垂颈中微微抬眸,看她一本正经,装神弄鬼的模样。
“这,这如何是好。”鲁夫人深信不疑,着急追问道,“没了屏风,睡觉却不安稳,人来人往也都看的闹心,可有了屏风却又实在可怕。”
沐钰儿抬起右手,掐算片刻,嘴里念念有词:“贫道看鲁府朝向坐东朝西,有些阴,可是,凶宅。”
鲁夫人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大步上前一步。
沐钰儿吓得整个人下意识往后倒去。
唐不言也惊得放下手,紧盯着沐钰儿。
——不会露馅了吧!
两人心底齐刷刷想着。
“正是如此。”鲁夫人激动握着她的手。
沐钰儿僵硬地被人握紧手心,像一只被吓得爪子硬邦邦的小猫儿。
“某看鲁家装扮还算富裕,怎么买了个凶宅。”唐不言忍笑,出声拉回鲁夫人的注意力。
鲁夫人叹气:“一开始妾身也是不知的,这房子是夫君入选东宫后自己定下的,因为是凶宅,便宜出售,加上安业坊在内坊,上下点卯,出入东宫也算方便,夫君与妾身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妾身和夫君是少年夫妻,自诩从未做过半分错事,这才买下来的。”
沐钰儿眨眨眼,找回声音,借故掐算的动作,抽回手:“凶宅,对,是个凶宅,风水不好,不知夫人的寝具是如何安放。”
“朝西,因为这间院子好生奇怪,只有靠西有窗户,这才如此安置。”
沐钰儿点头,一本正经说道:“阴对阴自然如此,屋子的朝向已经更改不得,夫人不妨把寝具朝南安置,把屋内的花草统统撤走,在朝西的地方摆上屏风即可破此阴。”
鲁夫人似信非信点头:“真的可以破解。”
沐钰儿信心满满点头:“自然可以,若是不行,夫人尽管上唐府敲门。”
她夸下海口,大胆甩锅,但还是下意识朝着唐不言看去。
正巧,唐不言恰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沐钰儿得意地皱了皱鼻子,随后话锋一转,故作为难说道:“那书房?”
“若是如此。”鲁夫人咬牙,“那便去看看,往日书房夫君是不准我们踏入的,里面的书都是他格外珍惜收藏的珍品,就连丫鬟打扫都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才能收拾,平日里若是有人不小心闯入,都是直接赶出府的。”
沐钰儿扬了扬眉。
“若是真的能找回夫君,这顿骂也算值了。”鲁夫人咬牙,“春香,把我的钥匙拿来。”
一个穿着浅绿色衣服,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匆匆入内,低头行礼,随后递上腰间的钥匙。
“走吧。”鲁夫人起身说道。
沐钰儿也跟着起身,走了几步,又觉得后脑勺痒,下意识扭头,便看到唐不言正慢吞吞起身,慢条斯理系着披风带子。
“我的小祖宗,你在干嘛。”沐钰儿龇牙,上前一步,利索给他系好带子,“怎么连个披风都不会啊。”
唐不言斜眼看她。
“司规……”他咳嗽一声,云淡风轻说着。
沐钰儿立马弯腰弓背,扶着他的手臂:“少卿这边走。”
唐不言盯着那截手臂,嘴角弯起,笼着袖子,淡淡说道:“看过来了。”
沐钰儿收了脸上的谄媚之色,一本正经地敛容,跟在唐不言身后端正走路。
鲁夫人站在花廊下有些尴尬说道:“妾身太过着急,竟忘记照顾郎君身体了。”
“不碍事。”唐不言和气说着。
沐钰儿在背后撇嘴。
——小雪人怎么还有两幅面孔!
“夫人爱好种花?”唐不言走在游廊下,看着廊檐垂落下来的细碎繁盛的蔷薇花,顺手抚开,又看着花园花团锦簇的百花,随口问道。
“妾身是绍兴人,这些都是从家乡带来的种子,郎君见笑了。”鲁夫人谦虚着。
“这樱花瞧着年轮也有一些了。”唐不言看向庭院正中那株枝叶繁茂旺盛的樱花树,“想来若是四月开花,必定是花繁艳丽,满树烂漫。”
鲁夫人看着那樱花树笑了起来:“这是院子本来就有的,原先都要死了,夫君格外喜欢,花了好大力气才种活了,后来听园艺说,这叫重瓣白樱,去年盛开的时候,花枝团簇,如云似霞,极为壮观,就跟花海一般,妾身对妆容之事稍有心得,去年还特意办了赏樱宴,做了诸多唇脂面脂给诸位夫人呢。”
“这些花确实种的很好。”沐钰儿看着垂落在自己面前的蔷薇,惊讶说着,“花期也早一些。”
鲁夫人笑说着:“本以为这些花都种不活,不曾想这院子虽阴气重,但种花却是中一个活一个。”
唐不言含笑点头:“许是夫人手艺好。”
鲁夫人看着唐不言嘴角浅笑,下意识红了脸颊,移开视线。
沐钰儿大惊,连忙咳嗽一声。
——咱北阙办案不流行出卖美色。
她伸手戳了戳唐不言的后背,用气音提醒着:“注意点!”
唐不言捏着指骨,盯着鲁夫人头顶的步摇,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
鲁寂的书房就在正厅右侧,距离不远,是所有屋子采光最好的,房门一打开就能看到靠墙两面墙上立着一排排放满书的架子,屋内窗明几净,一架小立座屏挡在西北处,隐隐可以看到里面放着一张打理干净的软塌。
沐钰儿踱步到书案前,右侧的窗户若是打开大概就能看到花园里热闹的花景。
案桌格外整齐,一本半开的田横传奇话本半开放在书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
“你家郎君喜欢看,传奇话本?”沐钰儿扬了扬眉。
鲁夫人上前看着那本半开的书本,这本书明显是街边淘出来的旧书,边角都破了,书页黄朴朴的,封皮上大写的田横传奇四个字龙飞凤舞,说不好还是写书人自己写上去的。
“我家郎君看书很杂,许是他最近从南市淘回来的册子。”她说。
沐钰儿有些心痒,她最喜欢看传奇话本了。
“介意我翻一下吗?”她故作高深的问道。
鲁夫人点头:“道人请。”
沐钰儿立马抓着书本看了起来,一看便更加惊讶了:“这是文明元年的本子,已经停笔的一枝梅写的,珍惜绝本。”
鲁夫人激动问道:“都说古物上都附着阴气,是不是这样就可以算到我夫君在哪了?”
唐不言也看了过来。
沐钰儿捏着话本的手一僵,随后咳嗽一声:“这东西确实属阴,说起来,你家郎君很喜欢旧物,在府外可有旧宅。”
鲁夫人失望摇头:“我们都是外乡人,自从夫君中举后这些年便一直住在这里,这些年郎君只担了令史一职,月俸有限,也无法置办其他别产。”
沐钰儿恋恋不舍放下话本,在屋内转了一圈,这间屋子太过干净了,连着一张废弃的纸张也都找不到。
“这屋子打扫过?”唐不言问。
“半个月打算一次,本来再过两天也该再打扫一次的。”鲁夫人解释着,“若是夫君在书房休息过,第二日等夫君回来就会打扫一遍,但后来夫君失踪,书房便一直没人打扫。”
沐钰儿仰头看着高高的书架:“这书架这么高,平日里如何拿书?我看屋内也没有踩架。”
鲁夫人摇头。
“鲁令史可有别的爱好。”唐不言又问。
鲁夫人摇头。
“鲁令史出门前那日穿什么颜色的衣物?”沐钰儿站在墙边,摸着粗糙的墙壁。“这墙皮都裂开了,为什么不修补一下。”
“夫君不让。”鲁夫人为难说道,“夫君出门那日穿的是靛青色的袍子,袖口用的是樱花纹,簪子是我在必品阁的的樱花簪,帕子上也有我专门修的樱花,我夫君常常站在樱花树下独酌,我为他备下的物件里便有很多樱花样式。”
她见女冠道人慢条斯理地在屋内闲逛,着急问着:“我夫君在哪,真人可有眉目?”
“鲁令史这几日心神不宁,经常靠在窗边看花,还曾大醉吐过一场,是不是?”沐钰儿站在屋子正中高深莫测说道。
鲁夫人脸色微变,忍不住朝着她走了一步:“正是。”
唐不言看着窗台上还未擦拭干净的一些秽物残渣,又抬眸看她一本正经忽悠人。
“你夫君八字为金木,今年恰好为水年。”沐钰儿一手捏着那本话本,一手高深莫测地掐了掐手指,“震卦为木,且受克,你夫君暂时安全,情况却不好。”
唐不言蹙眉看了过来。
鲁夫人脸色大变,身形摇摇欲坠:“不好,如何不好?那他现在在哪里?”
“那就要贫道回观中细细卜算了。”沐钰儿行礼说道。
鲁夫人正准备上前仔细询问,却听身后的唐不言低声说道,也阻了她最后要说的话:“道长出观都有时间限制,时间到了,也该回去了。”
“正是。”沐钰儿溜达到唐不言背后,拉着他做挡箭牌,顺手把那本话本塞到袖子里,脸色沉着冷静。
鲁夫人并未发现她的小动作,只好哽咽说道:“我夫君的事情就拜托道长了。”
沐钰儿点头,熟门熟路地掏出一叠黄纸:“大门,各处小门记得贴上一张,夫人若是整日做噩梦,可以把这黄符挂在樱花树上,驱邪避利,无量天尊庇护诸位。”
鲁夫人双眼通红地接了过去:“是,多谢道长。”
沐钰儿唇齿上下一碰,说着吉祥话,笑脸盈盈地看着她:“天官赐福,百无禁忌,鲁令史会平安回来的。”
“多谢道长赐福。”鲁夫人行礼,“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丫鬟春香端着被红布盖着的托盘走了上来,沐钰儿眼睛一亮,瞧那小丫鬟端托盘的手都绷得紧紧的,一看便是大钱。
她下意识打算接过。
后背被人扯了一下。
“观中不收私银。”唐不言的声音冷冷淡淡,就先一把刀瞬间止住了某人的动作。
沐钰儿倏地回神,伸出去的手不得不别别扭扭做了一个稽首姿势。
“贫道无欲无求,不收俗家礼。”
——我的钱!我的银子!
沐钰儿跟在她后面,垂头丧气上了马车。
“司直见了钱便这般挪不开腿了。”唐不言见她还这般失落,小脑袋耷拉着,可怜兮兮地扣着道袍上的花纹,颇为不解。
沐钰儿焉哒哒说着:“这世上自然有淡泊钱财的人,但显然不是我。”
唐不言敲了敲案几。
沐钰儿不悦抬眸,警惕说道:“我不听王八念经的。”
唐不言坐在软绵绵的马车上,依旧腰背挺直,闻言扬眉,意味深长:“你就是这般与上峰说话。”
沐钰儿和他面面相觑,猛地回过神来,顿时大惊。
唐不言见她受惊的模样,慢条斯理说道:“之前三千字的检讨。”
沐钰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手忙脚乱把边角捋平,心虚说道:“这衣服有些紧,给塞坏了,之前我可以誊抄过的,还用茶盏熨过。”
她眼巴巴解释着:“之前明明好好的!”
唐不言伸手接了过去。
“我数过了,三千零一,一点字也没少。”沐钰儿凑过来强调着,端茶送水,格外殷勤。
一水的狗爬字,龙飞凤舞,若不是有纸张框着它们,只怕眨眼就能跑出去。
“……聆听少卿指导,心感愧疚,自觉行事略有偏差……”
唐不言竟然一字一字念了出来,声音悦耳动听,吐字清晰自然。
沐钰儿却是听得尴尬到头皮发麻,手中捏着那盏茶发出咯吱声响,脑海中在直接‘茶盏扑过去,大不了不干了’,还是‘堵住他的嘴,让他有话好好说’间犹豫。
“个人的字迹最能代表一个人的性格。”唐不言踩着她爆发的一个点,话锋一转,淡淡说道,“司直行事放纵,不拘小节,单从字上就能看出一二,鲁寂的字帖某有幸看过几张。”
沐钰儿就像一个被人极限牵扯着的风筝,体验了一把高飞急冲,直到风筝落地还没清醒过来,所以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唐不言见她眉心紧皱没回过神的样子,便顺手把检讨信一点点塞回她手心。
冰冷的手指不经意擦过虎口,细腻柔软。
沐钰儿盯着看了一会,脑海中蓦地响起第一次见面时,不经意触摸到的那截手腕,当真是如玉似雪,润泽冰凉。
她突然一本正经推开唐不言的手。
“咱北阙是正经衙门。”她下意识解释着。
唐不言也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由蹙眉反问:“如何正经?”
沐钰儿盯着他的那张脸,嘴角喏动片刻:“不好说。”
“文不成武不就,大白天上值时间聚众吃铜炉锅的那种不好说吗?”唐不言摸着指骨,慢条斯理反问着,“若是寻常衙门,这种日常玩忽职守,可是要直接罢免的。”
沐钰儿立刻柳眉倒竖:“少卿怎么还人身攻击,再说了咱北阙是没生意,有事都是很认真的。”
“司直还听某说话吗?”唐不言先一步岔开话题。
沐钰儿这才勉强想起他之前的话,板着脸问道:“他的字如何?”
“规规矩矩,近乎刻板。”唐不言点评着。
沐钰儿点头:“这倒也符合众人对他的评价。”
唐不言拢了拢袖子,微微靠到另一侧的隐囊上,先一步偃旗息鼓:“鲁家走了一圈可有头绪?”
沐钰儿也不好咄咄逼人追问,只好把检讨信随手团成一团塞进兜里,板着脸说道:“鲁夫人有问题。”
作者有话说:
道姑是蔑称,男女都要称呼道长,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