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带我回去(出书版) 第5章

  我缓缓取出手提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堆在箱盖上,免得破坏证物。一条松垮的蓝色牛仔裤,膝盖上有两个方格花呢补丁;一件绿色套头毛衣,一条紧身牛仔裤,脚踝那装了拉链。老天,我认得这条裤子,想起它包着萝西臀部摇晃的样子,我胃部仿佛被人揍了一拳。我继续将东西取出来,没有停下。一件男人的无领法兰绒衬衫,蓝色细条纹,底色原本应该是奶油黄。六条白色纯棉内裤,还有一件已经碎掉、紫蓝色相间长下摆的螺纹衬衫。我挑起衬衫,出生证明掉了出来。

  “喏,”洁琪说。她靠着沙发扶手,紧张地瞪着我。“看到没有?我们本来以为没什么,直到发现这个。我不晓得,也许是小孩胡搞或有人抢了东西需要藏起来,甚至某个可怜女人被男人欺负,把家当收拾好,等自己鼓起勇气远走高飞。你知道,杂志都是这么写的,对吧?”她又开始大惊小怪了。

  萝西·博纳黛特·戴利,一九六六年七月三十日生。这纸张就快解体了。“没错,”我说,“如果是小孩胡搞,那他们做得真是非常彻底。”

  一件U2T恤,要不是烂成坑坑疤疤,可能价值几百镑。一件蓝白条纹T恤,一件男装黑色背心,那时正流行安妮·霍尔风。一串浅蓝塑料玫瑰念珠,两件白色纯棉胸罩,一台杂牌随身听,是我存了几个月的钱买给她的。我那时帮毕克·莫瑞在艾维市场卖盗版录像带,到她十八岁生日前一周才凑齐最后两英镑。一罐苏尔除臭喷剂,一打自己录的音乐卡带,有些依然看得出她圆嫩的字迹:REM《呢喃》、U2《男孩》,还有瘦李奇乐团、新城之鼠、行刑者乐团和尼克·凯夫与坏种子。萝西什么都能留下来,就是非带走她的音乐收藏不可。

  提箱底部有一个棕色信封,二十二年的湿气已经让里头的信纸黏成一团。我小心翼翼扯动边缘,信纸立刻像湿香烟一样散成碎片。又得靠鉴证科帮忙了。不过,隔着信封塑料开口还是能看出几个打字机打的模糊字迹。

  “莱里!霍利黑德(英)……时间:早上……三十分……”无论萝西去了哪里,肯定没用我们的船票。

  所有人都盯着我,凯文似乎很是不安。“嗯,”我说,“看来确实是萝西的手提箱没错。”我开始将东西从箱盖摆回箱里,将纸张留到最后,免得碎掉。

  “要打电话报警吗?”卡梅尔问。老爸大声清了清喉咙,仿佛想啐人似的,老妈狠狠瞪他一眼。

  我问:“打去说什么?”

  显然没人想过这一点。“有人二十多年前在壁炉后方塞了手提箱吗?”我说,“这种事距离世纪刑案还差得远。戴利夫妇要打电话,那是他们家的事,但我警告你们,我不认为警察会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大费周章。”

  “但萝西,”洁琪一手抓着头发看着我,露出两颗兔牙,睁大的蓝眼睛里写满担忧。“她确实失踪了,而那个东西是线索也好,是证据也好,我们难道不该……”

  “她有被报成失踪人口吗?”

  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我很怀疑这一点。在自由区,警察就像电玩“小精灵”里的水母鬼,是游戏的一部分,最好离他们远远的,千万别自己送上门。“万一没有,”我用指尖关上手提箱说,“现在报案也有点迟了。”

  “可是,”洁琪说,“等一下,难道这看起来不像……你知道,她其实没去英国,或许有人……”

  “洁琪想说的是,”谢伊对我说,“似乎有人将萝西打昏,装进垃圾袋,运到养猪场扔了,将手提箱塞在壁炉后面毁尸灭迹。”

  “谢伊·麦奇!老天爷!”说话的是老妈。卡梅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已经想过这一点了。

  “有可能,”我说,“她也可能被外星人误绑,扔到美国肯塔基州去了。我个人会选择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她自己将手提箱塞到烟囱里,却没有机会回来拿,来不及换好内裤再去英格兰。但要是你喜欢把生活想得刺激一点,我也不反对。”

  “有道理,”谢伊说。他这个人也许出过很多差错,但绝对不笨。“难怪你需要那个蠢玩意儿——”他指的是手套,我正把它们塞回外套口袋。“因为你根本不认为有人犯罪。”

  “放轻松,”我朝他咧嘴微笑说,“猪长到二十七岁还是猪,听懂我在说什么吗?”谢伊轻蔑地哼了一声。

  老妈开口了,语气完美结合了敬畏、嫉妒与嗜血的欲望:“泰瑞莎·戴利一定会疯掉,会疯掉!”

  出于各种理由,我必须赶在任何人之前去找戴利夫妇。“我会去找她和戴利先生谈,看他们有什么打算。他们星期六什么时候回来?”

  谢伊耸耸肩说:“不一定。有时午饭之后,有时一大早,看诺拉什么时候方便载他们回来。”

  真惨。我一看老妈的神情,就晓得她打算在戴利夫妇还没开门之前,拿这个消息狠狠重击他们。我考虑要不要睡车上,好在走道堵她,但这附近在监视范围内没有停车的地方。谢伊看着我,一脸幸灾乐祸。

  忽然间,老妈胸脯一挺说:“你愿意的话,晚上可以睡这里,弗朗科,沙发还是拉得出来的。”

  我不认为老妈这是因为家族团聚才会大发慈悲,她就是喜欢别人亏欠她。在家里过夜从来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我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时,她又补上一句,免得我以为她变善良了。“除非你现在过不惯这种苦日子了。”

  “完全不会,”我说着朝谢伊笑笑,“真是太好了,老妈,谢谢你。”

  “妈妈,不是老妈。我想你应该也需要早餐之类的吧。”

  “我也可以留下来吗?”凯文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老妈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和我一样惊讶。“我阻止不了你,”最后她说,“家里床单好好的,别弄坏了。”说完便从沙发起身,开始收拾茶杯。

  谢伊笑了,笑得不怀好意。“合家团圆①啰,”他用靴子前端踢了踢手提箱说,“正好赶上圣诞节。”

  老妈不准任何人在家里抽烟,于是谢伊、洁琪和我便到屋外过烟瘾,而卡梅尔和凯文也跟着晃了出来。我们坐在门前台阶上,感觉就像小时候吃完点心,吸着冰棍等待好玩的事情发生一样。我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在等,等小孩踢足球、夫妻咆哮、妇人匆匆横越马路用闲言闲语交换茶包,但一切毫无动静。十一号有两三个头发乱糟糟的学生在煮东西,一边放着吉音乐团的曲子;七号的莎莉·荷恩在烫衣服;还有人在看电视。这些显然就是忠诚之地这阵子的全部活动了。

  我们自动坐回老位置:谢伊和卡梅尔在最上头,两人对坐两边,我和凯文在下一阶,洁琪坐最下面,介于我和凯文之间,台阶上已经有我们的臀印。“老天爷,真温暖,还是没变,”卡梅尔说,“根本不像十二月,对吧?感觉完全不对。”

  “全球变暖,”凯文说,“谁有烟可以给我们?”

  洁琪递上烟盒。“别抽,这个习惯不好。”

  “特殊场合才抽。”

  我弹开打火机,凯文凑近身子,火光将他睫毛的影子打在脸上,仿佛睡着的孩子白里泛红,天真烂漫。他以前把我当成偶像,老是跟在我后头。有一次奇皮·荷恩抢走了他的水果软糖,我把奇皮打得鼻子流血。但现在,他身上已经飘着须后水的味道了。

  “莎莉,”我朝洁琪撇了撇头问,“她到底生了几个小孩?”

  洁琪伸手到背后把烟从凯文手里拿回来说:“十四个,我光想到屁股就疼。”我暗笑一声,和凯文目光交会,他也咧嘴笑笑。

  接着,卡梅尔对我说:“我生了四个,戴伦、路意丝、多娜和艾舍丽。”

  “洁琪跟我说了,真厉害。他们长得像谁?”

  “路意丝像我,老天保佑,戴伦像他爸。”

  “多娜是洁琪的翻版,”凯文说,“又龅牙又什么的。”

  洁琪捶了他一拳:“你闭嘴。”

  “他们现在一定很大了。”我说。

  “哎,是啊。戴伦今年高中毕业,他想去都柏林的爱尔兰国立大学读工程,假如能考上的话。”

  没人问起荷莉,也许我小看洁琪了,也许她真的知道如何闭上嘴巴保守秘密。“喏,”卡梅尔翻找袋子,捞出手机鼓捣一阵,之后递给我,“你想看看他们吗?”

  我浏览手机里的相片,只见四个长相平凡、长满雀斑的孩子。崔弗还是老样子,只有发线变了。他们家那栋圆石墙面双拼公寓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不晓得位于哪个悲惨地段,我忘了。卡梅尔完全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很少人能这么自夸。即使她的梦想让我想要割喉自杀,我还是得夸赞一声厉害。

  “他们看起来都很乖,”我将手机还给她说,“恭喜你了,梅儿。”

  我背后上方传来一声轻喘。“梅儿,天哪……几百年没听过了。”

  那一刻,所有人都恢复原本的模样,磨去了皱纹与白发,抹去了凯文下巴的沉重线条和洁琪的浓妆,只剩下我们五个天真的孩子,在黑暗中活力充沛,蠢蠢欲动,眼神像猫一样,编织自己的梦想。莎莉·荷恩只要探头就会见到我们:麦奇家的小孩,坐在她家台阶上。也许我是疯了,但那一刻,我真的高兴自己回家了。

  “哎哟,”卡梅尔说,身体动了一下。她向来不习惯沉默。“我屁股疼死了。弗朗科,你确定事情就是那样,像你刚才在屋里说的?萝西原本打算回去拿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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