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湿漉漉的,空空荡荡。教堂钟声预告晨间弥撒,但没有人理它。我找到一间坐满沮丧的东欧人的沮丧的咖啡馆,给自己弄了一份营养早餐:潮掉的玛芬饼,五六颗镇痛药和一大壶咖啡。等我觉得应该不会超过酒测上限时,我开车回家,将星期五早上穿到现在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洗了一个滚烫的热水澡,思索下一步行动。
对我来说,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了,写着一个大大的“完”字。球王想自己办案就让他办吧,随便。他或许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但这回他的好胜心倒是符合我的意愿。球王迟早会还萝西一个公道,假如还有公道可言的话。他甚至会主动告诉我最新进展,不一定出于好意,不过我才懒得在乎。
短短不到一天半的时间,我已经受够我的家人,够我再撑个二十二年了。那天早上我一边洗澡,心里拿灵魂和撒旦打赌,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再踏上忠诚之地一步。
在我将这一团混乱扔回该死的十八层地狱之前,只剩几件琐事要办。我一向认为所谓“结束”是中产阶级发明的狗屁概念,只为了满足变态的心理医师。不过,我还是得确定地下室的尸体确实是萝西,需要知道她怎么死的,还有球王和他手下是不是找到什么蛛丝马迹表明萝西那天晚上被人拦下之前原本要去哪里。
萝西·戴利的消失在我生命划下一道伤痕,让长大的我挥之不去。想到伤疤消逝就让我头重脚轻,失去平衡,以致做出天大的蠢事,和兄弟姐妹喝酒买醉。两天前,光是想象这幅景象就会让我一路尖叫冲到山上。我想最好还是快点醒过来,免得做出更傻的蠢事,把自己弄得半身不遂。
我找出干净衣物换上,走到阳台点一根烟,打电话给球王。 “弗朗科,”他说,语气带着适度的礼貌,让我知道他不太想接到我电话。 “有何贵干?”
我在话中加上一点难为情的笑声:“球王,我知道你是大忙人,但我希望你可以帮我一个忙。”
“乐意之至,老弟,但我现在有一点——”
老弟?“那我就直说了,”我说, “我在组里有个死党叫叶慈,你认识他吗?”
“见过。”
“那家伙很有意思,对吧?我们昨晚喝了几杯,我跟他说了发生的事情,他竟然笑我被女朋友甩了一总之,姑且不论同事瞧不起我的性魅力对我伤害有多深,我和他打赌一百英镑,赌萝西其实不想抛弃我。你要是有什么线索能让我占上风,赢的钱就分你一半。”叶慈一脸凶神恶煞,看起来好像连小猫都吃,为人又不友善,球王不会找他查证的。
球王答得中规中矩:“所有和调查相关的讯息都必须保密。”
“我又不是要卖给《每日星报》。根据我上回的印象,叶慈还是警察,和你我一样,只是个头更大,长得更丑丽已。”
“但他不是我队里的人,你也一样。”
“拜托,球王,至少告诉我地下室的尸体是不是萝西?假如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死人,我就乖乖付钱给叶慈,了结一桩事情。”
“弗朗科、弗朗科、弗朗科,”球王话里多了一分同情。 “兄弟,我知道你不好受,好吗?但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说了什么吗?”
“清清楚楚。说到底就是你要我少管闲事,所以我才给你这么好的提议,兄弟。只要回答刚才的小问题,你下回见到我,就是我请你痛快喝几杯,庆祝破案了。”
球王沉吟不答,等他觉得我应该明白他有多不赞同之后,才开口说:“弗朗科,我们不是在菜市场,我没兴趣和你讨价还价,帮你搞定赌局。这是凶杀案,我和我的手下必须专心工作,不受干扰。我还以为你知道不能插手,老实说,我对你真有点失望。”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天晚上,在天普墨警察学校,球王不知道哪一根神经不对,回家途中竟然问我敢不敢和他较量,看谁尿在墙上的高度最高。我心想他什么时候变成了中年自大狂,还是他内心深处一直是这样,只是被青春期的睾酮暂时盖过了?
“你说得没错,”我一脸惭愧说, “只是我实在不想让叶慈那个大块头以为我好欺负,你晓得我意思吗?”
“嗯,”球王说, “你知道,弗朗科,好胜心是好东西,但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我敢说这句话一点意义也没有,但球王的语气显示他在和我分享人生智慧。“我有点不太理解你这句话,老兄,”我说, “但我保证会好好思考一番,再聊啰。”我说完就挂了。
我又点了一根烟,看周日购物的大批人潮在码头来来去去。我喜欢移民。比起二十年以前,现在小孩的来源多了好几个洲。爱尔兰女人忙着将自己变成恐怖的橘色棒棒糖,全球其他地方的女人忙着填补她们留下的空缺。其中一两个女的,我一眼就想娶回家,给荷莉生十几个弟弟妹妹,十几个我妈口中的“杂种”小孩。
鉴证人员没有用,我毁了他流连色情网站的美好下午,他绝对对不会理睬我。不过,库柏喜欢我,而且他周末上班,除非案子太多,否则现在一定验尸完毕了。那些骨头很有可能跟他说了一些我想知道的事。
反正荷莉和奥莉薇亚已经火冒三丈,多等一小时比没太大差别。我扔了香烟,开始行动。
库柏几乎谁都讨厌,这些人都觉得他喜恶无常。其实他们一直搞不清楚,库柏只是不喜欢无聊,而且忍受值极低。只要让他无聊一次(球王显然能让他无聊至极),你就永远出局。只要让他感兴趣,他就随你使唤。很多人嫌我这个那个,就是没有人说我无聊。
市立殡仪馆离码头不远,从我家走几步路就到,在公车站后方一栋年过百岁的美丽红砖建筑里。我很少有机会进去,但只要想到那里就很开心,就像我想到重案组使用都柏林堡办公一样。我们的工作就像一条河流贯穿市中心,理应享用城市历史与建筑最美好的部分。然而,那一天感觉不同。库柏正在红砖建筑里秤重、测量、检视她的遗骸,一个可能是萝西的女孩。
我请柜台找库柏,他亲自出来见我。不过,和那个周末的其他人一样,他并不大高兴看到我。“肯耐迪警探,”他念得格外小心,仿佛那个名字味道很糟似的,“他特别知会我,你不属于他的办案小组,也不需要案子的任何消息。”
亏我还请他喝了一杯酒,这个不知感恩的混球。 “肯耐迪警探应该放轻松点,”我对库柏说, “谁都可以对案子感兴趣,不必非属于他的小组不可。这件案子很有意思,而且……呃,我不希望消息传出去,但要是死者真如我们所推测的,那我和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
库柏小圆珠般的眼睛一亮,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好奇。 “是吗?”
我低头装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挑逗他的好奇。 “其实,”我看着拇指指甲说,“我们还是青少年的时候,我曾经和她交往过。”
他上钩了。他眉毛撞到发线,眼睛也更亮。要不是他找到这么合适的工作,我一定会担心这家伙平常都在做些什么。 “所以,”我说, “你可以了解我非常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当然要你正巧有空,愿意从头告诉我的时候。至于肯耐迪,不知者不痛。”
库柏嘴角一抽,差点笑了出来。他说:“请进来。”
狭长走廊、优雅的阶梯、墙上老旧但不坏的粉刷——有人挂了假松针装饰,让节庆与肃穆悄悄平衡。若不是那些小细节,例如凛冽凝重的空气、味道、发黑地砖和靠墙的成排不锈钢冰柜,这个拥有高窗与天花板装饰的长形停尸间也是同样动人。一块板子镶在冰柜拉格之间,用工整的字体刻着:双脚先入,名牌挂于头部。
库柏对着冰柜抿嘴沉思,手指拂过边缘,一只眼睛半闭着。 “咱们新来的客人,”他说, “嗯,对了。”接着便向前一步,一口气将其中一个停尸格拉出来。
干卧底的,人行不久就得学习开开关。时间越久越容易,后来甚至太过容易了。只要心里喀嚓一声,整个场景就会浮现在远方的小屏幕上,栩栩如生,让你看着画面拟定策略,不时推推这个角色、动动那个人物,像是运筹帷幄的将军一样警觉专注,而且安全。学得慢的人最后都会调组,不然就改坐办公室。我打开开关,开始注视。
铁板上的骨头排列得完美无缺,简直像艺术品,有如最后的拼图。库柏和他手下稍微清理过,但骸骨依然呈棕色,泛着油光,只有两排整齐的牙齿例外,像用高露洁牙膏刷过似的。遗骨看起来好小、好脆弱,不可能是萝 西。那一瞬间,我真的这么期望。
马路上一群女孩嘻嘻笑笑,难以抑制地娇声尖叫,隔着厚玻璃淡淡传来。我感觉房间太亮,库柏站得太近,看我看得太仔细了些。
他说:“骨骸属于年轻白人女性,身高介于一七O到一八O之间,体格中等略壮,从智齿发育与骨骺不完全愈合的程度分析,年纪应该在十八到二十二岁之间。”
他停在这里,等我忍不住问他:“你能确定她是或不是萝西·戴利吗?”
“我没有齿列X光片,但病历记载萝西·戴利补过牙,在右下方的臼齿。死者也补过一次牙,在同一颗牙齿上。”
他用拇指和食指拈起颚骨,让它朝下,伸手指向口腔。
我说:“很多人也是。”
库柏耸耸肩说:“的确,巧合虽然不大可能,但还是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