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那一日在长青楼,白九棠会发出那么多奇怪的指令,眼前的季十一带着难言的情绪颔首低头,帽檐的阴影下,露着脸颊的下半部,那轮廓、那线条,简直像把阁楼上的男人搬到了门口来一样。
白九棠当时的感觉,是不是在照镜子??
铁门前的默然,引起了车内之人的不耐,副驾来到后车厢处,躬身拉开了车门。季云卿大声斥骂着儿子无用,气势汹汹的走来。季十一默默退到一边,给父亲让行。
训斥声拉回了苏三的心神,她忙不迭打开了花园的铁门,迫于来者无端端的怒气,怯怯的闪到一旁,低下头颅,含糊嚅嗫:“……季师叔……您这是……”
季云卿愠怒的瞪了瞪呆立的儿子,又掉过视线,瞥了瞥站在左侧的她。重重的拂了拂,满腔愤然的迈步而入:“叫门的不中用,应门也不中用,躲在房子里的,更是中看不中用!”
这个老头竟然仿若回家一般径直朝内走去,苏三懵懂的眨了眨眼,赶紧合上铁门,与季十一同时迈步追了上去。
季大亨的脚步踏在铺着落叶的车道上,踩得枯叶嚓嚓作响,他原本该在铁门开启后,坐在车里,驾临于门前的,这么急切又这么恼火,到底是为了何事而来?
苏三小跑着追上前去,无奈那边厢的骂咧不断,她张了好几次嘴,都没敢出声。
门廊的顶灯没来得及开亮,大门洞开,台灯的光芒,斜斜的映现在地上。
季云卿在前,苏三在后,季十一紧步跟在父亲的右侧。三人刚陆续踏上门廊的台阶,一片阴影遮住了门内的亮光。
“我记得最近没出什么纰漏吧?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白九棠走出大门,与季云卿面对面站立。
季云卿愣了一秒,轮圆了眼睛,劈头盖脸骂道:“没出纰漏?!亏你说得出口!卢文英一直没回大舞台开工,你为什么不汇报??你想要在法租界的教堂结婚,为什么不汇报??宅邸已购置了一周有余,为什么不汇报??”
心情紧张的苏三,在听到他的第二个质问时,松懈了下来。那位卢大班自持有干爹坐镇,一直不愿缴纳罚款,不慎得罪了薛浦龄,被告知“不交罚款就别上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目前俱乐部委用的临时大班是吴子昂,舞女每天都在更新,吴门当家的乐此不疲的到处挖人,生意未受影响,且蒸蒸日上。用这件事作为发难的理由,好像不太高明吧。
白九棠闻言怔了一怔,转而明白了过来。看来季云卿是为了结婚和宅邸的事来的。
季十一从头至尾没支过声,在这双方都哑然的时刻,更是如同空气一样透明。注意他最多的人,莫过于挡在自家门前的白九棠了。
有人隔着季大亨,不住的凛视其后的季公子,苏三的余光亮起了红灯,大脑的警报齐鸣,倾前一步插话道:“九棠,季师叔责骂得有理!公事、私事都有疏忽的地方,是我们做得不够好。先请师叔进去坐吧!”
季云卿就等着她这句话,不待男主人表态,翻着眼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开那一身家居服的男子,长驱直入走向了客厅里。
白九棠陡然转身,窝火的瞪视着那背影,谁知又被紧跟而上的季十一,撞歪了肩头,逼迫退了半步。
不待苏三劝阻,持着爆发态的大男人,已扯起喉咙高声抗议着,甩开大步追了进去。
“妈那个X!这是老子的家!不是洋泾浜的刑场,不是谁的名号大就能随便乱闯!”
季云卿在皮钉沙发上坐下了身来,季十一站在沙发斜后方的落地灯旁。苏三赶到时,正好听到季大亨幽幽的开口说:“别在我面前骂娘。”
区区几个字组成的一句话,刹那间把空气冻结,把白九棠愤怒的表情凝固,把小女人的身形定格。
良久之后,苏三听得自己干涩的嗓子发出了难听的蚊呐:“季师叔,喝茶还是喝咖啡?”
“夜间吃这些不利睡眠,罢了,喝水吧……”季云卿的视线落在白九棠身上,怔怔的说道。
客厅的上空盖着粘稠的云层,像是大雨来临前的憋闷。为了调剂气氛,苏三浮起了笑意,语调轻柔的问道:“加点枸杞子和大枣,放两块冰糖怎么样?”
那边厢终于转头看向了她,居然也牵起了一丝僵硬的笑容:“那不成了八宝茶了?有劳!”
“怎么会,还差五六味呢!师叔今后常来吧,我明天就去把这些料都配齐!”空气流通了起来,风吹云稀,也不见得一定就会下雨,苏三由衷的绽出了笑容。
季云卿眉心动了动,落下眼帘自嘲道:“有心了,白宅藏龙卧虎,还是少来为妙。”
“不敢当!猛龙乃虚名,哪敢在地头蛇面前耍花腔!”白九棠恢复了平常,两手抄兜坐进了单人位中。
苏三本在犹豫要不要询问季十一喝什么,听到这不善的口吻,哪还能开口找晦气,瞄了季门的木桩一眼,撇下那窃窃注视的眼光,转身逃向了茶房。
季云卿怔视着坐下身来的痞气男主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手招呼道:“十一!坐!在这里,你不必站在我身后!”
季十一的眼珠滑动,看看爹,看看白九棠,移动步子,坐到了另一个单人位里。
青葱年少的情敌,此刻和自己隔着长茶几对坐,白九棠掠起眼皮,上下扫视着他,说不清是种什么感受。
季云卿安然的翘起二郎腿,接着说道:“我从认识你开始,你就没怕过我。我且当你是个愚勇之人,可以不计较,但服从上级的指挥,是必须的,我一定会计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命令其子落座,并不是关心他,而是借此表演一段木偶戏给我看,是吧?”白九棠收回对季十一的关注,侧目瞥着季大亨,面无表情的说。
不等话语落音,垂目的季公子已抬起眼皮,把此前白九棠送给他的扫视,平静的奉还了回去。
季云卿颔首闭了闭眼,为那句颇有挑拨之意的话,感到气恼,哑然了片刻后,语调疲惫起来。
“让你接任安保司一职,在我的计划之外,是杜月笙把你强推给我的,爵门这么大的场面,不是打打杀杀就能保全得下来的,需要变通、灵活、玩转官场,我让你破戒玩牌九,就是想告诉你,混英租界不能抱着执念不放,要以多变应万变,以小人胜君子。那里的环境比法租界复杂得多。”
季云卿是个高高在上的角色,不曾放下过尊驾,摆出低姿态,这一席话说得语重心长,老态尽显,把两相对坐的白季二人都震撼了。
温润的嗓音从茶房门口扬起,剪开了胶质的空气,苏三端着托盘笑盈盈的走来:“才搬过来几天,家里的东西还不齐备,这套茶具是我在古月坊买的,今天还是用第一次呢,季师叔尝尝茶的甜味够不够,这里有糖罐,可以再加。”
她的介入如春风拂过隆冬,季云卿循声而望,焦距伴着她的步伐拉近,在细白的小手递上一杯烫贴的热饮时,忍不住问道:“听说你怀孕了,我看怎么不像啊?你这么瘦弱,生孩子没问题吧?”
这一问倒问到点子上了。苏三的笑意退潮,伤怀的放下杯子,直起身来,轻轻退到了一边。家里有他人在场,白九棠连一句关心的话都吝于给。扫了她一眼,自顾自掏出烟夹,抽起烟来。
几天前,在圣玛丽教会医院复诊时,白九棠顺便让苏三做了个全身检查,想不到她的脑部的状况很好,近来的恶心呕吐,居然是孕娠反应,根据医生推算的日子,兴许俩人头一次XX就播种成功了。
白某人作为一个生狞的角色,传宗接代的本事不比混江湖的能力差。原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却因治疗脑损伤使用了太多药物,变成了两难的抉择。医生建议放弃这个孩子,让小夫妇考虑好再来。
结婚的喜悦被这件意外的事蒙上了一层灰。苏三对自己夜闯弄堂的行为,悔恨不已。白九棠整天沉浸在矛盾中,不知道该留还是该舍。
“怀孕”二字如深水炸弹,在季十一的心间炸开了花。他不得不正视起了残酷的事实,朝苏三投去了滚烫的灼视,挑得高高的眉毛,随着时间分秒的推移,慢慢的垂落,眼中的火苗随之熄灭,只剩下了一缕青烟。
对坐的白九棠一瞬不眨的将他偏头凝视,有所感知的少年人,呆呆的转动眼珠,将其承接了下来。
俩人不温不火的接壤,既没碰撞出彗星撞地球的火花,也没有浸入冰河时代的雪源,大家都有些累,疲于应战显得牵强。
长时间的沉默令季云卿的追问抬高了八度的音调:“怎么?有什么问题??”
白九棠不习惯面对一个老朽的季大亨,更不习惯面对一个脸上写满关切的季大亨,平白白的就毛躁了起来,粗声粗气的说道:“在英租界您就是无所不能的神,还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明知故问有意思吗?”
如此不恭的态度,令季十一如梦初醒,拍案而起高声指责:“姓白的!”
“九棠!”苏三顾盼了两眼,急忙插了进来。
季门少当家比从前成熟了许多。怒斥时点到为止,没迸脏话,没叫嚣。劝阻掺入时,不纠缠,不恋战,很快收起了气焰来。
白九棠悻悻然的沉向了靠背里,朝苏三扬了扬下颚,示意道:“你上楼去!”
苏三正要开口抗议,季云卿托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泰然自若的说道:“在剑拔弩张时遣退妇孺,多半是为了准备开战。我没带枪来,十一也没带武器,你可以赢得很轻松。”
白九棠讶然一顿,厉声辩解道:“我哪有这么想过!您凭什么这么说?”
季云卿放下杯子,瞅着身侧的年轻人:“你不是说我是无所不知的神吗?我掐指一算,占卜来的!”这调侃的语调,和凝重的表情,奇异的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到大亨的心思难测。
不想古板阴沉的季云卿,也会大玩文字游戏,白九棠气结的轮圆了眼:“……”
气氛又僵化了起来,苏三无奈的压下悲凉,自己出面解释道:“季师叔,您猜得不错,这个孩子是有一些问题,我这段时间接受的治疗,多是用的西洋药,医生担心对胎儿有影响,建议拿掉。但是我的底子好,并不是羸弱之人,生孩子绝对没问题!”
她说的话像一份口头保证,在场的三个男人都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