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案
“司直手中的簪子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唐不言咳嗽几声, 苍白的唇微微扬起。
沐钰儿低头,看着手中捏着着的断成三截的簪子,有些丧气。
“可那只能说他见过梁坚, 再再退后一步,也不过是见过梁坚的尸体,又不能定罪说是他在背后谋划的一切,若是他推说只是捡到这东西, 不是也摘得干干净净吗?”
唐不言停步, 站在廊檐阴影处,垂眸看她,意味深长说道:“是非曲直是陛下定夺, 司直担心什么。”
沐钰儿呆呆抬头看他,突然眼睛一亮:“原来如此!”
今上多疑, 只要她把事情摊开讲,信不信, 如何信,都是陛下自己的定夺。
邹思凯如今只是没证据, 可并不代表他干净。
他不敢说出簪子里有名单的事, 也不敢说自己旁观了一切,便会左右扯谎, 人一旦说话, 便很难自圆其说, 那他背后的小心思自然也瞒不过陛下,那他说的话在陛下耳中自此便都不算数了!
沐钰儿顿时激动起来,可很快便又担忧起来:“那我若是拿走这个簪子, 那你手中的那个科举案, 不就没有办法了吗, 梁坚已死,名单在这里,案子不就破不了了。”
唐不言脖颈低垂,避开宫门上垂落的红艳艳的三角梅:“不曾想,司直还挺关心某。”
本以为她会反唇相讥,不曾想沐钰儿这次倒是乖巧,老实说道:“毕竟也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别驾虽生气邹思凯做事自私自利,但这到底是您关键性证据,也不好私自拿走。”
唐不言淡淡说道:“此事我已有计较。”
沐钰儿顿时凑上去,眼巴巴问道:“你还有其他办法。”
唐不言脚步微顿,垂眸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道:“此事面在科举,根在东宫,陛下要的自始至终都不是一个答案。”
沐钰儿哦了一声,放在心里回味了一下:“原来如此,别驾真聪明,怪不得一开始就一点也不急。”
她琢磨出更多的意思,瘪了瘪嘴:“难怪之前陛下看了我的折子,也一点反应没有,原来我是隔靴挠痒,陛下看不上我的东西啊。”
唐不言不再言语。
“说起来,我们也算同舟共济了,别驾此次若是高升了,若是有机会,记得提携一下卑职!”沐钰儿难得正经片刻,很快便又吊儿郎当地说着。
唐不言失笑,声音慢慢悠悠,融在暖洋洋春色中,透出漫不经心的懒散:“司直的算盘打得,好大声。”
沐钰儿笑眯眯点头:“人生在世,汲汲名利,我有没有别驾这等好家世,自然是广结善缘,求个升官发财啊。”
唐不言随口问道:“司直是如何入北阙的?”
沐钰儿甩着垂落在一侧的红头绳,随口说道:“我师傅是张柏刀,他带我入的门,之后我就一直呆在北阙的,北阙也挺有意思的。”
“可便是你代替了你师傅的位置,也不过是正五品下的司长。”唐不言的声音带着洞悉一起的冷淡,“于司直的升官发财,所需甚远。”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突然严肃说道:“好像是这个道理!那咋办?”
唐不言侧首看她,只见她一双滚圆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耷拉着,突然轻笑一声,却又没有说话,只是移开视线,加快脚步朝着大门口走去。
“哎。”沐钰儿急了,连忙跟在他身后,殷勤说道,“别走啊,别驾!要不劳烦您与我说说。”
唐不言脸上的笑意早已敛去,淡淡说道:“拜师都要束脩,司直打算交多少束脩。”
沐钰儿脸上顿时露出讪讪之色。
唐不言上了马车,沐钰儿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
那边唐不言的马车刚刚驶出归义坊,一个黑衣人匆匆而来,拦住马车。
“郎君,扬州来的快信。”
唐不言脸上笑意骤失,严肃地接过瑾微递来的红梅信。
红梅是唐家快信的最高等级。
“衣服?”他念着信封,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老大,你之前不是说今天去看王舜雨的母亲吗?”张一自茶棚里走出来,一见沐钰儿痴痴望着马车的神色立马震惊,“老大,你这样子怎么跟望夫石一样!”
沐钰儿想也不想,抬手就给他一个后脑刮子。
“不会说话少说话,先去吃个午饭。”沐钰儿很快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我听说隔壁玉鸡坊新开了一家玉延索饼店,很是好吃,先去吃饭,等会回北阙写折子,给人穿小鞋去。”
张一拎着小挎包顿时激动起来:“老大请客?”
沐钰儿大方说道:“请,随便吃,玉鸡坊的王娘子玉带羹很有名,现在正是吃竹笋和莼菜的季节,等会去买两碗来。”
“哎,好嘞。”张一兴奋起来,连忙跟在她身后。
玉延索饼用的是薯蓣研磨成粉,口感细腻,面皮雪白,这家摊坊用整只老母鸡做汤底,只加了甜酒和情酱煨煮,配料中的口菇是用冷水浸泡,之后用菜油爆炒,待鸡汤八分熟再下锅煨熟,之后就计入笋、葱、椒还有三钱冰糖,再待一盏茶的时候便盛汤出过。
一碗满满当当的面被端上来时,小葱两三点洒在雪白的面皮上,菇类的清香,鸡汤的肉香,令人食指大动。
“好吃,这蘑菇都有肉的香味。”张一夸道,“怪不得生意这么好,连国子监的学生来要跑来吃。”
沐钰儿卷了一口塞进嘴里,眼尾一扫,果不其然,小小的摊贩内坐了不少国子监校服的学子。
只是她一抬眸就正好看两个熟人。
恰巧,那两人也正看着她,却在视线触碰的那一瞬间,见了她顿时低下头来。
是和王兆关系极好的辛来和孙照。
这些人在王兆入狱后就像消失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算起来这还是沐钰儿第一次见到他们。
“怎么了?”张一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立马警惕凑过来,粗声粗气说道,“那些人得罪过你吗,要不要我找人打他们一顿。”
沐钰儿抬眸看他,随后淡淡说道:“快吃,吃好了等会打包给王新他们。”
张一哎了一声,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汤面喝得汤也不剩了。
“老板再打包五份。”他大声说道。
玉鸡坊街道纵横,小巷林立,因为隔壁就是国子监,相比较归义坊奇高的低价,这边的商铺摊贩便更加拥挤,且丰富。
辛来就住在这里,对此路还算熟悉,是以等沐钰儿再一次拐入小巷时,他就察觉出不对劲。
“你跟着我?”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孙照吓了一跳,辛来倒是淡定,转身便看到沐钰儿正抱臂靠在墙角上,身后跟着左手包裹,右手食盒,气势汹汹的张一。
“司直。”相比较孙照的畏惧,辛来倒是格外淡定,叉手行礼。
短短几日,他变成了一行人的领头羊架势。
沐钰儿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漫不经心问道:“跟着我们做什么?”
两人顿时露出难以启齿的犹豫,张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黑脸恐吓着:“有话快说,磨磨唧唧做什么。”
“祭酒严令我们不准再见王兆。”辛来低声说道,“可我们毕竟同窗三年,王兆此人,真的很好。”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你们知道王兆有喜欢的人吗?”
辛来点头:“好像是去年的事情,但我们不知道是谁,王兆顾惜那女子的名声,从不在我们面前说起。”
孙照眸光一动。
“你知道?”沐钰儿警觉问道。
“我,有次和同窗去南市买笔墨,看到他和一个穿着粉衣服的女子站在春香阁前买胭脂,我,我好奇,所以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那个女子好像,是梁坚的那个妹妹。”
沐钰儿眸光微动:“什么时候?”
孙照捏着手指:“刚好是旬考那天,书学只考早上,下午便让我们自己温习,所以我才抽空出门采买东西,好像是三月初一。”
“王兆当时在店内?”沐钰儿反问。
“没有,他性格腼腆,大概是不好意思,所以他就站在店外的树下。”孙照解释着,“我是后来看到梁坚的妹妹提着东西走向他,才觉得不对劲的。”
沐钰儿心中微怔,不曾想当日陪梁菲买香粉的是王兆。
所以这个案子一开始本该是梁菲和王兆螳螂捕蝉,邹思凯黄雀在后,却不料梁菲和邹思凯非良善之人,把王兆当成两人的替罪羔羊,之后所有的一切便都是画布上的走向,精准而无悬念。
若是一开始她还为王兆的死有些惆怅,现在看来便只觉得是愚蠢。
“这些东西是我给王兆准备的。”辛来把肩上的包裹递了过来,“我们不好去看他,劳烦司直帮忙转交。”
他甚至颇为上道地递了一块银子。
沐钰儿盯着那块银子出神。
辛来以为她是嫌弃太少,连忙准备又掏出银钱,却听到沐钰儿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死了。”
辛来掏钱的动作一顿,抬头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眼底才露出猩红泪意。
张一跟在后面砸着这嘴:“我刚才瞧着辛来的表情,好像要哭了。”
沐钰儿神色冷淡:“人死如灯灭,灯灭尚能重点,可人死便是今生都不能见面。”
张一紧跟着叹气。
等沐钰儿回了北阙,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随后闭门开始绞尽脑汁写折子。
给人穿小鞋实在有些困难。
一张四开折子写了两个时辰才勉强有点刀光剑影,悄悄告状的感觉。
“我就说咱北阙应该找个读书人来。”沐钰儿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苦着脸说着,“折子真难写。”
陈菲菲瞧着二郎腿,嘴里啃着杏子,慢条斯理说道:“这感情好,挑一个你菲姐喜欢的样子,怎么也要皮肤雪白,身材高挑,尤其是一双手一定要给骨节分明,哦,还有那腿,笔直修长优先考虑,至于脸吗,能好看就好看一些!”
张一估摸了一下:“你再说唐不言吗?”
陈菲菲咬果子的嘴一愣,最后忍不住回味一下:“唐不言的骨架一定很好看,你看那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比例,一定是五八分的,你再看看那肩膀,别看唐不言病弱,那肩胛骨,啧啧,头颈比例贼好,那头骨一定很圆很好看!”
“擦一擦你的口水。”沐钰儿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别人好说,唐不言那真佛咱北阙可供不起啊。”
陈菲菲叹气:“确实,那退而求其次,找个萌萌这样的也行。”
“那我这就是替身了吗?”杨言非哀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陈菲菲立马咳嗽一声,忙不迭放下二郎腿,大红色的艳丽裙摆如花般散开,又被拢住:“哪的话,咱萌萌怎么都得是正室啊。”
杨言非手中提着一盒食盒,板着脸说道:“我娘做了芋粉团。”
沐钰儿顿时来了精神,殷勤迎上去:“怎么好意思让伯母破费,做了几个啊。”
陈菲菲也紧跟着凑上去。
“你没得吃。”杨言非冷酷无情地戳开陈菲菲的脑袋,“渣女。”
陈菲菲顿时□□脸:“说什么呢,咱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
张一眼疾手快捡了一个上面画着三点红梅的团子塞进嘴里,刚一咬下就夸张说道:“也太好吃了!鸡肉馅的。”
“这个芋粉是我娘今日特别磨得,还加了糯米粉和米粉,所以格外绵软。”杨言非故意慢条斯理说着,眼尾只看到陈菲菲眼巴巴流口水的模样。
“这个是野鸡肉,昨日随爹出门打猎剩下的,娘用米酒和葱、椒研制了两个时辰,这才细细剁碎包进去的。”
沐钰儿挑了一个上面散了几颗芝麻的,咬了一口,果然是甜的:“这个芝麻馅拌糖,加了一点香油,咦,还有核桃仁啊,甜而不腻,好吃!”
陈菲菲哀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给我吃一口嘛。”
“你的折子写好了?”杨言非扭头问道。
沐钰儿点头,从怀里掏出翠绿色的折子:“你给我看看,润色润色。”
杨言非仔仔细细看完,这才说道:“你这个黑手,有进步啊,按照陛下的脾气,邹思凯怎么也得要一个流放三千里。”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唐不言教的。”
杨言非侧首:“我听说你和唐不言吵架了?”
沐钰儿立刻扭头去看张一,张一捡了两个粉团,转头就跑。
“没有的事。”沐钰儿眨巴眼,“人唐不言谁啊,镀金的真佛,我谁啊,泥捏的小司直,哪敢和他吵架啊,是我单方面和美人撒泼了。”
“这可不行。”陈菲菲不知何时错过来,左右各一个咸甜口的,“怎么可以和美人吵架,哎哎哎,我的团子……”
“别吃了。”杨言非把食盒端走,板着脸说道,“你去看你的美人下饭吧。”
陈菲菲把两个粉团齐齐塞进嘴里,气呼呼走了。
“怎么又吵架了。”沐钰儿苦口婆心说道。
杨言非把食盒放了回去,酸脸:“没良心的东西,那日进士们游街,我根本就拉不住她。”
“嗐,人食肉性耶。”沐钰儿安抚着,顺手拍了拍手,“这折子没问题我就递上去了。”
杨言非点头:“对了,你回家一趟了吗,这几日……一直再找你。”
沐钰儿看了眼天色,夕阳西下,不由蹙眉:“等事情了结了便回。”
“你若是没地方住,我娘名下有个院子,位置也不错,你要不先去那边住几天。”杨言非劝道。
沐钰儿挥了挥手:“没事,之前三百两脏银分了分,每个人能有十两呢,再过几日我就去户部讨钱,到时候再去换个房子。”
“说起来,你是怎么把姜才摘出去的?”杨言非点头,随口问道。
沐钰儿扬眉,不解问道:“我把他摘出去干嘛?”
杨言非啊了一声,犹豫说道:“不是收了,收了那什么银子吗?”
“那是唐不言收的!”沐钰儿义正言辞说道,“和我沐钰儿有什么关系!”
杨言非闻言倒吸一口气:“呵,你甩锅给唐不言,你不怕唐不言……”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声音发抖说道:“你这不是两边不讨好吗?”
沐钰儿严肃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几步:“你觉得姜则行会说自己拿钱贿赂唐不言的事情。”
杨言非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你觉得唐不言会把此事说出去。”
“自然不会,唐不言瞧着就是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杨言非信誓旦旦说着。
“那不就结了,姜则行又不是钱给我了,钱给我了我就咬死说是唐不言觉得我办案辛苦,给我们北阙的辛苦费!”沐钰儿脸皮极厚,又补充着,“再说了,我也不是没给姜才提了几句。”
“我说他误中歹人奸计,只是划了王舜雨的名字,这才饶了这么大一圈子。”
杨言非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手指都哆嗦了:“你这个提了,还不如没提。”
沐钰儿歪着头笑了笑。
“姜才就是做错事情,我不过实话实说,若不是他,王舜雨今年就会高中,别的不说,进士若是身亡,礼部会给家人一笔厚礼,现在王母年迈病弱,却一分未得,本就是他造的孽。”
杨言非看着她不带笑意的双眸,也紧跟着叹了一口气:“是,姜才眼中不过是一道朱笔,对王舜雨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沐钰儿话锋一转,口气无奈:“再说陛下怎么会重罚姜家呢,高举轻放罢了。”
“算了,你赶紧去交折子吧,然后早些回家。”杨言非提着篮子准备离开。
“东西还没吃完呢!”沐钰儿连忙拉着食盒盖子。
杨言非拨开他的手,一本正经说道:“只剩下三个了,我给人送去。”
沐钰儿顿时促狭地挤眉弄眼。
“有好消息了,我要做主桌哦。”
杨言非嘴角弯起,却又不说话,只是把人推开:“你有好消息了,我也做主桌。”
“那不可能。”沐钰儿背着手,兴致缺缺说道,“升官、发财、无男人,男人太耽误我拔刀的速度了。”
杨言非失笑,摆了摆手,随口讽刺道:“你之前给自己算卦,不是算到今年会有桃花劫了吗,我看今年怎么也该来几段姻缘了。”
“嗐,龟甲坏了,不准不准。”沐钰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快走,碍事碍眼。”
沐钰儿捏着折子去了别院,本以为这次依旧会见不到人,却不料这次是被人接入内院,刚坐下没多久便看到容成女官带着一行侍女,正穿过游廊,缓缓而来。
她上着弧领式绿衫,下穿紫黄二色娟拼缝的间裙,绯色的轻纱帔子垂落在右肩上,高高的漆鬟髻上玲琅翡翠,月棱眉如一钩弯月,下端微微晕开,眼尾两端各自有用金粉和朱笔画成的火焰状斜红,华丽富贵的装扮越发衬出容成嫣儿眉眼间的随意冷淡。
沐钰儿心中咯噔一声,忙不迭站了起来。
容成嫣儿入内,见了人微微颔首,声音温温柔柔:“司直请坐。”
沐钰儿却不敢坐下,只是把怀中的折子交了上去,悲恸说道:“是卑职一时不察,王兆在狱中死。”
容成嫣儿并未接过折子,格外浅淡的眸子扫过一眼封皮,不见喜怒:“如何死的?”
“被梁菲毒杀。”沐钰儿直接下跪请罪,“是卑职之过。”
容成嫣儿垂眸,声音依旧温柔,可脸上的神色却足够冷淡:“确实是你之大过,梁菲人呢?”
“被一日本浪子救走。”
屋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站在门口的小女官们身上落了霞光,就像一座座彩绘的木雕,精致却又沉默。
“卑职已经把此事禀告给刑部,请求刑部协同北阙下发海捕文书。”沐钰儿解释着。
容成嫣儿的手这才接过她的折子,慢条斯理看着,最后冷不丁问道:“邹思凯的事情,可曾查清了。”
沐钰儿心中一冽,知道这才是出动这位女官的原因:“邹思凯于梁坚案中有断簪为证。”
她自怀中掏出那根断成三截的玉簪,高高举起。
容成嫣儿冷眼看着,肩上的绯色帔子的微微一动,身后的春儿立刻把东西接了过来。
“王兆死在北阙,你身为司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拖下去……”
“女官,唐别驾来了。”
门口,穿着和春儿一般苏哲双髻,头戴戴金花簪,着圆领上衣,系间色长裙的女官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
“陛下请您回去。”
容成女官如烟似雾的眉间一蹙,随后抚了抚腕间的玉镯,淡淡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唐家这位三郎。”容成嫣儿弯腰,亲手把人扶起来,声音一如既然的温柔,哪怕眉宇间并不温和,“倒是来的及时。”
沐钰儿低眉顺眼,知道自己这是免了一顿毒打。
“回去吧。”容成嫣儿抚了抚她的衣领,白皙修长的手指就像脆生生的玉雕,便是随意一动也好看的紧,“是赏是罚,之后是陛下的事情。”
她也不等沐钰儿行礼拍几句马屁,便如来时一般,翩然而去。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重重吐出一口气,随后便是难以想象的轻松。
这个案子算是彻底结了。
朝堂暗斗,本就不是她一个小小司直可以控制的。
这封折子不仅没有像上一封一般石沉大海,反而三日后就有了结果。
陛下下旨降罪国子监。
梁王除去国子监祭酒一职,由魏道担任,袁世情、邹思凯除去国子监博士一职。
袁世情贬职去了琼海种荔枝留了一条命,邹思凯直接被陛下判了绞刑,后千秋公主求情,改成了流放西北,无特诏再也不能回到洛阳。
沐钰儿听着张一手舞足道的话,只是咬着酸溜溜的杏子:“那我也能安心去见王舜雨的母亲了。”
—— ——
王兆家在城郊的小王村,父亲早死,母亲是寡妇,一家人便在村东边的茅草屋子里住着。
沐钰儿站在破烂大门前,一眼就看到院中有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身形。
张一正打算敲门,却被沐钰儿阻止。
“你去找里保和村长。”沐钰儿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包裹,低声吩咐着。
张一哎了一声。
“是小雨回来了吗?”里面的阿婆听到门口的动静,颤颤巍巍转身问道。
沐钰儿这才发现这位老人的眼睛浑浊,看人的时候朦朦胧胧,大概是眼睛已经不行了。
“不是,我是……”沐钰儿语塞,猛地回神这位母亲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再了。
那老夫人听到女人的声音,有些惊诧,蹒跚地走过来,开门。
“你,你是……”她眯着眼看着沐钰儿,似乎想要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你也是来找雨儿的,他还没回来。”
“我是路过的。”沐钰儿犹豫一会,找了个借口,“有些渴了,想要讨杯水喝。”
“哦哦,是渴了啊。”老妇人顿时笑起来,手指在洗得发白的围兜上擦着,这才把人迎进来,“小娘子进来吧。”
沐钰儿一踏入屋内,就看到一只雪白长毛猫溜溜达达跑过来,娇滴滴地绕着老妇人的脚边。
“囡囡啊,快一边去,别耽误客人。”小妇人轻轻抬脚,把小猫推到一边去。
小猫被推走了,依旧不依不饶地蹭过来,乖巧可爱。
“好乖的小猫。”沐钰儿自己也养了一只猫,看那猫肥嘟嘟的,便知养得还算用心。
老夫人一打开怀抱,小猫就轻盈地越到她怀中,蓬松的大尾巴,一甩一甩的,娇嗲可爱。
“是我儿在学校里捡回来的,不知道被谁打断了腿,他本是不打算管的,谁知道我家囡囡啊,惯会撒娇,冲着他喵喵叫,这才一时心软就给抱回来了,养了好几个月才养好的。”
沐钰儿脚步一顿。
——“……我见过他虐待小猫……”
当日金盛遇的话犹在耳边,却不曾想,故事竟然是完全颠倒。
老妇人抱着小猫回了屋子,屋子墙壁只用木草灰刮了刮,正中的一张桌子甚至已经断了一只脚,用着石头垫了起来。
屋子矮小破旧,甚至没有意见拿得出的家具,却又被理得格外整洁。
“女郎快坐。”老妇人把猫放在地上,这才慢悠悠朝着左边的屋子走去,那是一间厨房,灰旧的灶台上整整齐齐摆着碗筷和物件,被收拾得格外清爽干净。
没多久,王母便端着一碗粗瓷大碗走了出来。
“家中贫困,只有一些清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已经很好了。”沐钰儿盯着那碗干净的水,一向健谈的人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女郎是因为雨儿来的吗?”不曾想是王母先开了口。
沐钰儿抬眸看她。
“我儿自去年二月就心事重重,好不容易回来休息,大晚上却是几夜几夜不睡觉。”
这些年艰难的日子在王母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这让她只要微微皱着脸,便显得格外苍老羸弱。
“我问他,他也不说,他性子执拗,脾气太直了,自小便得罪了不好认,前些日子就有人来找他,说是他的同窗,我说他还未回来,他便走了,我知小雨在学校里辛苦,可是他闯祸了?”
她局促地捏着发白的围兜,急切问道,一双眼早已灰蒙蒙,可只要被她这般看着,便难以忽略满心满眼的担忧,害怕。
沐钰儿怔怔地看着她,嘴边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死了!”
门口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沐钰儿倏地转身,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唐不言竟然出现在王兆门口。
他依旧是这般世家子弟的华丽装束,精致富贵,眉目流转间清冷疏离,高挑修长的身形落在狭窄逼仄的大门前,只觉得拥促,格格不入。
“你怎么来了?”沐钰儿大惊。
“我的人来信。”唐不言并未踏入屋内,只是淡淡说道,“梁坚在扬州对一件云锦衣服爱不释手,而王兆在和梁坚争吵时,恰好弄坏了一件衣服。”
沐钰儿点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争吵。”
“梁坚的衣服是一件残破云锦,在扬州之前,他应该没钱购买一件云锦,哪怕是次品。”
沐钰儿嘴角紧抿,声音加重:“我知道,别驾,你到底为何而来。”
“那不是一件衣服,是扬州科举案的名单,梁坚把名字缝在内衬里,我想王舜雨应该是看过,他在血书中特意提起两次他年迈的母亲。”
唐不言目光直直落在她眼底,最后又落在骤闻大变,还未回神的老母亲身上,声音在一瞬间放轻。
“想来东西就在他家。”
沐钰儿扭头去看王母。
只见王母唇角不自觉抽动着,目光茫然地看着面前两人,随后整个人不可遏制地发抖。
一直在角落里自玩自的小猫歪了歪脑袋,跃上桌子,舔了舔王母颤抖的手。
王母的呼吸逐渐家中,枯老的手指僵硬地放在小猫背上。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年迈母亲喘不上气的破败呼吸声。
原本细微的动静,譬如院中的小鸡扑棱着翅膀的声音,另一侧的架子上豆角的叶子在风中簌簌响动,都在此刻被彻底放大。
“你,你们说……”王母一双眼泛出血丝,掌心扶着桌子这才没有勉强稳住身形。
“是,凶手我们已经抓到了。”沐钰儿抿唇,认真说道,“他已经死了,所有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王母满眼含泪地仰头看着她,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到嘴角却只能抽动着嘴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德明,德明做坏事了吗?”许久之后,她颤巍巍问道。
“没有。”沐钰儿呼吸一窒,缓缓开口说道,“他很好,也很聪明。”
王母怔怔坐在椅子上,小猫儿机敏地钻到她怀中,轻轻舔了舔她的脸颊。
“你是来找一样东西的吧,之前有个人问我要过明德的衣服,我唯独那件没给他。”
沐钰儿皱眉:“是谁?”
老太太摇了摇头。
“明德是有一样东西在我这里保管。”她声音沙哑说着,就像被崩到极致的筋,谁也不知何时会断裂,“他跟我说若是有人拿着一句话来找我,我就把东西给他。”
王母眨了眨眼,早已干涸的眼睛却越发通红。
唐不言沉默片刻,随后缓缓说道:“是覆盆之冤伏死以直八个字吗?”
王母摇头:“我不识字,也听不懂,但他写给我看过,我记着,我会一直都记着。”
沐钰儿很快就掏出笔和纸,写下这八个字。
老太太眯着眼,埋进去仔细看着,小心翼翼地摸着:“是,我记得就是这八个字。”
她颤颤巍巍起身,却几次没有站起来。
沐钰儿连忙伸手把人扶起来:“我帮你拿?”
“不,我自己来。”她伸手,推开沐钰儿的手,“我自己拿,是他亲手交到我手中的。”
沐钰儿目送她一步三摇地去了最里面的小隔间。
这间屋子实在小,便是屋子也不过是用木板隔开三间,两间充当卧室,一间成了厨房,转个身走两步就能走到头。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却不料唐不言正在看她。
“你瞒不住的。”他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那又何必急于一时。”沐钰儿怒道。
“那司直打算何时,一点点说,王舜雨已经半月不曾回家了。”唐不言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般,捂不热,融不化。
沐钰儿语塞。
“可你,你也太直接了。”她喃喃说道。
“你若是一点点告诉她,便是让她在各种猜测中来回滚着,迟迟抱有一丝侥幸的期冀,当这跟绳子被你亲手放下,又骤然被你亲手砍断。”
唐不言漆黑的瞳仁似石寒泉流,溪深苍雪,冻得人一个激灵。
“她只会比现在还糟糕。”
沐钰儿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似讥非讥嘲道:“别驾果真是拿捏人心的高手。”
唐不言并未反驳,却也移开视线。
王母很快便走了出来,明明只进去片刻时间,可她好似比之前更加苍老,整个人完完全全佝偻着,捏着纸张的手不受控制地抖着。
“是这个吗?”她问道。
沐钰儿看着那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将近三十个人名。
——愿得信之人能照顾好我母亲。
纸张最后面是一句笔锋端正,字迹转顿格外明显的一句话。
只有写字之人心绪起伏极大,才会连手都拿不稳笔。
沐钰儿捏纸的手一紧,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是。”她轻声说道。
王母身形晃了晃,一张脸灰败愁苦,就想被完全抽取精气神的木头,只剩下僵硬的唇角在抽搐。
“我什么时候可以接我儿回家。”她明明有很多问题要问,要怒吼,要悲愤,要痛哭,可到最后便只剩下这一个问题。
“还要几日。”沐钰儿移开视线,“这是他在学院里的东西,我都给您收拾回来了。”
她把桌子上的包裹递到她手边。
王母的眼睛努力眯起,仔仔细细看着桌子上那个灰扑扑的包裹,双手解着包裹上的结,却一次次都滑落失败。
“等会儿会有里保的人来帮忙。”沐钰儿有些窒息,只好匆匆交代着,再也不敢去看王母,“您,您要不先好好休息。”
王母坚持不懈地去开包袱,不闻一言。
沐钰儿只好狼狈出逃。
唐不言垂眸看着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好一会儿才行礼致歉,脖颈低垂:“节哀。”
王母充耳不闻,枯瘦苍老的手指牢牢握着那绵软的包裹上,半个身形隐藏在阴暗中,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
沐钰儿神色冷淡地站在唐家马车边,看着唐不言缓缓走来的身形。
两人对视一眼,还未说话,便听到屋内传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痛哭声。
冥冥重泉哭声震,无语凝噎掩尘骨。
两人怔怔地听了许久,只看到张一带着几个年级稍大的中年人匆匆赶来,随后屋内的哭声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越发悲恸。
张一踟躇地站在大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时光催人老,长恨人间死离。
“别驾性格坚毅,便以为都是一刀,早下晚下便没有区别。”沐钰儿垂眸,并没有看着他说话,但声音格外冷静,在漫漫哭声中清晰可闻,“可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王母能独自一人养大王舜雨,便知她并非软弱之人。”唐不言看着她,平静分析着。
沐钰儿抬眸,琥珀色的瞳仁中似有火光跳动:“可那个是她儿子,是她这辈子最后一个亲人。”
唐不言抬眸看她。
“我知道别驾的意思。”沐钰儿握紧腰间长刀,好一会儿才说道,“长痛不如短痛,可这太疼了。”
骤逢大难,天崩地裂。
唐不言嘴角瞬间紧抿。
沐钰儿看着他骤然严肃的脸,又觉得是自己较真,这等天之骄子哪里懂百姓的苦难,他能如此奔波此事,已比寻常子弟好上数倍。
他也许真的如他跟邹思凯所说,平生读书为苍生,可苍生在他眼中不过是书上的条条框框,百姓更是虚无的符号。
他不知,也不懂。
沐钰儿看着他漆黑的瞳仁,不等他说话,只是转身离开。
“老大,老大!”张一在背后急得跳脚,“我这里还没好呢,等等我啊!”
沐钰儿伸手,懒懒摆了摆手。
张一哀怨说道:“老大怎么又抛下我走了。”
唐不言沉默看着她的背影,两条鲜红的发带垂落在她后背上,在荒凉黄土上出奇耀眼。
鲜活明亮,生机蓬勃。
“郎君。”瑾微小声说道,“司直给的东西。”
唐不言盯着那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目光在最后一句话上停留许久。
“让人以后仔细照看。”他说。
“是。”瑾微应下。
沐钰儿在城外跑了半个时辰,那股抑郁之气这才稍微松懈下来,等回了城内街坊,甚至还绕道买了点安记的素烧鹅和王家的冻豆腐,赶在暮鼓彻底结束前回到从善坊。
从善坊靠近南市,三教九流不少,却买卖丰富,又因为靠近建春门,即使比不上内城那一圈,但也算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沐钰儿赶在最后一声暮鼓响时,终于看到自家小院大门,只是她脸上的笑还未展开,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与此同时,台阶上还站了三人。
张叔正扶门站着,眉心紧皱与人说着话。
“不可以!”
“就是要搬,已经给了你们十日的时间了。”
“我爹病了这么久,嘴里一直念着她的名字,她再忙,难道没空抽出一点时间来看看吗,狼心狗肺的东西。”
断断续续,尖锐愤愤的声音传来。
沐钰儿脸色阴沉。
“张叔,回去。”她沉声说道。
原本正在说话的一男一女转过身来,见了巷子口的沐钰儿也紧跟着阴下脸来。
作者有话说:
第一案完结撒花!
不瞒你们说,我存稿只剩下一张了QAQ,拖拖拉拉,人类之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