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男子却很客气,我记得清楚,他
进了房,对我娘亲道:“在下姓顾,是周大哥的结拜弟弟。依照辈分,喊您一声嫂嫂。”
说完这话,他恭敬的给我娘亲行了个礼。
娘亲站起身来,在衣裙上抹了把手,那样子似乎很是窘迫。我赶忙跑过去,把她刚扔下的火棍捡起来,继续往灶里填柴火。
我听到娘说:“您可是战门的主上?”
“正是在下。”
房里陡然静寂下来。我抬头,看见娘亲呆呆坐在椅上,没有说话,嘴唇却一直发抖。
那被成卫主上的人让我一眼,和善的笑:“这便是周大哥的——”
娘亲轻轻点点头。
他接着说:“您多半知道我此行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周大哥一直不知道您的消息,害得你们母子二人流落在外。他叫我来,待代他向您赔礼。”
娘攥紧了双手,没有说话。
他接着从衣袖里掏出一摞银票,放在桌上,道:“有这些,您日后也能过得好些。”
娘听了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我见她眼里蓄了泪。
可是,我只是看着。
他望我一眼,只说:“您仔细想想,明日便给我答复吧。”
住句话说完,我见他转过身向外走。我见他出去了,跑到娘亲身边,问:“娘,您怎么了?”
她抬眼望我,双眸里泛着水光,接着忽然站起身来,向外面跑。我跟着追出来,见娘喊住那人:“等一等!”
他粘住了。
“你带他回去吧。”娘亲低头望我一眼,我听到她的声音里含着哭意:“只是,能不能再多待一夜?”
他又行了个礼,将我打量一番,才对娘亲说:“自然可以。”
这个人离开,那天夜里,娘亲嘱托了我好些话,说我爹爹来接我了,说周家是富贵之家,说叫我听话,老实。
说叫我别记着她。
第二天清楚,我醒时,睁开眼,见到娘亲的身子静静的悬在房梁上。我哭不出来,跌下床,踮着脚想把她放下来,可是够不着。
我恨自己那幺小。
我恨自己没有力气。
我恨自己昨夜睡着了。
我恨战门主上。
他来接我的时候,我已经洗净了脸,穿着娘亲昨夜给我备好的衣裳。这是过年新买的,统共只穿过两次,一直压在箱子里。
那人到了,似乎很惊讶,接着就吩咐一同来的人将我娘厚葬。我不说话,只看着他。记着他的长相。
上马车的时候,他抬手扶我,这人的手心很热。
终有一日,我要让这只手的主人变冷。
我第一次进周家大门时,忘了怎么走路,门槛太高了,我没有注意,被绊了一跤,磕在地上。我爬起来时,看到院子里许多迎接我的人,正中的男子十分高大,看到我,微微皱眉。
他身后的人也都侧过脸去,不看我了。
我很犹豫,不再想往前走。
这时候,有个比我矮一些的小男孩忽然从人群里跑出来,他穿着墨绿的衣袍,到我身边,笑着喊:“哥哥,你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身后的男子指着对面,那个刚刚对我皱眉的人说:“快叫爹爹。”
我马上开口喊:“爹爹。”
他不再皱眉了,走到我身边,却是对着那个害死我娘的人说:“一路辛苦了。”
他答:“我无颜见您——”
“休要这样说。”爹爹低头看我一眼,接着对那主上说:“既然去了,便去了罢。”
我最熟悉的目光,是鄙夷。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那样望我的娘亲,仿佛她的身上沾着什么脏东西。
现在,周围的人又用同样的目光看我。
只除了一个人。
誓中。他常常跑到我房里来,有时候事拿着新鲜的玩意儿,有时候事拿着好吃的东西。不等进房,先喊我一声哥哥。
我从来不喊他低低,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叫不出口。我不知道该给他叫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有时候,他兴高采烈地跑了来,把手里捧的好东西放到我面前,然后一脸期待的望着我,我很想说一声感谢的话,可每次都只是笑一声。
是个春天,刚转暖,我已经来周家半年有余,我们跑到爹爹住的院子里,我早就见这边的假山格外高,爬上去一定能看得更远。
接着就出了事。
我们两人到了高处,却听见一声呵斥:“做什么?”
我心里一慌,脚下滑了一下,就要从假山上掉下来。
誓中抓我的衣袖,没能扯住我,我们两人一起跌下来,落地的时候,还是他垫在我下面。
我看到龇牙咧嘴的一张脸,眸子幽黑。
他开始哭,我赶忙把他拉起来,我着实害怕,心里焦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喊了出来:“低低,你哪里疼?”
誓中听见我叫他低低,停住了,满脸都是泪,对我扯着嘴笑了一声。
当天我们两人被爹爹关到柴房,春天的夜里冷,我们缩在柴火堆里,漆黑一片,外面有啼叫声。
他考得我很近,喊我一声:“哥哥。”
我应道:“你快睡吧。”
“嗯。”
我把自己的袍子脱下来,罩在他的身上,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想起娘。
在寒冷漆黑的深夜里,在无助之中相依为命永不抛弃。
爹爹已经开始教我学武。每天深夜,我身着单衣出了房间练功,累得汗流浃背。
对我来说,这世上还剩下两样最值得珍惜的,第一是我低低,第二就是武功。他是唯一像我娘一样看我的人,而武功是唯一能让我变强大的工具。
只要变得强大,我就能做我想做的事,报我想报的仇,也护住我想护住的人。
十几年时光一晃而过,我再见到战门主上时,是父亲的寿宴。他带着自己的女儿来江南,为我父亲庆生。
他家的女儿,与我低低订了亲事。
我已经深知人情世故,在这样武林人士齐聚的大宴上,只管默不作声的帮着父亲就是。
除了帮着父亲打点周家,这么多年,我唯一在做的一件事就是了解战门。山庄里,上至主上小姐下至堂主门众,但凡是在江湖中有点名声的人我都知道。害死我母亲的人,顾江铭,座下的弟子个个都是江湖中最顶尖的高手,尤以决战和闻之行为甚。
闻之行是我早就见过的。武林大会时他来江南,一夜之间力挫群雄,据传决战的武功更胜闻之行一筹,他算是高手中的异数。因为若要做杀人如麻长胜不败的杀手,必须无情。天下人却都知道,决战爱恋自己的小师妹,也便是我弟弟未过门的妻子,顾青衣。武林中人,没有谁能说清楚他的招数,因为多半见过他出招的人都死了。
这一年战门的人到时,我先见到的是顾江铭。他跟父亲闲聊,我守在书房外,过不了多久,传话的人说战门大小姐到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顾青衣和决战走在一起的情形。
我很惊讶。
顾青衣走在前面,决战紧随其后,他略微抿着嘴,进周府前环视四周,我见到他看到西边的假山时,眼光一顿,他本来是走在顾青衣右后方,却忽然换了位置,向左侧靠了靠。
懂武功的人都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整个院子里,最适宜隐藏杀手的位置就是西面的假山,他忽然移到顾青衣左侧,如果真的有人偷袭,不管杀手是多么快地毒素,决战斗能挡住顾青衣。
我偏了偏眼,看到去接他们刚回来的誓中,他似乎很不在意,双脚都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看样子是根本不想在这里应付顾青衣,急着回房。
这样便好。
顾青衣是他的女儿,我不希望自己的弟弟爱上她。
整个大宴上,决战斗没有说话,来周家的武林中人也都有意的躲着他。我见过不少杀手,周家的暗卫也都是杀人如麻从不出错的人物,可只消一眼就能知道,一百个高手也比不了一个决战,他行走之间十分平和,腰里的佩剑如同摆设,这是十分少见的。除了顾青衣,他也不盯着什么人看,眸色深沉,望到哪里都是略略一扫,可,他就是叫人觉得不敢靠近。
大宴上人多,又一次我回过头,猛然看到决战就在我身后,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也不对我说话,仿佛没看到我。
就站在我背后,我却一丝一毫都无法察觉。依照道理,杀人成狂的人多半会有压制不出的杀气,未等靠近,先叫人感到一股冷意。他身上没有。
决战有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站在人群中,仔细看他的动作眼神,没有什么纰漏。
直到大宴闹到最厉害的时候,人群涌到前面来对父亲祝寿,有人把顾青衣挤到一边,我没看清决战是怎么忽然道她身边,只是看到他伸出手扶住她,同时,用另一只手把那挤她的人拨到一边。
我确信,那不是出招。
他根本就没有看那被拨开的人,出手的动作就如同是在推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不是人,是物品。
原来如此。
他只看得到她。
让人无法接近决战的,不是杀意,而是疏离。仿佛不是同在一个世界的疏离。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忽然不再将他视为敌人看待。
只盯着一个人活着,对世间其他无情无义,毫不留恋,决战必定也曾像我一样,失去了一切,他抓住的那一个人,顾青衣,是他毕生所唯一留恋。
唯一留恋,便是唯一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