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好是对的,爸爸跟自己梦里头的样子不太一样。是比梦里的爸爸好看多了:都好梦里的爸爸总是怪模怪样的,有的时候自己都会因为终于在梦里看清了老爸的模样一下子醒来。她想过自己的爸爸是个光头,是个跛子,是个胡子拉碴的邋遢鬼,是个粉头发、大嘴巴、黄眼珠的丑八怪。当然也有梦见过帅帅的爸爸,但每次都看不清楚,醒来怎么回想都没了印象。而如今,这个本该跟自己很亲密的爸爸,每次问妈妈都不多说一句关于他的爸爸,比自己梦见的要潇洒万分的爸爸,就高大地稳稳地站在自己面前,都好第一次忘记怎么开口,第一次找不出话来说,又怎么喊得出“爸爸”这两个对于别的小朋友再熟悉不过对她却重量非凡的两个字。
这个时候,憋得用能可是不吐不快了:“喂,你知不知道,我们大老远的跑你这儿来,就是要找你的······”用能话说了一半,硬是被都好狠狠的那一掐给掐停了。
“是你要来找爸爸,非得让我陪着。现在找到了,你怎么变成胆小鬼啦。”用能蹲下身来扭着都好的鼻子:“你小脑袋瓜到底在琢磨些什么啊!”
都好嘟着小嘴不说话,眼神里的娇滴滴让人看了心疼。“好,我暂时不说,看你要等到什么时候说。”用能很无奈的回应终于搏得了都好一帘浅浅的无邪的笑。
赫铭又低头看了看正呆呆地看着他的这可爱机灵的女孩,笑了,那样的笑是曾被罄昔认定了的传说中的潍瓜会一眼相中的笑。这样的会心一笑,想想,已经与赫铭这张帅气又成熟的面庞分别了已五年。这样的会心一笑,顿时让赫铭感觉心中好温暖,那一刻,天知道他有多想念远在桃花源却也分分秒秒不曾离开过自己心里的罄昔,他又有多想抱起眼前这讨人喜欢的他和罄昔的孩子,好好抱抱。可他又觉得自己这五年来,根本没有尽一点爸爸的责任和义务,口口声声说喜欢罄昔,到头来却苦了她、伤了她五年。就是现在,当他真正了解事情真相,先找上门来的竟然是自己亲生的却打生下来就没抱过一次的女儿。他自问没有资格说爱罄昔,更没资格说爱孩子,又何来的资格告诉这个可人儿自己是她的爸爸。他最终只是一个人先走在前头,用能和都好互相望了望、点点头一齐起步跟在后头,走进了这所冷冰冰的跟家里相差太多的大房子。
这所房子大得让人不自觉的起鸡皮疙瘩,浑身发冷打颤。
“你这房子是人住的吗!怎么像原始人的山洞似的没一点儿人气儿。”用能在第一时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第一感受。
“你也喜欢梵高的‘繁星’?”墙上的大幅《星夜》最先吸引了都好。
“你喜欢画画?”赫铭接着问道。
“我只喜欢画,从不画画。在学校的时候,画画和唱歌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两件事,因为总是做不好,可老师偏偏每天都要上美术和音乐课,所以我不喜欢学校,不想去上学。我妈妈,她就老是替我操心上学的事情。”
“都好只喜欢一幅画,就是你墙上挂的这个,她说她很想数清楚这幅画上到底有多少种颜色。她不会画画,但这不妨碍她喜欢看别人画的画,她不会唱歌,但不妨碍她照样可以有很好的节奏感,不妨碍她听别人唱歌。”用能边插了句话边随意地坐在了灰白色的沙发里,发出一声略显疲倦的起放松作用的叹息“唉······累死了,困死了。”用能打了个大哈欠,眼睛眯眯着,视线一刻不停地追随着一直围绕在赫铭近旁的都好。
“熊舅,你要不要先休息会儿呀,刚才都是我在睡,你都没闭眼。”都好善解人意地转过头来看着用能,那样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一个小女孩真诚又纯粹的关心。
“你别管我了,你们继续聊,我坐在这儿就行了。”
“要不你们就先好好睡一觉,对了,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不用了,看你也不像个会做饭的人,就现在你家冰箱里拿不拿得出吃的我都怀疑。”用能是对的,这个家的意义对沈赫铭来说就只是个睡觉的地方而已。
“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从沙发里起身的用能走到厨房打开了个头不小的冰箱,一副略显得意和不屑的神情。
“我们不饿,刚才才吃了的。”都好第一时间站出来为自己的爸爸辩护着,请大家注意,要在以前,要是换做别人,这绝对不是都好的风格。
“这样吧,我带你们出去吃,你们想吃点什么?”
“算了吧,累都累死了,我现在就想好好洗个澡,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大觉。都好,天大的事等养足了精神再说不行吗?”
“好,卫生间在楼上,睡的地方够的。来,我领你们上去。”
赫铭给两个孩子分好了房间,准备自己先下楼。
“你睡哪里?”都好迫不及待地追问了一句。
“你们先睡吧,我都习惯了睡沙发的。”
赫铭真的累了,一直忙于工作,他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没合眼了。其实这几年来一个人生活,这是他的习惯,极端劳累到坐着都能睡着才知道要好好休息,就是这样不顾身体地玩儿命工作,公司运转得蒸蒸日上,自己也有过好几次过度劳累到需要住院修养的地步。
熊舅正洗澡的功夫,都好一个人又下楼了。她就是想多看几眼爸爸。“爸爸”这个词,她懂事起最不能理解的一个词,这个在她小小的心里不知默念了多少遍的词,如今要让眼前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爸爸和自己心里的爸爸对号吻合的时候,她再一次难于理解了。尽管都好是个很懂事的善解人意的好小孩,可她终究只是孩子。有些事情大人们未免一下子就能接受,所以,她需要时间,我们能做的就是等,等她慢慢接受。
此刻的赫铭早已累得睡着了。
“你还有心情睡觉,我也很困很累,就想多看看你,都睡不着。亏你是个爸爸。”都好心里头开始埋怨起来,走到赫铭睡着的沙发旁蹲下身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赫铭的脸看。“爸爸,爸爸······”心里开始无数次地默念着。
跟当年第一次近距离看赫铭的罄昔一样,小都好最先注意到的也是赫铭眉梢的小黑痣,只不过她真的伸出手来摸了摸那颗痣。
“你一定是很累了吧,妈妈也会像你这样一躺沙发就睡着,又要工作又要照顾我才让她那么累的。”都好一直看着赫铭,看了许久许久·······那一刻小女孩心里或许是幸福的,或许是苦涩的,或许还带着些倔强的生气。只是无论多复杂的心情在那一刻似乎都显得无足轻重,她只想多看看爸爸,能跟他在一起多呆几分钟,哪怕他已经睡着了。
都好听着赫铭沉重的喘息声,那样的喘息明显带着疲累和忧伤。小女孩也困了,不自觉地托起了左腮,眯上了眼睛,眼角还露出了都好的专属微笑,那样的笑明显带着幸福和满足。
都好趴在赫铭的胸口睡着了。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都说你有多好、多智慧,连自己的老婆和女儿最基本的安全感都都给不了。要是我,早就按捺不住追过去,不离开她们一步。真是猜不透你心里怎么想的。”用能一个人坐在对面的沙发里看着眼前这幕让他颇感心酸的画面,由衷地评价着他一样难于理解的这样的爱情和亲情。
后来是用能轻轻地将都好抱进了房间里,又周到地给赫铭拉好了被子。
“真是受不了你,装什么淑女,见了老爸就反常得一点不像平常的你。你今天应该大声地把‘爸爸’喊出来的。不过说实话,你熊舅我还是头一回看见都好说不出话来的羞涩样,好Q好傻。”用能对着睡熟了的都好自言自语着,一边帮她梳理额前的头发,发出了一声比坐在沙发里要沉重和意味深长得多的叹息。他是现在唯一一个能够看透都好心思的人了,远在桃花源的罄昔还以为他们只是单纯地外出度暑假,她猜不到,两个孩子现在在哪里,正干什么。
吴奶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医生也没想到病情会恶化得这么快。一个星期前还能兴高采烈、情绪饱满地打手语聊天,这个星期就突然地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也因为吴奶奶的身体原因,罄昔把所有的时间都抽出来陪着奶奶,她不想再次经历那么快失去亲人的痛苦,奶奶的模样每每都让罄昔回想起当年同样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她周到贴心地照顾没有任何亲人的孤寡老人吴奶奶,她期盼着自己的努力和真心能够得到哪怕一点点的回报。
罄昔一直守在吴奶奶的床边,奶奶像对待亲孙女似的照顾自己,现在是该好好回报这个善良的老人了。奶奶不能说话,现在又没有力气打手语了,能懂她的人除了罄昔以外,再找不到第二人了。只是吴奶奶整天地想着都好,想在自己走的时候好好看看那孩子。罄昔也是边联络用能催他们俩回来,边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奶奶。她多希望吴奶奶能像以前一样:除了不能说话,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别人高兴她就替人高兴,别人不开心她就想法子让人开心。每次见面,她的脸上总是挂满笑容。每天,她总是早早地起来打理花店,有时候店里有新送到的新鲜花束,她也总是兴高采烈地先扎一束给罄昔送过来。过去,她在花丛间不停忙碌的身影是那样让人陶醉的,只是现在一切好像都回不去了。过去那个身体健硕的奶奶,罄昔只能想想,想着便忍不住地掉眼泪,直到泪水沾湿了奶奶满是针眼的手背,再怎么没有力气,奶奶总会尽力竖起手臂想给心疼的孩子擦干净泪水。
“奶奶,你一定要好起来。”罄昔紧紧握住奶奶伸过来的干瘦如柴的手,温柔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正当都好还在学着怎么跟刚找到的爸爸相处的时候,差点错过了见吴奶奶的最后一面。刚从熊舅舅那儿听到太奶奶病倒了的消息,都好便哭着要回到桃花源,毅然决然地告别了赫铭爸爸。奶奶是除了妈妈之外给自己最多疼爱和照顾的好人,是这个小女孩早已当做家人看待的好人。
这次瞒着妈妈跑到英国找爸爸,也只不过跟他在一起一天。那天,赫铭依着她的意思带着她玩了一整天。都好拽着赫铭的手,只是一直没有开口喊过他“爸爸”,虽然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彼此之间的关系。但赫铭总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做这孩子的爸爸,而女孩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赫铭,她没有体验过有爸爸的感觉,也没有过跟爸爸相处的经历。
那天他们开车去了城外的一个小城镇。在那里加入了街边的一支狂欢队伍。在人流中,都好紧紧握住赫铭的手,赫铭也拉住女儿的手不放。后来,人流涌动得厉害,赫铭干脆把都好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人群中很多人扭动着身体跳舞狂欢,庆祝小镇的生日,这样的狂欢庆祝是这个小镇每年一次的传统节日。
走在人群中的赫铭和都好,随着人流一直走着,人群中时不时会有人会上来递给都好节日的纪念品。都好一直都不喜欢吵闹的人群,嘈杂的人声,只是这次,坐在爸爸的肩上,她却一反常态的笑着,没有一点排斥和不安。
也不知走了多久,都好自己要下来,想跟着人群一起跳舞。都好不会唱歌,不会画画,但是舞却跳得特别棒,跟熊舅在一起的时候没少学。傍晚了,人群依然没有退去的意思。都好玩得很开心。赫铭紧紧牵着都好的小手,紧紧的。直到都好自己松开赫铭的手跟随着人流跳起舞。人流一波接着一波,刚才还明明看着都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玩得自在开心的模样,现在却被赶上来的有一批人流淹没了。见不着都好的赫铭着急了,他那么用力地拨开人群,大声呼喊着都好的名字,但是没人回应。
都好跟着人群跳着、笑着,等意识到早已和爸爸分开时,脸上的笑容才一下子转变成了焦急、想哭的模样。都好的方向感很差,站在人群里小小的她迷失了方向,竟然失声哭了起来。她倒不是因为自己迷路了哭,而是因为跟刚刚才找到的爸爸又分开了,她害怕爸爸会不要她而哭。小孩子总是这么单纯,尽管她有天才的头脑,孩子都始终是孩子。都好被好心的本土居民带到了夜晚狂欢的篝火旁,那里是游客们晚上必去的地方,而且有广播,很多迷路的小孩都能很快地在那里和家人相聚。
赫铭最后跟着人流来到了篝火狂欢的地点。他一句句焦心地喊着“都好”,嗓子干了、哑了。后来终于从广播里听到了都好的声音:“我把爸爸弄丢了。我的名字叫都好。赫铭爸爸,如果你听到都好的声音,一定要来接我回家。我想罄昔和用能了。”
赫铭欣喜地往广播的方向跑,终于看到都好被一个胖胖的妈妈模样的中国人领了出来。见到赫铭的都好忍不住大哭起来:“爸爸,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下次听话,一定不放开爸爸的手。我错了,赫铭爸爸不要扔下都好。”蹲下身来的赫铭紧紧地抱起都好小小的身体。他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酸楚,对不起这孩子的应该是自己,她居然还这么懂事地跟自己认起错来。
“爸爸不扔下都好,爸爸在这呢。我不是赶来了吗?是爸爸不对,都好没有错,都是爸爸的错。”赫铭帮着都好擦拭着小脸蛋上的泪水,温柔的,像极了爸爸。这个世界上,男人和女人总是能够不用学就能很自然地做好的事情:当爸爸和妈妈。
“哦,赫铭终于承认是都好的爸爸喽,都好有爸爸喽。阿姨,都好有爸爸了。”都好突然间欢呼雀跃起来。
赫铭、都好和一些本土的居民围着一堆篝火坐了下来。一到晚上,热情的本土居民的聚会就会邀请外来的游客加入到他们的节目狂欢。坐在火堆旁,人们的脸上都挂满笑容,欢乐和相聚让人们忘却了傍晚吹来的习习凉风。
当篝火旁的居民每个人都表演完节目时,他们就起哄着大声欢迎鼓掌邀请都好表演节目。
都好站起来,走到乐队的架子鼓前,很尽兴地给大家打了一段架子鼓。坐在鼓后的都好身影那幺小,却很认真,很开心。赫铭看得心里有些心酸,自己的女儿,长这么大,却从没这样带着她一起出去玩过。
都好的表演赢得在场居民和游客的大声叫好。不知道是谁,说了声:“爸爸,爸爸和女儿一起表演。哦。”坐在鼓后的都好也顺着叫了声:“爸爸,对,爸爸也要表演个节目。”说完便带头给爸爸鼓掌。
赫铭听见了都好的那声“爸爸”,他什么都没说,走到了都好身边,坐下来跟她一起打起了鼓······那样的场景很美,那样的场景让赫铭再一次深深地感觉到了幸福。
那天晚上,都好很早就睡下了。谁都没想到刚有一点进展的父女情第二天就要面临分离的考验。
昨天一整天用能都在街边的黑人乐队里跟他们一起唱歌,弹琴,为了让赫铭和都好联络感情,他故意不跟着他们去郊外的小镇狂欢节。罄昔打了很多电话找他们,直到第二天用能才看见。
都好不知道‘死’是什么,她的小脑瓜只知道太奶奶生了很严重的病,只是哭着找舅舅要回去看太奶奶。都好哭得让人心疼的模样让赫铭觉得虽然自己是这孩子的爸爸,但一直陪在这孩子身边的人却更有资格得到她的爱,那些人在这孩子的心中远比自己重要,自己只是什么责任都没有尽到的爸爸,一个完全不够格的爸爸。
只一天,都好走了。
赫铭是搭着都好下一班飞机走的,这一次说什么他都不会放手,爱情、亲情、家庭、幸福。还有罄昔和都好,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注定离不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