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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尘起时》第三章 太平元年

作者:青洲 字数:7923 书籍:坐看尘起时

  第三章太平元年

  黑烟确实是兰尘跟兰萧两个辛辛苦苦弄起来的。

  今儿一大早。萧漩就让人把他们两个从睡梦中薅起来一起用早膳,弄了丰盛的一大桌,偏他自己又不吃,端着杯茶坐在旁边半天没喝完。

  尽管觉着不自在,兰尘还是慢慢地享用着。今天是第十天,萧泽会来,想必萧漩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萧泽上门,然后是单挑是群殴还是弄个陷阱直接逮了事,都看萧漩此刻心里怎么想了。兰尘对此无能为力,萧漩的心思已经被那个结给拧成了麻花,他对萧泽做出任何举动,兰尘都不稀奇,就是不知道这会儿把她们母子叫过来还能有什么说的。

  吃饱了,也喝足了,萧漩还是端着那杯茶沉默。兰尘也不想多话,就带兰萧站在栏杆边看风景。

  她看到了一个几乎已被遗忘的人。

  当然,那是被她自己而已。事实上萧泽早就跟她说起过,楚怀佩变成了飞云山庄的新庄主夫人,而且听说后来芜州楚家遇袭,处长子楚怀郁夫妻等几人侥幸逃脱外。全部葬身血海,跟楚怀佩似乎脱不了干系。

  原来如此,楚怀佩被萧漩拉到嚣阁里来了。

  似是感觉到楼上的视线,楚怀佩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一瞬间的狠绝让兰尘不由得震了震,兰萧马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的视线扯了下来,安抚地对兰萧笑了笑,她们的视线再度投下去,楚怀佩却已经不见了。

  兰尘往四周看了看,轻轻叹息了一声。兰萧的目光却是十分冷肃,紧紧抓着兰尘的胳膊,兰萧的警戒值已到最高点。他知道自己不过十岁,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些把他们抓来的人,但是,他会保护他的母亲,保护这个不善厨艺不善女工,只会温和地拉着他的手带他闲晃着回家,会在廊下的躺椅上枕着春花秋叶安静入睡的母亲。

  萧漩走过来。

  “我会让人把你们带到后面的林子里去,随便你们怎么办,要自己逃走都行。大哥来了,我会如实告诉他,他应该会分出他的属下来救你吧,无所谓,反正,我只是要打败他——绝对!”

  兰尘点点头,她反正是没有决定权的。

  “谢谢!不过三公子。后面的林子应该就是所谓的深山老林了,我们可以带些食物和匕首之类的东西吗?你既然这么干脆地放了我们,总不至于希望我们走没两步就叫虎蛇给吞了吧?”

  “……你不想等他们来救?”

  萧漩皱了皱眉头,兰尘清清浅浅地笑着。

  “你要自救,人方会救你。”

  “……好。”

  得了萧漩许可,兰尘索性还要了一块布来,包了厨房大批糕点和两件外衣来背在身上,叫兰萧拿了匕首,自己又讨了根两指粗的长木棍来,就跟着萧漩派的人走入林子里去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人说“好了”,便转身运起轻功消失在林中。

  “走累了,小萧,你爬那棵树上看看,周围有没有大石头或者那样的空地?”

  兰萧检查了下兰尘周围,没发现有危险爬虫类后,他纵身借着树杈飞掠上树梢,往四周仔细察看。

  “娘,左边有块空地,可能是石头上覆着青苔。”

  “嗯,我们去那儿歇歇。”

  兰尘率先朝兰萧所指方向走过去。顺便用木棍开道。

  看着挺近的一段路,他们却走了很久,尤其脚下松软的腐质土地,更让这段路走得磨人。兰萧看到的果然是块盖满青苔的大石,足够他们两人坐下了。

  “娘,你带这些东西,有何目的?”

  “点火,告诉公子咱们的位置,剩得浪费时间。这是深山里头,我们两个人走不出去的。而且,我想应该也能顺便帮确定方位吧。”

  看着儿子疑惑的眼神,兰尘笑着弹一弹他的小脑袋,便吩咐他用匕首去掏些枯树木屑、砍些枯枝来,自己则去捡了树枝。

  用偷拿的火折子点燃那包裹布,再把弄成碎布条的外衣一点点投入火中,慢慢引燃木屑树枝。不是很干燥的东西燃烧起来,便腾起一股浓黑的烟,幸而这时候没什么风,黑烟直直向上。

  萧翼找来的时候,母子二人正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拿着木棍不断拨动火堆,以免带潮的木头弄熄了火。

  “你们动作真快!”

  兰尘站起来,笑得云淡风清,却让兰萧看到了她紧攥的手。

  萧翼也看到了,只不动声色地笑道。

  “公子让我们先来找你们,放心,萧漩大概是太渴望亲手打赢公子了,他眼下应该还不会使诈,而且。萧澈也该要到了吧,兰尘,你这烟可点得好,再远都能看到,早知道就不带那小家伙来冒险了。”

  “就只有你们五人吗?那我们先回那宅子里去。”

  兰尘边说着边用树枝扑灭火堆,以免待会儿造成森林大火。许迟看了看那宅子的方向,平淡道。

  “两个人送你们去山崖那边等萧澈,三个人回去帮公子。”

  “不用,那太浪费时间了,我们一起回去。”

  兰尘很坚持,萧远山也劝道。

  “兰尘你不会武功,兰萧到底年纪小,嚣阁剩下的这批家伙,可不是良善之辈,万一拿你要挟公子,可怎么办?”

  “我们不进那宅子,把我们送到院墙外就行了,我们躲到崖边去等你们。我不会轻举妄动的,而且,你们身上该有韦夫人做的**吧,给我一点就行。赶快吧,萧漩跟楚怀佩都是偏执的人,我担心他们会有什么疯狂举动。”

  “好。我们确实得赶快回去。”

  萧翼答应了,于是他背着兰尘,萧远山背着兰萧,几人又风驰电掣地往回赶。照兰尘说的,把她们母子放在崖壁边的院墙外后,他们翻过院墙。

  宅子有内外三层,嚣阁的人剩下得不多,却足够对萧翼他们展开包围战。五人背朝里围成一个圆,神态轻松地面对外围那个大得多的嚣阁的圆。萧翼不打算现在就开打,他扯着问萧泽的情况,问萧漩的打算。问输了如何赢了如何,这时候,萧澈已经带人赶到那处崖口了。

  刀兵响起的那刻,兰尘躲在树丛后抬头看着天空。

  湛蓝的底色上,白云如丝如缕,耳边有清风流水相和,这是个可以慵然靠在廊下翻着书页小憩的午后。

  兰尘安静地等待着,当萧澈带人冲过来的时候,她也没有从树后站出来,她等着那人自己走出背后那栋宅子,等着七日后绿岫的登基大典上,他在皇宫屋顶给找一处好位置,等着再过几个月,他们便坐着海船去那叫做蓬莱的地方。

  有了萧澈带人介入,萧翼他们的压力顿时消失,战线开始往最内侧那院子靠拢。韦月城的**这时也起了作用,剂量不大,不至于带来院墙上站着的人“咕咚咕咚”直往下掉,不过一旦交战双方皆是高手,**的影响便显现出来了。

  对什么人用什么战术,绝不含糊,这是萧泽向来的手段。所以尽管江湖人都称萧泽为侠,他却从未以此自诩过。

  崖边平台上交手的结果也差不多出来了,萧漩的武功与萧泽其实相差无几,但精神力的影响往往不是绝对地给人带来爆发力。萧漩太执着于赢,他把自己也化为剑,却忘了不管多好的剑,击打过多,也是易折的,何况他到底是幅血肉之躯的人呢!萧泽保护着自己,却在他身上制造出无数创口,内力再强劲,血液流失却必然带来人体虚弱。

  整个院子里,只有一个人一直在旁观这场战斗。

  楚怀佩没有理会嚣阁护法的召唤,就那么站在平台左侧边静静地看着,任凭剑气划破她依然美丽的脸。

  看着那慢慢稳占上风的深青色身影,楚怀佩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是她多少年前仅只一见就把心沉醉了的男子。那时还青春年少着,如今竟都过而立了,偏偏回忆起来似乎还在昨日,但又像已经过了一辈子。然而,隔了这么多年,她眼里还就是只有他,是他太卓越,还是她太执着?想不明白,后来干脆不想了,反正也没有结果,却又不想放弃,她这一辈子,就这么放下去了。

  “你傻呀,怀佩,你真傻!你越是这样,萧泽越不会爱你的!怀佩,你为什么不能把心打开一点?为什么不能试着去爱别人?”

  红榴被带进皇宫之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楚怀佩笑了笑。红榴这话说得好不笑人,她为着大哥,还不是受尽万般委屈,怎么不试着去爱那个丹朱呢?

  哦,不过,也许那话正是对丹朱说的吧。相爱的两人间插入个纠缠不休的第三者,确实恼人。却不知他们移不了的爱,那痴傻的第三个人就移得了么?

  她也是,眼里装进那个人后,再放不下第二个了。

  不,也许本来是可以的,但那个短暂的甜蜜的梦最终把她困死在里面,即使再怎么不甘于那个女人的存在,再怎么愤恨于他宁可那么守着那女人都不愿错开脚步回头看看自己,她也摆脱不了,这份在她心口刺了枝艳丽无比的血桃花的爱恋,非要——至死方休!

  要结束了,萧漩已经注定失败。

  不管是他同萧泽的这一场比试,还是嚣阁与萧门的战斗,都已经进入尾声。

  楚怀佩冷冷地看着已经被逼至绝境的萧漩的不甘,看着他手中宝剑终于被萧泽的黑曜格开,脱手飞去,看着他癫狂般随即一掌劈向萧泽,却为萧泽躲开,反而一剑刺中腿部,踉跄着直往后倒,眼看要从业已残破的平台上摔下山崖,萧泽急忙收剑,伸手去拉他下坠的身体。萧漩的眼睛是血红的,也许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也许他真的恨萧泽入骨,借着萧泽拉的劲道,他一从崖边旋过身体,便倏然又是一掌击出。这次,距离太近,萧泽来不及闪躲,生受了这一掌。而同时,两人因这掌一个摔到平台上,一个直往后倒眼看要掉下去,幸而手中黑曜还在,萧泽一剑扎在平台边缘,硬生生稳住了身形。

  正好看到这一幕的萧澈煞白了脸色,赶紧要飞掠过去,以免萧漩死不服输,再耍什么手段伤害萧泽。但比他更早地扑到萧泽面前的,是一抹红色的身影,今日例外地穿了一身娇艳红衣的楚怀佩奔出了她一直站立的地方,在所有人都未料到的情况下,她死死抱住刚攀着剑站起来的萧泽,两人一起跌出平台。

  ——萧泽!萧泽!若是,若是不能同生的话,就共死吧,至少黄泉路上我伴着你,至少今天,谁也抢不走你——

  惊骇的表情第一次出现在萧泽英俊桀骜的脸上,他一直注意着楚怀佩,但因为知道楚怀佩武功平平,单是医毒为绝,他防着的是楚怀佩使毒,怎么也没料到她会抱着自己寻死!

  狠狠一掌拍到楚怀佩背上,萧泽扯开她的胳膊,拼命想提起一口气飞纵着抓到旁边崖壁上的藤蔓,尽管已经坠落到平台之下,他不会甘心就这么陪葬的!

  然而,他低估了楚怀佩这一刻的疯狂。

  萧漩尽管伤重,那一掌却发了狠,真正令萧泽受了伤。加上在这下坠之势上,萧泽所能积聚的真气着实有限,何况被他扯开的楚怀佩吐着血仍睁着眼死死拉住萧泽衣角。

  耳边的风声掩盖了崖上所有呼声,被剑气割破的衣服禁不住拉扯,楚怀佩终于离他而去,萧泽却再也无力去攀住崖壁够得一线生机了。

  他看见天很蓝,看见云如丝缕,他知道有个人还等着他回去。那人,虽然总是清清浅浅,笑得仿佛不关世事,虽然总如飘絮一般踩在风里,似乎不会为谁驻足,却到底也不过是希望在这世上寻得一个归处罢了。

  他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亦早就不想去探究,更不是非要抱得美人归,她愿意站在那里,他便已经很满足了。其实名震天下的萧门少主萧泽所希望的也就是一片可展开羽翼的天空与一座梧桐深处安谧的院落罢了,当他黄昏那刻拂落一身红尘归去的时候,有人站在檐下,抱着新摘的花儿侧过身来,微笑着,平平常常地唤一声:公子——

  天空模糊了,眼前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

  水从四面八方灌过来,压得人不能呼吸,死亡的感觉从未从此清晰。耳边却响起孩童稚嫩的歌声,清脆的声音别有一般滋味。

  此生,问我归何处?

  归何处,月下飞天,云生结海,蓬莱烟波隔红尘。西窗共坐,花荫半卷,但看碧潮迭起悠然落……

  兰尘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她很平静,心脏跳得越快,她的表情就越平静,平静到看着她的兰萧都有几分不安起来。

  “娘,里面好像快结束了,我们去看看?”

  推了推兰尘,兰萧轻声道。

  兰尘移回目光,看着兰萧仿佛在沉思,末了,她正想摇头时,萧澈撕扯心肺的一声大喊震入他们耳中。

  “大哥——”

  从未听过萧澈这样的声音,也想不到什么情况下会使萧澈发出这样的声音,兰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脑袋有那么一刻的空白。兰萧说了什么?她听不到,兰萧拉着她要干什么?她也不知道。

  粲白的视线里,有人一袭深青色衣袍缓缓走来,唇角勾着笑,恣肆汪洋。

  “娘,娘,你怎么了?快起来,公子好像出事了!”

  兰萧使劲儿推着突然呆了一般的兰尘,伸手够了够,抓空的感觉让兰尘陡然清醒,她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撑着地,慢慢站起来。

  外面两个院子里除了倒地的尸体和重伤的双方下属外,再没一个能站起来的人,拉着兰萧,兰尘直直走进内院。

  人都聚集在平台那里,萧漩一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萧澈被人死死压在边缘,黑曜插在木板里,仿佛已被遗忘。

  “滚开!滚开!快去找啊,把我大哥找回来!”

  萧澈嘶吼着,毫不留情地挥掌拍向压着自己的属下,旁边萧远山忙拉住他的手,萧翼大声安抚着狂躁的萧澈。

  “别发疯!许迟已经在找下山崖的路了,公子不会有事的!”

  完全无效,没人能真正了解萧泽这个大哥对萧澈来说有多重要,何况他还亲眼目睹萧泽在自己面前落下山崖。

  “翼叔,点了他的穴位,把他捆起来,什么时候冷静了什么时候放。”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非常耳熟,却没了往昔的温和,萧翼一惊,回过头来。兰尘正走过来,沉静的目光透着十分的冷意,她看一眼萧澈。

  “把公子找回来要紧,他这样狂乱,只会坏事。翼叔,请您快一点。”

  说罢,直接走到平台破碎的边缘,俯视悬崖。

  萧翼遵从了兰尘的意思,点住萧澈的穴道,再命人将他结结实实地捆起来。萧远山他们自然没意见,萧门的人只皱了一皱眉,没说什么,眼下,毕竟是找回萧泽更重要。

  “许迟,能找到路下去吗?”

  兰尘大声问攀着藤蔓往下探了十来米的许迟。

  “顺着藤蔓勉强能下去,不过,下面河水那么湍急,公子又受了伤,在崖底的可能性很小。”

  许迟实话实说,兰尘皱紧了眉,回头看着众人。

  萧泽坠崖,萧澈又陷入癫狂,这里的人马有两批,谁指挥谁一时可不好说,但还有个嚣阁的烂摊子在这儿,必须分配人手才行。兰尘看了看,道。

  “你们都是公子的属下,也别管萧门中听没听说过了,现在首要的是找到公子。我且分一下人手,你们听不听。”

  内容听起来是征询意见,听着却完全不似商量的语气,兰尘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一眼,萧翼先拱手道。

  “兰姑娘要我们怎么做,尽管分派。”

  兰尘便毫不客气地吩咐了。

  “翼叔,你们五人轻功绝佳,且是合作惯了的,从这里往下游去,由你们来搜索。公子说不定还有力气挣出这水流,所以要注意崖边藤蔓、山洞。”

  “姑娘放心,我们这就去。”

  “你们俱是公子选出来的门中精英,此趟前来主要是为了破嚣阁,这个任务已经完成,分出三分之一人手整理残余即可,其余人再分成两个小队,顺水流而下,往远一点地方去搜寻公子下落。另外挑出两名轻功最好的,赶紧回京城报信,派更多人来搜寻。”

  “是。”

  两边人马都利落地答应了,转眼间已经分工到人,赶紧报信的报信,找人的找人,无一人敢松懈。

  “小萧,找根绳子,把三公子捆住。两人都拖到那边树下去,你看着。”

  “是,娘。”

  兰萧毫不犹豫地去找绳子,完全按照兰尘吩咐办。

  平台上现在只剩下兰尘一人,她在黑曜跟前缓缓地蹲下来。

  冰寒的剑刃反射着灼眼的日光,一线猩红血渍仍残留其上,告知方才战况的激烈,然而,现在唯有这剑插在这里了。寒光凛凛的,再不见那人拔它出来,潇洒地挽出一个剑花,归剑入鞘。

  ——古人说,一剑霜寒四十州,果然绝妙!

  那么,是诗绝妙,还是剑绝妙?

  ——双绝。

  呵!

  ——这把剑有名字吗?

  有,它叫黑曜。

  ——黑曜?就是宝石的名字?

  对。

  ——唔,很好听,我也喜欢黑曜。

  真难得啊,我还以为你对珠宝那一类都没什么兴趣的。

  ——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当然会喜欢珠圆玉润的东西,雕工精细的金银饰品,琉璃、水晶之类的,我也喜欢啊。不过,我不会把钱胡乱用在这方面就是了。

  也对,是应该这样……

  弘光十五年,亦即太平元年。

  沈盈川的登基大典如期举行,华美的宫殿,高贵的仪仗,巍巍千年的京城,一名传奇女子从此成为这国家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帝,在她手中,昭国打开一页盛世芬芳。

  京城的戒严并没有解除,不过当女帝鸾驾从缓缓宫城驶出,沿着御阶往太庙而去的路上,满城百姓尽皆夹道,争睹女帝风采。

  沈盈川微笑着坐在车驾里,一身明黄帝袍,头戴玉毓冠,向百姓们招手致意。

  以往皇帝登基走这条路时,为防刺客,多数都只留给百姓们一个远远的车帘子瞧而已,但沈盈川不仅缩短了这段距离,而且她就那么昂然地面对臣民。与当年凯旋而归时压着军队杀气的那股英武之气不同,今日的沈盈川高贵典雅、威仪天成,形容间自有一份傲视天下的气魄,配上那皇家仪仗,真正倒不输这“天子”二字了。

  本来东静王妃在民众中就很得拥戴,加上他们私下有意宣传,令得鸾驾过处,欢声鼎沸。这盛况从出发到她进太庙祭祖、祷天地,然后原路返回到宫城里,基本上已经没人对这女帝有什么意见。当然,有也是不敢当众说的,顶多几人聚一处牢骚而已,沈盈川不介意,正如兰尘所说,不要妄想所有人都忠诚拥戴于你。

  鸾驾最后在金銮殿前广场上停下来,沈盈川缓缓步下车,展目看着黑压压跪了一地山呼万岁的她的臣子,看着这座她从此以后要放进整个人生的宫殿。无悔于今日选择,但,若是那人今天真能坐在这金銮殿的屋顶上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去,该多好!

  红色地毯正在鸾驾前铺开一条长长通道,沈盈川踏了上去,这是她第五次走过这里。穿过广场、走上台阶、步入大殿、登上御座,下面跪伏的昭国重臣们即刻行叩拜大礼,齐声高呼万岁,殿内方歇,殿外随即跟上,待这一仪式结束,沈盈川抬了抬手,清朗而字字铿然的声音传遍大殿,这是她正式以皇帝身份坐在这里如此宣布。

  “众卿——平身。”

  看着阶下振衣而起的群臣,沈盈川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礼官开始捧着黄绸宣读诏书了,新帝继位,要改元,要封女儿们为公主,封已经去世的沈燏为帝君,封许多许多……沈盈川的视线越过群臣头顶,看向殿外纯净的蓝天与灿烂的阳光。

  这就是她的国,她的江山了,从此坐拥天下,俯视万民,把这万里社稷的重负担于一肩,服从那历史不以成败论英雄,但以成败论君王的铁律。那么——你呢?兰姐姐,你来自哪里?现在,又想到哪里去?

  朕,若给你那份封赐,你可愿接受?

  吞没萧泽的那条河从景山里出来后,是汇入渌水的。京城自古繁华,那条河乃至渌水却从没如此热闹过,不止萧门弟子,连官兵都来了,拉网一样地在水中及两岸搜索,只为了找到一名叫做萧泽的男子。

  可是,楚怀佩的尸体找到了,束发的玉带找到了,却始终找不到萧泽。真正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兰尘在城外,从萧泽坠崖那天起,她就没回过京城,一直在城外萧门的庄园里住着。她没有参与找人,只是每天呆在院子里,把个屋子整理得干干净净,仿佛萧泽下一刻就会推门进来。

  萧澈那日足足被绑了一个时辰,彻彻底底冷静了,兰尘才让人给他松了绳索,找人的事自此全部交由他负责。萧潜则接手了萧门事务,从去年起萧泽就有意把萧门交给这四弟,因此处处带着他,如今倒也算顺利。

  一切都顺利,惟独,不知萧泽下落。

  又一日的黄昏无声降临,兰尘独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天空。兰萧提着食盒走进来,看见兰尘那么坐着,年幼却早熟的他一阵心疼。

  萧泽的失踪引来无数人慌乱,然而兰尘却一直都很平静,她指挥人沿着河道去寻找,她命人清点嚣阁的生死情况,一一核对,她把黑曜拔出来,用布巾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连剑鞘上沾染的灰尘也轻轻地一点点抹去,抱回这院子里,放在萧泽惯常挂剑的床头。每天的膳食,兰尘都好好地吃,晚上到时辰了就好好地睡,没一点异常。

  但,兰萧到底是兰尘一手养大的,他能感觉得到,兰尘这样其实是异常。

  人该哭的时候最好哭,该笑的时候也最好笑,把情绪压制起来可能会造成的一个后果就是当情绪再也压不住之时,它们会全部反噬到人自身上去。这是兰尘告诉他的,然而兰尘没说若是她这个一向清醒的人也如此了,该怎么办?兰萧到底才十岁大的男孩子,再怎么早熟敏感,他也只能担心地伴在兰尘身边,什么都做不了。

  “娘,用膳吧。”

  兰尘回过神,牵动嘴角微微一笑。

  “哦,好。”

  接过食盒,兰尘正准备进屋,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她倏地转过身,急切地看向被推开的院门。

  “有消息了吗?”

  这与她之前一直表现出来的平静相差太大的饱含着焦急与期待的声音让正要踏进来的沈珈愣了愣,然后摇摇头,道。

  “不是,我是奉圣上旨意,来召你们入宫的。”

  “……入宫?”

  兰尘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呆了呆,她问。

  “有什么事吗?”

  “今日是圣上登基大典,也许久不见了,所以想请你跟兰萧入宫一聚。放心,不是出席宫中大宴,就是圣上想见见你们罢了。”

  “……哦,好。”

  兰尘重又恢复了平静,没有多说什么。

  母子二人进屋去换了衣裳,兰萧一会儿就出来了,兰尘却拐进了那间留给萧泽的卧室。

  这里没有属于萧泽的痕迹,单那柄剑挂在床头,说不上是给人增加信心,还是徒增感伤。兰尘走拢了去,手指轻轻抚过剑鞘上简古的花纹。

  “小萧要走了,应该不会再回我身边了吧,真舍不得啊!呵,如果不是在身边朝夕相处十年,我一定不会这样难过的,对吗?原来我还不是那么凉薄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在我身边十年,我也会舍不得呢,何况、何况——你,还不回来吗?”

  呢喃般的声音在空寂的屋子里尘埃一般飘落,没有人听见,也不期待回答。转过身,兰尘出了卧室,拉着兰萧跟上沈珈出门而去。

  庄园外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兰尘最后看一眼景山方向,嘴唇动了动,便转回头,登上马车。

  兰萧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奇怪于皇帝怎么会特意邀母亲入宫一聚,却不多问,只安静地坐在马车里。兰尘深呼吸一下,看着自前年进京后就一直覆了易容面具的兰萧,考虑片刻,她道。

  “小萧,想见你亲生母亲吗?”

  太过突然的问题让兰萧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兰尘。

  “对不起,小萧,娘在你亲生父母这个问题上撒了一个大谎,现在,娘就把实情全都告诉你,但是不管你有多怨恨娘,先安静地听娘说完,好吗?”

  “……是,娘,你说。”

  兰萧不禁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兰尘的话太过郑重,让他有些惶恐。

  感觉到兰萧的不安,兰尘微笑着伸手将兰萧抱在怀里,就像平常那样轻轻抚着他的背,让他僵硬的身体松下来,才道。

  “兰萧,你不是娘捡回来的孩子。你其实姓沈,已故东静王沈燏是你的父亲,而你的亲生母亲,就是今日登基的皇帝,原东静王妃——沈盈川。”

  十岁的孩子,又那么早熟,自然知道东静王沈燏意味着什么,知道皇帝代表着什么,这个身世来得突然,太过震惊,让他一时只能愣住。

  “娘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好好听着。这,要从弘光五年,你母亲嫁入东静王府说起……”

  兰尘的声音很平静,兰萧一直沉默地听着。

  车外,以沈珈的耳力,自然能把她们母子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谨慎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不管圣上召见兰尘是否为了认回皇子,只要没公开,这个消息现在就还是秘密。虽然弘光帝培植的密卫随着吴濛的死亡已经消散,数据显示的是俱已就擒或格杀,但不能肯定没有漏网之鱼,一切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普通的马车沿着官道疾驰,前方就是京城城门了,新帝的登基大典让这城市有如过年一般热闹,今夜,注定无眠。

  太平元年,即弘光十五年,这一年留给历史太多回忆。

  北燕皇长子燕南起兵夺取帝位,昭国女主临朝,海运大规模兴起,科学技术开始为朝廷所重视,与传统的经学典籍一起成为官方书院教授内容。

  这是后人必知的大事件,而在那些娱人一笑、博人一哭的野史杂记里,这一年,还包括了未来燕帝与达西族美人婉转的恋曲,包括了女帝离奇的身世际遇,包括了昭国武林的重新洗牌,包括了那些男男女女生生死死悲欢别离。

  红尘过处,总是漫天花雨一寸一寸地铺满时光的记忆,所谓历史,就是留下只言片语给后世人去无尽地猜想吧,正如我们追忆那依稀的从前。。.。

  (看坐看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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