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世并非循规蹈矩之人,比起嘴上说的,他认为直接上手学习来得更快。
他起了个简单的剑势,手臂与肩齐平,手腕翻动,变了几个招,下盘也依旧很稳,仅仅只是上半身有所改变,下身纹丝不动,如此几个动作,也可看得出他的基本功很扎实。
沈安世将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很慢,刻意让站在一旁的祝寻鱼看清楚,做完之后,反手将剑背在身后,侧眸看向沉默不语的少年,询问道:“方才我做的动作,你可看清楚了?”
祝寻鱼点点头,沈安世遂让出位置,站到一旁,说道:“现在,你来重复一遍。”
要是换了别的年轻修士,遇到这种情况,恐怕是要吓得两股战战,心思飘忽,一个不慎就乱了章法,更何况沈安世还在一旁看着,胆子小些的,非要将眼泪也逼出来不可。
可惜,祝寻鱼绝非普通的“年轻修士”。
他嘴上乖乖地应着,心里却寻思着,自己该怎样做才更像一个普通的修士。
不能什么也不会,一窍不通的庸才最为惹人反感,如此一来,沈安世和韩雪绍都会对他失去兴趣;也不能表现得太会,他如今的形象毕竟是一名“体修”,修在身体,对这类兵器的掌控太过熟练,会叫人心生怀疑;此事,非要做到不好不坏,不偏不倚,才算合适。
麻烦啊。祝寻鱼咬着牙想。
笼在树林阴翳中的少年,迎着两位修为深厚的修士的目光,在原地站了一阵,像是在回忆沈安世方才所展示的剑法。几秒后,他不再犹豫,稍显瘦弱的手臂掂起沉重的铁剑,先是依葫芦画瓢地学着沈安世挽了一个剑花,歪歪扭扭的,没显出半分利落肆意,更像是东施效颦,反而弄巧成拙了——他是捡了些漂亮的动作来学,沈安世望着,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思——那些选择修剑的修士,大多都是为的动作潇洒飘逸,面前的少年亦然。
许是因为糖葫芦那一茬,沈安世对祝寻鱼的印象并不坏。
所以,这些小动作,他望见了,也并不觉得有不妥之处,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
祝寻鱼一步一停,动作虽然还不太熟练,力度拿捏得虽然不到位,大致意思却是对了的,能够看出他方才是认真去记了沈安世的动作。
一遍做完之后,沈安世未喊停,祝寻鱼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掠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不改,只好循着记忆又重新做了第二遍,第三遍……直到第七遍,沈安世仍然什么也没说。
祝寻鱼的脸热腾腾地红起来,憋着气儿,在收势的一瞬求饶般的望了韩雪绍一眼。
韩雪绍是气修,自然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不过,从沈安世始终放在祝寻鱼身上的目光来看,他做这些必定是有所打算的。
她想到这里,朝祝寻鱼摇了摇头。既然沈安世没有开口,她便也不出言打搅。
鸟儿掠过树梢,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呼啸的风穿林而过,林中的少年将那几个简单的剑招做了一遍又一遍,额角覆着一层薄汗,鬓发已是湿得透彻,汗珠顺着脖颈淌进衣襟的缝隙中。祝寻鱼整整做了三十七遍,直到呼吸变得絮乱,沈安世方才开口喊了一声停。
“因你是体修,所以经得起磨砺,这是其一;你悟性不错,天赋上乘,是个适合学习剑法的苗子,这是其二。”沈安世递了一缕清风过去,祝寻鱼顿时觉得湿漉漉粘在身上的衣裳也没那么难受了,“休息片刻,之后,用我方才所教你的那些剑招来招架我的出招。”
他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是要和祝寻鱼交一交手了。
然而祝寻鱼终究只学了这么一个多时辰,此时却要与天下第一剑修交手,是不是太过为难他了?韩雪绍刚一想,果然,下一刻祝寻鱼的视线就瞥了过来,他手指攥着衣襟,兀自扇着风,偶尔活动一下腕节,一双杏眼却是委屈的要命,明晃晃写了三个字:不要嘛。
转念又一想,好不容易才得来这个机会,祝寻鱼不好好珍惜,怎么又想着偷懒?
系统虽然对祝寻鱼多有偏见,有句话却说的没错,不能太惯着他了。
于是韩雪绍冷着脸,双手抱胸,祝寻鱼望过来,她就淡淡望回去,一点也不心软。
“我只会用一成不到的功力,你不必心忧。”沈安世离得近,察觉到祝寻鱼那些明里暗里的示意,遂启唇解释道,随即,又添了一句话,“剑道苦修,别总想着向你师尊求情。”
祝寻鱼露出小技俩被窥破之际的窘迫神情,摸了摸鼻尖,小声说了个“好”字。
沈安世所说的“片刻”,也不过是几分钟时间。练剑讲究一个趁热打铁,等祝寻鱼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他就残忍地打断了小憩时光,让祝寻鱼重新拿起铁剑,看他起了剑势。
修士之间的打斗哪有那么多你来我往,更没有谁出招前还要说一句“我要出招了”。
所以,等祝寻鱼架好了手中铁剑,沈安世身形一晃,剑如流星,已经攻了过去。
祝寻鱼记着沈安世那句“用我方才所教你的那些剑招来招架我的出招”,慌慌张张地横剑招架住了,沈安世有意让他,双剑相撞,剑光四起,划出一道刺耳尖锐的声响。沈安世的性子虽然沉稳内敛,剑招却是咄咄逼人,即使他出的招都是起先教祝寻鱼的那几招能够格挡住的,祝寻鱼勉强接下了,下盘却不稳,沈安世一步步向前,他就一步步往后退去。
等到他的背脊快要挨到树干的时候,沈安世忽地挑剑,祝寻鱼手中长剑当啷落地。
然而势头仍在,祝寻鱼“诶哟”一声,就要往后倒,沈安世适时地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替他稳住了身形,神色稍霁,敛去了锋意,说道:“祝寻鱼,你记住了,从你选择修剑的那一刻起,你要相信的,就是你手中的剑,除此以外,世间的万物都与你没有干系。”
“包括你自己。”他说,“不要心生退意,不要逃避,正视你所面对的剑招,看破它。”
沈安世说这些,也没想着要听祝寻鱼的答复,手腕一沉,挑起地上的剑,抛给他。
然后,他说,继续。
这一回,祝寻鱼虽然还是有点儿不情愿,却还是一言不发地横了手中的铁剑。
两柄剑再度碰撞在一起,剑鸣声此起彼伏,好似乐曲,韩雪绍一直瞧着,所以很明显就感觉到了祝寻鱼的反应和之前相比有了很大变化。他之前能躲的招数就躲,不能躲的就勉强去拆,一板一眼,和沈安世教给他的没有太大区别,可如今,祝寻鱼再没有躲过任何一个剑招,能拆的就拆,不能拆的就想别的办法来挡,偶尔出招,也有了进攻的意图。
意识到祝寻鱼将要变守为攻之时,沈安世就露了破绽,二人攻守互换,局面陡转。
几十个来回下来,沈安世面容沉静,祝寻鱼唇边软甜的笑意也随之淡去。
凭着经验,即使对剑招不通的韩雪绍,也能够隐约感受到二人剑招产生了分歧。
沈安世虽有意让招,却寸步不让,祝寻鱼每一剑他都稳稳地接住了,接剑之余甚至还有余力去观察祝寻鱼的架势,剑招轻盈灵动,身形飘逸,似雾似幻,然而剑锋凌厉,即使是守势,也叫祝寻鱼吃了许多苦头,震得他虎口发麻,裂开几道血丝,逐渐向内蔓延。
而祝寻鱼,他原是守势,也因沈安世只教了他防守的招数,如今转了攻势,就像是裹在身上的外壳被剥离,明晃晃露出了其中的软肉:他的剑招与沈安世大相径庭,沈安世是灵动飘逸,宛若惊鸿,而祝寻鱼的,虽也算得上是飘逸,然而出招方式之古怪,出招角度之刁钻,都让观者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好几次,韩雪绍都觉得他的腕骨会弯折,然而祝寻鱼脚步一转,身形一晃,衣襟上的配饰被风吹得扬起,随即,他又硬生生接住了。
还有一点,他们二人的铁剑分明是一般重的,韩雪绍却觉得沈安世的剑更轻,祝寻鱼的更沉,沈安世的剑似猎猎长风,祝寻鱼的剑似怒涛滚滚,一浅一深,自是全然不同。
那厢,身为旁观者的韩雪绍察觉到端倪,局中的沈安世又怎么可能没察觉到。
他心里暗自有了思量,也不再和祝寻鱼纠缠,侧身避开他的剑招,错步退后,身形一转,白衣纷纷扬扬宛如霜雪,铁剑横在胸腹之间,剑尖在身前旋出一个弧形,不过瞬息,那柄冰冷的长剑就已经横在了祝寻鱼的颈上,离了两寸距离便停了下来,抽身收回。
“劈、砍、削、斩。”沈安世将剑尖斜斜指向地面,望着仍是呼吸不稳的祝寻鱼,以一个肯定的语气,说道,“剑生双刃,刀生单刃,剑轻,刀沉,你所使的这些,都是刀法。”
“剑法灵动,出其不意,刀法凶猛,气势逼人。”
他凝视着祝寻鱼,说道:“刀剑虽有相通之处,然而用惯的招数可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改得了的,刀剑特性本就不同,你用刀法来使剑,叫轻盈的变得沉重,叫浅的变深,叫委婉的变得直白,不伦不类,反倒是弄巧成拙了。你既学过用刀,为何又要向我习剑?”
祝寻鱼沉默一阵,嘴唇动了动,终于说道:“我曾经……幼时,确实学过刀法。”
此时,听到这番话的韩雪绍也走了过来,她满腹疑云,却没开口,等他慢慢解释。
沈安世问:“后来为何舍弃了刀法?”
“后来,我的刀就离了我。”祝寻鱼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不想过多提及,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视线在韩雪绍和沈安世身上略略一扫,“尊者应该明白的吧?离了伴我多年的刀,再去瞧其他那些刀,我都觉得兴致缺缺,久而久之,刀法也变得生疏起来了。”
听到这里,韩雪绍问:“丢了么?”
祝寻鱼说道:“我赠人了。”
明明是自己拱手相让,说出来的倒像是别人从他手中夺去了似的。
“若是你亲手将陪伴自己的刀赠与他人,那就不必再叹息。”沈安世淡淡开口,“那个人对你来说应当很重要,否则你也不会将自己的刀相赠。事已至此,便没什么可说了。”
“重要吗?”祝寻鱼想了想,笑了一下,措辞却是含糊不清,“有可能吧。”
他只是将自己的利刃,自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己沾满鲜血的罪孽全部送了出去。
为的什么?他想,为的是以刀为盾,让他们两个在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中活下去。
就像他将刀掷在地上,撞进那双如死般寂静的双眼时,冷声说的那一句话——“拿起我的刀,和我一起逃离这里,从今往后的路,再不必由他人来规定,全由我们凭心而往”。
祝寻鱼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了,敛去眼底复杂的情绪,唇角勾起,笑盈盈说道:“师尊,尊者,方才交手,二位可觉得我孺子可教?往后的时日,还能不能再多教一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