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母亲就应了一声。
康顺风就出了门,他并没有走大路,而是走小路。天已经这亮了,小路上人少,边走边练手法,不感觉怪势。而且一路上爬低上高,能长腿劲儿。
到崖上寨的时候,在村头就碰到了几个熟人围着一个碌碡,合计着啥事。康顺风一一打了招呼,就有人说,你姥爷这会没在家,看着像到峁塔那去了。
康顺风就点点头,把背包拿下来,对中间一个相熟的汉子道:“安子叔,那你帮我把这包拿到我姥爷家,我上峁塔寻我姥爷去。”
那汉子就爽快地接过来,康顺风就转身往峁塔那走。
峁塔是当地人在高处用黄土堆起的一个尖塔样的物事,据说是为了兴风水。那里地势是整个个崖上寨最高的,胡斜子爱在那里望远,用老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图个眼宽。村上几个徒弟见老人爱在那里呆,就在那上面平出了一块地,弄出个石头桌椅来,让老人在那里没事能活动一下身体。
康顺风上到峁塔时,一眼就看到胡斜子正站在那块平出来的地上,正在轻轻地摇动着身体,听到康顺风的动静,老人就蹭地回过头来。
看到是康顺风,老人就松了身体,带着一丝讶异道:“咋真的是你!我听着脚步像你,可想着你去上学了,寻思着不是你!你咋回来了?”
康顺风走近两步,就通地跪在地上。
胡斜子的脸就严肃起来,也没叫他起来,就道:“什么事?”一般能这样跪下来说话,那就是有大事请师父决断了。
康顺风就把自己在S市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老人听,包括自己一步一步走来的想法,同盛姐、张媚的关系,同杨家的交往等等,也讲了这次回来,想请老人推荐几个人帮彪盛堂斗拳的事。
胡斜子眯着眼睛,一直听他讲完,沉默良久,就叹了口气道:“清末民初以来,武行人不入捕衙,就入绿林!还真是个个人都逃不出这个劫数。你起来吧!”
康顺风这才站了起来。
胡斜子道:“姥爷领你入行,并不能把你一生的路都领尽了,今天我就许你出师自己立,以后你的人生大事自行决断吧。”
“姥爷——”康顺风眼睛就红了,虽然知道这是武行的老规矩,他还是一阵心酸。
过去武行的规矩,一旦弟子入捕衙或绿林,师父就要许他出师自立,他以后行事,就不再受师门恩情羁绊,也就是说可以不再看师门交情。入捕的,师兄师弟犯法,照样却拿,旁人不会用武街上规矩来衡量你薄情还是寡义;入绿林的,就要事事以山头的事为重,不以师门恩情而废事。当然,在可能的范围之内,还是要尽量照应到师门恩情和利益的。
胡斜了这时却笑起来,道:“你莫伤心,其实姥爷今天听了你的决定,还是挺高兴的!你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出去惹事就报姥爷名号的小娃娃了!姥爷也算是对你姥爷康槐山公有个交待了。不过,姥爷给你讲,你既然入了绿林道,就要万事讲个规矩!所谓盗亦有道,我不管现在的绿林黑道如何行事,你可得把你自己把持好了,做事留一线,且莫做伤天害理的事!”
康顺风点头。
“这一点上你是从小在我身边长的,我信得过你!关于女色,我胡斜子并不是忌讳女色的老古董,做好男儿干大事情,就要先看破女色这一关!自古成事的人,就没有情种!但有两条你给我记牢了,兄嫂弟媳不能碰,人伦大理不能乱!其他的你自己把握吧!不过姥爷提醒你一句,虽然说人不风liu枉少年,但天下奇女子万万千千,取之不尽,适可而止,勿太过贪心想一一尽占,否则容易生出魔障恶事来,古往今来,多少好男子就是过不去这个贪字,最后坏事在女色之上!”
康顺风再点头。
“杨家老太爷要来见我,放到开春之后吧!现在秋杀冬死将至,老人不宜出行久远,否则容易残体伤身……至于彪盛堂的事,你和你向山哥商量吧!他小时候跟我东西南北都跑过一遍,那些人和事,都在他心里搁着呢!”说到这,老人眼里就有了悲色,道:“你干事情,能提携一下你向山哥最好,他这娃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能下苦,干什么都会强人一头!就是可惜心眼太死,把姥爷给他的东西死死地守住不放……姥爷当年看上他可以继承门户,就千方百计把他引到这条道上来,谁知道这玩意儿到现在功夫越真越没饭吃……他现在三十几了,还说不下个媳妇……姥爷心里难受得很!”
康顺风就又一次跪下来,这次给老人磕了个头,一方面是出师礼,另一方面,也是对老人最后这番话的一个承诺。
等他磕了头起来,胡斜子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道:“走,回家吃饭去!”
康顺风看他走过去,虽然仍然腰腿硬朗,便背却有些弯了,在秋风瑟瑟、一片空旷的黄土塬上,那道背影显得那么孤独和苍老。
康顺风突然就流出了眼泪来,一种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感觉一下子就笼住了他的全身。
岁月,真的好残忍!
第四卷第三章 胡斜子的一滴泪
康顺风跟着胡斜子回到家时,家里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康家塬乃至整个渭北源上都是吃两顿饭,早上九点一吃,下午二点多一吃,晚上那一顿不叫吃饭,叫喝汤,都是清淡小菜,喝点小米粥。汉子们顶多再夹一个辣子馍,都不尽饱的吃。
回到家时,胡斜子家饭已经做好了,饭桌已经摆在院子里,一个个拌好的菜都用碗扣好摆在桌子上,胡斜子的三个小重孙子许是饿了,就你一下,我一下地偷偷揭起碗来从里面抠菜吃。见胡斜子进来,就在院子里叫起来:“姥爷回来了,吃饭——吃饭!”
当地的规矩,老人不上桌,家里不开饭。除非老人说过不回家吃饭。
胡斜子的二儿子就从屋里出来,边招呼子女们开饭,边对康顺风招呼道:“来了!先坐!”
康顺风叫了一声:“二衙(爷的意思)”,却没有坐,而是跟着胡斜子进了他住的上房,先伺候胡斜子洗了手,然后自己也洗了手。一看自己的包果然放在上房胡斜子的坑上,就从包里把东西掏出来,把一套老人衫给了胡斜子,几样小点心也都放在柜上。却拿了几包瓜子糖果出来,到院子里,散给几个孩子,剩下的就放到饭桌上,让大人们自己取食。
一桌子人坐齐了,康顺风在这里并不算是客人,所以女人、孩子们也都不避讳。
一桌人边聊边吃,听康顺风讲S市的美丽繁华以及自己在那里因语言不通闹出的种种笑话,大人们就流露出羡慕的神情,孩子们却只爱听笑话,不时地模仿康顺风的讲述,自己将自己逗得咯咯地笑个不停。
这边正在吃,院子门就被推开了,一个人就走了进来,边进门边道:“咋现在才吃饭呢?刚好我来添个菜!”。
“向山哥!”康顺风就叫了一声。
进门来的正是向山,见到康顺风明显地一愣,就道:“你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向山明显得在胡家比康顺风熟,几个小孩子先跳起来,一口一个叔地叫着。
“昨天回来的,还说晚上到你家去呢……”康顺风一边说话,一边就想给他拿凳子。早有胡斜子的一个孙媳妇给拿来了。
向山一边把手里的一个纸包递给胡斜子的二儿子道:“伯,昨天我们那有个人家的牛犊子拌到崖下摔死了,给家里送了点牛肉来,我带了点过来!”
胡斜子的二儿子一边接过肉来,一边道:“吃了没,坐着吃点!”
向山笑着摆手,接过小凳子坐在一边道:“我吃了,你们不招呼我,快吃饭!我才说从胡衙这一会上你家去,我爹也让给你爹带点肉去!”后一句话却是给康顺风说的。
康顺风就想起父亲一直念叼着向山的父亲,就笑道:“我伯也掂记你爹呢,他老哥俩现在关系亲得让我妈都嫉妒了,总说结婚这么多年,从没见你这么掂记过她。”
向山也笑道:“我妈也这么说!”
胡斜子吃饭时一般不太说话,只给向山打了声招呼就继续吃饭,那边就有另个孙媳妇倒了茶水过来,向山接过来。那几个小孩子饭也不吃,就缠了上来,向山将水放在一边,就一边腿上坐了一个,另一个也腻在他怀里。
“快下来,土猴一样,把你叔的衣服弄脏了!”胡斜子一个孙子就吼上了。
那边向山却笑眯眯地道:“没事,没事,别训娃娃……咱不讲究……”却是宠溺地从口袋里掏了一把糖豆出来,几个孩子就抢起来。
康顺风知道向山爱孩子,他看每个孩子都和他弟弟小三一样。平常口袋里总装着些农村小店里出来的廉价小糖豆儿,专门哄孩子的。
农村人吃饭,简单效率,不一会儿,这边就收拾了桌子,重新摆上茶水,向山这才靠了桌子边上,同胡斜子、康顺风一起喝茶聊了起来。
“顺风的事你都知道了吧?”胡斜子问。
向山点点头。
胡斜子就道:“他这次回来,从他做事的地方领了差事,你帮他弄一下。那些人我过去都带你走过,攀了交情就是为用的,不用了交情也就慢慢淡了……衙最近一直在寻思,你这一身功夫不能白瞎到这山沟沟里……过去,走州串县就是见大世面的,现在人家这世事变得快,跨省过府都是很寻常的事了,刚好顺风在那也算谋事了,你要不就跟过去,也该做些事情了……”
向山眼睛就红了,道:“衙,我还想再把你伺候几年……顺风的事我帮他弄定了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