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曾经也渴望过家的温暖,在北方的一些夜晚,他留宿在荒僻的村庄,睡在土坑上,看着一溜男人女人的头鼾睡着,响着均匀的呼吸,他会忘记自己是一路旅行的人了,以为自己是到了家里,一觉醒来别人都下炕劳动了,他还恍惚着。还有一些夜晚,为防野兽的袭击,他不敢到外面支帐篷,就到附近农户的羊圈过夜,睡在干草上,闻着干草的清香和羊群热烘烘的气息,想着这户人家的人梦都做到了哪里呢。他们每天守着自己的生活,安稳地生,安稳地死,而自己是在做什么呢,一个大男人不去工作,到外面游荡都成笑话了,说他傻说他无聊什么样的话都有。让他安慰的是他拍下了很多照片,抓住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东西,还有几大本日记,这些都是他的财富。
他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在他走之前,他对她说,你等我两年,两年之后,我回来娶你。她说,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把我带走呢,我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不愿意她跟着他风餐露宿地生活,而他又不愿放弃自己的梦想,他执意地走了,但每走到一个地方就会和她联系,告诉她自己到了哪里,每一处的风景都想和她一起分享。但半年后,她就嫁给了别人。那时他还在远方。得知这个消息他马上赶了回去想要挽回,赶上的却是一场婚礼,他心爱的人出嫁了,新郎不是他。这真像戏剧里的人生,有着巧合和阴差阳错。他曾经消沉过一段时间,对自己所作的一切都作了否定,后来还是回到了自然里,也是独处自然的孤独和寂寞让他获得了很多领悟。这自然有多宽阔的心胸啊,包容万物,只有自然的博大、深远和清幽才会给人旷远、豁朗的胸怀,谁说它是无情无爱的呢?因为有爱,才会包容。爱情也是,只有真正宽容的人才能幸福。对她,现在仅是祝福。他现在是把全副的心思都放在行程中了,对自然,你是要带着爱意去体验的,即使是无名的村落、幽远的野林,都会有值得欣赏的地方,身处自然,你才会找到真正的自己,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世俗的一切荣辱和纷争都不再重要,可你不能拿一颗避世的心去感受,因为自己的不如意,带去的也是凄惶的表情。
——
第十二章
我说,那你觉得孤独吗?
他说,谁不是孤独地生,孤独地死呢,谁又能真正地懂得谁,把谁真正刻入自己的生命里,只是我们总会不断地寻找,对于此,我们永远乐此不疲,我们都太害怕孤独,要的就是相互的慰籍,从彼此的身上取暖。
我听他说话都听出了神,他似乎也沉浸到自己的描述中了,表情忧郁或是兴奋,在火光前明灭。
我说,你写诗吗?你像一个行吟的诗人。
他说,我本身的生活就是诗,真正的诗意并不是风花雪月一样的东西,它是光明宁静的喜悦和拥抱一切的热诚,是在世俗尘埃的蒙蔽下还有精神上的东西与之抗衡。他看到过贫穷和灾难,和很多平凡的人一起生活。在农村,那些在土地上写作诗篇的农人靠天吃饭,雨少了是旱,雨多了是涝,不丰收是生活难保,收成太好堆积成山贱卖不完是只能扔在土里让它烂的,那才是心痛。在城市,流浪的歌手,清晨的叫卖都是他所关注的。谁不是芸芸众生中的平凡人,要爱就爱所有的平凡,平凡之中总是包藏着无尽的哲理,只要你愿意去体会。
我问他,这个冬天还有多久才会过去,我已经走了很久,走得很累,还没有走完,我的记忆里总是冬天和夜晚,我不记得春和白昼。
他说,如果你的心里有春天,这个冬也不是冬,希望在,春天也在,所有的东西都是过程,不管是苦还是痛,毕竟都是经历,譬如今天,你介入到我的行程中。然后,他的话题一转,说,你明天回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把每一步都看成是人生路上的必经过程,看各异的风景,这就是收获,以后可以站一个高度,以平静的心情俯瞰走过的路。
我说,你再让我跟你走一天吧,我只想有个人带我走,不管去哪里都好。
我钻到帐篷里睡觉,听着遥远的风声,想着外面那个在火堆旁记日记的男人,很快进入梦乡。
一夜无梦,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把帐篷照得透亮。我跑出来的时候找不到他,外面空地上是一堆燃过的灰烬。溪里的水竟然是温的,还在往上冒汽,从水边我看到自己因睡足了觉显得明亮的眼睛。
我回到原地时看到一脸微笑的他,他说,小姑娘,早啊,觉睡足了吗?我说,很好,谢谢你。
早上吃的是昨晚没吃完的山芋,还有点热,想是他把他一直埋在灰里的缘故。我说在外面真是好啊,有山有水,还让你忘忧,可以自由地发呆,自由地游荡,可惜这里没有花,我好想看到满山的迎春花。
他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摘花。说完向山脚跑去。这个季节除了梅花,还有什么花会开放呢。
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时,手里拿的不是花而是一个草环,他说现在没花了,你知道这叫什么草吗。我仔细看了看,细小的椭圆的叶子,除了一色的碧绿,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说这叫忘忧草,你看都冬天了,别的花儿草儿都枯萎了,只它还鲜活着,可不是忘忧么。我说,这是你杜撰的吧。他笑了笑,说,走吧,小姑娘,该上路了。
一路上,他不停在本子上写写划划,或者走到人家屋檐下聊半天,然后说大伯,大叔,大婶,您忙啊,一脸愉快地离去。他笑的时候憨憨的,一点也不像昨晚那个满腹经纶的人,笑声却是响亮的哈哈哈地。
正午的时候,我们走到一个集市,这里也是嘈杂的,交通混乱,他让我在路边等一下他,他有一点事情要办。我站在路边扭着头看来看去,对面小店里已经坐满了人,吆吆喝喝地几大桌,这时我身边的一个小女孩突然跑了出去,我来不及细看就听到刹车的声音,那个小女孩已经躺到了马路中央,脑浆迸裂,鲜血流了一地,这时对面一个年轻的妇人疯了一样扑了上去,抱起她花朵般突然凋谢的女儿哭得昏倒在地,当人群七手八脚地把她们送上救护车的时候,我还怔在那里,我手里的草环掉了我也不知,直到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上,说,没事吧,你?我的眼泪才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是我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这次是猝不及防。生命,它可以那么坚韧,也可以脆弱得不堪一击,不管此前它有过多少美丽和绚烂,瞬间便是终止,如果是如自然的花开花谢便也好啊,走过完满的一生,给世人留下余味,可是它充斥的是无数的偶然和意外,一分钟,甚至是一秒钟便可以改变你的轨迹。
集市上的人又聚到一起,做着他们的事,只在口里还在议论和叹息,所有的都照旧,除了路上的血迹还在诉说人生的无常,可它也会在不久之后被掩盖,逐渐地淡去,人们也不再记得某一个冬日的正午一个贝雷般的生命突然消失于无形。
他说,你回去吧。我说嗯,是该回去了。
他为我买了返回的汽车票,笑着说人生何处不相逢,说不定哪天我们还会再见面。我坐在窗前看到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眯缝着眼睛看我。我说谢谢你,他说我也谢谢你,谢谢你的陪伴。
车开动的时候,他朝我挥手,说,再见了,小姑娘。
******************
离开了一周,学校里似乎没有丝毫的改变,改变了的是我的心情。
榛榛说,禾子,你去哪里了,一去就是几天,也不打个招呼。我说我只是想出去走走。彤云疑惑地看我,等我把视线转向她时,她移开了目光。
我用平常做家教的钱为自己买了一件鹅黄的羽绒服,明亮而温暖的颜色,它让我想到了迎春花,我在镜前端详了半天,想着从前一色的黑与白,那是极端的颜色,万色之总与无色之色,而这黄是多么地柔和啊,它让镜中的人也陡增了几分活泼与明媚。
我开始疯狂地读书,距离期末考只有半个月了,而我欠下了很多功课,每天我把自己定在自修室里,第一个去,最后一个走。夜晚的时候,我独自走在校园里,回过头去看,教学楼的灯突然全灭了,只留下一片黑黝黝的阴影。这个学校正年轻。在这个地方,你可以不怕犯错,因为你年轻,一切都可以打倒重来;你可以很张扬地生活,因为你年轻,你想收获所有的目光无可厚非;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青春,因为你年轻,你不必回头看,单单看着前面无尽的岁月。拥有青春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它的美就像自由的精灵,是要在空气中自由地舞动的,它是有感染力的,让你被它吸引,被它感动,你从微卷的睫毛,从清亮的眼睛,从瑕思的表情中可以见出它的美来,你看到过一个女孩站在盛开的花前微闭起眼睛吸一口气的陶醉吗?或是提着鞋赤足踏过草坪让纤细的足踝陷进毛茸茸的碧绿?或是一路骑着车一路撒下白色的樱花?
可是究竟会有多少可供挥霍的岁月呢。红颜白发只是弹指瞬间的事。再怎么重头再来,心也不是原来那颗心,看似一晃而过,实际上都沉淀下来,这就叫做经历,你可以把它重叠为人生的背景,却不可以把它当成写在黑板上的字一样轻轻抹去,它是有一点就刻一点,刻在你的肌肤上,最后刻满全身的。但它也不是丝丝缕缕都让人不忘的,年轻的时候都是朝前看的,谁顾得上去回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