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清晨,青石小道上人迹寥寥,街边的早点摊子却已经支了起来,蒸着包子馒头的蒸笼水气弥漫,白色的水汽好似晨雾,带着食物的香味一阵一阵的飘散开来。
严无谨就坐在小摊油腻的桌边,在晨雾一样的水汽后面喝着一碗豆浆,吃着带芝麻的烧饼。
隔了老远,他就已看到了萧屏儿,于是笑着对她招手:“萧丫头,过来一起吃东西!”
萧屏儿翻身下马,坐到他身边:“于滴子呢?”
“他去找马车了,一会儿就回来。”严无谨笑起来:“店家,再来一份和我一样的。”
等到东西端上来,萧屏儿才明白严无谨刚刚为什么要嘱咐一句和他“一样”的,原来那粗瓷大碗里根本不是什么豆浆,而是一大碗高粱酒。
萧屏儿哭笑不得:“这么早你居然就这烧饼喝酒,我真是服了你!”
严无谨却笑得像只老狐狸:“难得于滴子没在,陪我喝一杯吧!”
萧屏儿斜眼看他:“你的内伤都好了?”
严无谨讪笑:“现在不是很好么?”
萧屏儿只得叹气。
等到两个人碗里的酒都见了底,于滴子正好将马车赶到。
这个江湖上最好的杀手素来都是寡言的,见到萧屏儿也只是点个头就算是招呼了。
按照严无谨懒到不能再懒的性子,若是赶路,是绝对不会舍得用他那两条腿的,至少会骑上一匹马才是,加上现在有伤在身,马车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对于他们现在才找马车很是奇怪。
“你们现在才找马车?”
严无谨努嘴:“这是第四辆。”
“第四辆?”萧屏儿皱眉:“那前面三辆马车哪里去了?”
“有人大概不希望我们去沧州,”严无谨继续笑眯眯:“所以那几辆马车都被他们弄散架了。”
萧屏儿没有接话,她当然知道,严无谨说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快雪——吕家的那个大公子。
结了饭钱,于滴子在外面赶车,萧屏儿将那匹灰骢马栓在车旁,便和严无谨一同钻进了车厢。
严无谨上了马车后就一直无话,只是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
萧屏儿咬了咬嘴唇,权衡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你不问问我这几天去了哪里么?”
严无谨将眼睛掀起一条缝,看着她笑了笑,随即又闭上了眼睛:“去了沧州尧家别院?”
“你怎么知道?”
严无谨动了动,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若是连义兄的坐骑都不认识,那我一定不是严无谨。”
萧屏儿脸色微赧,她似乎总是在问一些很愚蠢的问题。
“见到我义兄了?”不知是被那一碗酒灌醉了还是昨天晚上没睡醒,他说话一直闭着眼睛。
“嗯。”萧屏儿挨在他身边,他的身上依然有淡淡酒香与青草辛辣的香气,好像竹叶青。
“他还好么?”
“还好,只是似乎被人软禁,不能出门。”
似乎早就料到,严无谨只是挑了挑嘴角,随即又道:“我这个大哥似乎很喜欢你。”
“嗯?”
“若不如此,他不会舍得把‘小灰’借给你用。”
萧屏儿神色微动,随即笑问:“想不想知道你这个义兄都和我说了些什么?”
“说了什么?”
“他和我谈起一个人。”
“快雪?”
“不是。是一个叫吕松亭的人。”
“吕松亭?曾经名噪一时又 突然消失不见的吕松亭?”
“你知道他?”
“曾经听一个老人讲起过。”严无谨又动了动,似乎坐得不太舒服:“不过那个老人也是听他的爷爷说起的,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人了。”
“嗯,大概有二百多年了。”
严无谨张开眼微微坐直身体:“我大哥既然说到这个人,那这个吕松亭似乎就是快雪家的先祖了。”
“是。尧庄主说,吕松亭的确是快雪家的先祖,而尧家世代都是跟随着吕家的。”
见严无谨皱眉不语,萧屏儿只好小心翼翼的说出了他的疑惑:“所以,你从被吕家收留,到和尧庄主结为兄弟,根本是他们早就计算好的事情。”
马车里有片刻的沉默。
严无谨脊背僵直,萧屏儿不敢说话。
若是一个人的大半生都活在别人设好的局里,还有什么话可以开解劝说?
更何况那些人都是他挚亲挚信的人。
半晌,严无谨将身体软倒,重新靠在车厢内假寐。
萧屏儿小心试探:“严……我们还去沧州么?”
“当然要去。”严无谨眯着眼,神色如常。
“可是……”
“我信我大哥,”严无谨打断她的话:“他从未害过我。否则不会有这么多人阻止我去找他。”
严无谨不再说话,萧屏儿看着他的侧脸,不停叹气。
严无谨啊严无谨,聪明如你。怎么知道这些阻止你去见他的人不是另一个局呢?
你几岁?
萧屏儿心里憋闷,好像心口压着一块大石,干脆掀了帘子跑到外面坐下,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闷得像石头一样的于滴子。
马蹄得得,萧屏儿盘腿坐在于滴子旁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你都听到了吧?”
“嗯。”
这条土路并不十分平整,于滴子却将马车赶得很稳。长路漫漫不见尽头,萧屏儿边笑边叹气,江湖江湖,难道江湖人在江湖行走,除了不停的赶路,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么?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严无谨这一次还不是普通的笨。”
“好在他还没有做更笨的事情。”
“什么事?”
“赶我们走,自己去逞强。”
萧屏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怪不得严无谨一直说于滴子是个有趣的人,原来他说的真不错。
仔细看来于滴子其实长得也不错,鬓角早生的华发和总是紧皱的眉毛看起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沧桑味道,只是嘴唇抿得太紧,眼角锐意逼人,所以才看起来很难接近吧。
“你们喝酒了?”
“噶?”没想到他突然发问,萧屏儿吓了一跳,可在于滴子面前她还是说实话的好,“嗯,只喝了一碗。”
“他不能喝酒。”
“只喝了一碗,没关系吧……”萧屏儿有点心虚,她知道他的伤还没好,可是当那个人笑眯眯的看着你的时候,真的很难拒绝啊。
于滴子将眉毛皱得更紧:“他的伤比你想象的严重。”
萧屏儿心里一紧:“有多严重?”
于滴子的表情没有变,可是萧屏儿知道这个杀手在生气,他将马鞭在空中一甩,“啪”的一声,马儿似是受惊,一下子跑得飞快,萧屏儿一个趔趄,险些摔下去。
“慢些,严在睡……”
“睡?”于滴子看着她,意带讥讽:“你去看看能不能把他叫醒?”
萧屏儿面色僵住:“难道 他现在……”
于滴子目不斜视,又将马鞭一甩,再不说话。
严无谨果然一直在昏睡,他的左手被她握在手心暖了许久,仍然冷得像块冰,这只手曾经能将一把普通的剑舞出那样流畅眩目的光彩来,如今真的要废掉了么?
严无谨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萧屏儿握着他的手在那里发呆,于是笑起来:“丫头,是不是饿了?”
“什么?”萧屏儿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傻傻的眨着眼问。
“想吃猪蹄膀了吧?抓着我的手不放。”
萧屏儿这才回过神,赶快将手放开,红着脸退到老远。
严无谨笑着坐起来,懒洋洋的抬手掀开车帘子,探出头去:“天都快黑了啊……有点饿,小于,有吃的没有?”
于滴子没有回头:“今天没有客栈落脚,包袱里有些干粮。”
严无谨撇撇嘴,打开包袱。里面只有面饼,牛肉干和水,他皱皱眉,扯了一块饼放在嘴里嚼。
“你叫他……小于?”听到这样的称呼,萧屏儿有点不可思议。
“嗯,是啊。”饼有点干,严无谨喝了一口水才勉强送下去。
天下第一的杀手,被叫做小于,她怎么听怎么奇怪。而且看于滴子的年纪,怎样也是比严无谨大几岁的样子:“他几岁?”
“二十九。”严无谨吃东西的时候,似乎一直都很老实。
萧屏儿又问:“你几岁?”
严无谨顿住,想了一想:“大概二十七八?也有可能三十几岁了吧……不过也可能才二十出头……”
萧屏儿目瞪口呆:“你不知道自己几岁?”
严无谨反问:“你的生辰是谁告诉你的?”
萧屏儿想了想:“我爹。”
严无谨咕嘟咕嘟喝水的样子豪爽的像是在喝酒,放下水囊,他笑起来:“没人告诉我,我当然不知道自己几岁。”
萧屏儿沉默。
她从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生辰的。她一直以为,像严无谨这样锦衣玉食的人,就算少年流浪,也会是个儿时骄纵的家伙。
却原来,他连一个能够告诉他生辰的人都不曾有。
正想着要不要安慰他几句,马车突然停住了。
“怎么回事?”
严无谨在一边叹气:“这个马车大概也保不住了。”
“有人挡路?”
“有很多人挡路,”严无谨苦笑:“今天算是太平的,居然黄昏时才有人出来。”
萧屏儿心里一动,想起了尧庄主的话,试探道:“这几天你杀了多少人?”
严无谨挑眉轻笑:“有小于这个天下第一的杀手在这里,还轮得到我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