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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花》15 拾肆·玲珑

作者:爱未 字数:4645 书籍:无双花

  入夜。

  天色浅紫,风声呼啸,雪音不绝。宫女所居的偏院,庭内檐间均是掩了厚实的积雪。已是歇灯时分,举院幽暗中仅是一扇窗中透出昏黄的光晕。

  苏小妩当值归来,离福曦阁时尚是正襟稳步地行着,临近侧苑,见四下渐无人往,便立了衣领,将袖口扯下掩住已然冻得全无感知的双手,一路跑着回了院中。至屋外,见了芸绱留的夜灯,胸中不由地一暖,心想此下芸绱当是已经歇下,苏小妩恐自己推门而入要扰其休寝,便微启房门,轻步行入屋内,而后将门掩紧。

  芸绱却合衣于案前刺绣,见了苏小妩回来,未抬头,仅是淡淡地道:“回来了?”

  苏小妩应了一声,沏了热茶捧在手中,望住芸绱手里绣着的锦帕,问道:“晚了,姐姐还不歇息?”

  芸绱顿了顿,放下锦帕,合了双手摩挲着,又轻轻于两掌间呼了几口气,许是觉得暖了些,便又拾起帕子锈起来,一边答道:“明儿清早当值,起身时定又是寒冷难耐,我想了想,不如今晚索性无眠,待时辰到了便径直过去。”

  “还是歇歇的好。”苏小妩劝道:“天寒地冻的,若是身子倦,极易病倒的,姐姐可要当心。”

  “不打紧的。”芸绱道:“入宫这些年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苏小妩一时无语,仅是默默立着。

  自夏日过后,苏小妩常为十四阿哥奔走侍奉,芸绱看在眼里,于福曦阁当差时,虽是仍旧对苏小妩提点有加,却终是淡漠了许多,以往的嘘寒问暖,关照有加亦仅剩了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谈。每逢望见芸绱似是闪躲的神色,苏小妩心中黯然,几次欲与之促膝畅谈,却也不知当从何说起。苏小妩有些不知所措,偶有忆起,便是一阵悔意,那时于畅春园,若是自己不擅自到园子里游逛,便不将遇见十四阿哥,她亦不会一时冲动,想为芸绱争取点滴机遇,反倒让十四阿哥留意了她。深思下去,或许苏小妩本就不当呈上那新奇的冰物惹得主子关注垂爱,她应当凡事低调谨慎,安分守己,掩了全部的性情踏踏实实,低眉垂目地度日。如是她便再也不是苏小妩,她仅是妩儿,福曦阁里的宫女妩儿。她应当这样为了不得罪任何人,最终遗失了自己么,苏小妩于心底断然否决。

  如此一番追溯,竟豁然开朗。苏小妩自觉无需于芸绱眼前有所愧疚或是低声下气,她未曾与之争过什么,更未从芸绱处夺得过什么,她听命行事,仅此而已。

  “你歇吧,一日下来也倦了。”芸绱手中忙碌着,口里浅浅地对苏小妩道。

  苏小妩褪了外褂,正要放下塌前的帷帐,闻得芸绱一声低吟,转身看去,见芸绱停了手中的绣活儿,以左手攥紧右手一指,放至唇边抿着。

  “姐姐,可是扎到手了?”苏小妩走上前去,拢过芸绱的右手,便见殷红的一处血点。

  “不碍事,你去歇吧。”芸绱将手抽回。

  苏小妩于衣箱中寻出棉团与药油,固执地拉了芸绱的手,仔细擦拭包扎,后道;“这都伤了手,还说不倦?”

  芸绱拾起方才绣着的帕子仔细端详,见其上并无沾染血污,垂肩舒了口气。

  “姐姐看似格外珍爱这方帕子呢。”苏小妩道。

  芸绱沉默片刻,目中似是泛起暖意,道:“我绣活儿做得少,算不得好手艺。”

  苏小妩道:“姐姐过谦了,我看姐姐的绣工细致精心,所绣花案亦甚是与众不同。”见芸绱未语,却兀自抚着锦帕上的花样,若有所想,便试探地问道:“可是为何人所绣?”

  芸绱双肩一动,抬起头望向苏小妩,目光相接,顷刻又垂下眼去,未答。

  苏小妩行至窗前,案前烛火于窗纸中投下侧影,她回身望向芸绱,道:“十四爷曾说起,他犹记得姐姐曾于长春宫侍奉的日子。”

  芸绱怔住,望住苏小妩,恍惚闪避的目逐渐汇聚,百转千回,终于凝为□□。

  “鬼丫头。”芸绱笑嗔着,眼里是苏小妩久违的温情。

  初入宫时,芸绱十一岁。

  红墙之内深似海,从此她告别了彩衣霓裳,只因宫女仅能终年素衣装扮,不施粉黛,不染唇红。她一身绿衫,容貌稚气未脱,却不得不掩起少女的烂漫笑意,仅能低垂眉目,随着太监嬷嬷们行于甬道,身姿拘谨,步态急促,甚至无暇驻足或是回首,望一眼紫禁城宏殿阔阕的棱形。她仅知晓,包衣世代为奴,奴才身份卑贱,便无抬头的资格。

  但她尚且年少,便决心鼓起勇气昂首仰望一次,只此一次。于是御花园中,她孤注一掷般的抬起头来,目光触及一个少年的身影。亭台里的少年与她年岁相近,却衣装华贵,气宇不凡,他不经意的一瞥,遇到她的目光,他的眼里满是与生俱来的骄傲。直到听见太监们恭敬地请安,她方知晓他是当今皇帝的十四子,她来不及收拢荡漾的心漪,她的眼里映满了十四阿哥游移不定的神情。

  入宫数日后,芸绱便绣了第一方锦帕,蔚蓝缎子,上绣翱翔的雏鹰,她想象着十四阿哥眸子里高远的天际。

  识了宫规礼数,她于辛者库任职一载,其间无缘与十四阿哥照面。年末时她绣了第二方帕子,淡紫底色衬得一株鹭丝草姿态曼妙,她记得额娘说过,鹭丝草寓意梦中亦不可止的思恋。

  十三岁那年,她被遣往长春宫当差,所侍的德妃雍容贤雅,仪态端庄。一日午后,她奉了茶至厅中,赫然望见下席的少年,白色锦袍,绯红佩玉,笑容风轻云淡,难以捉摸。她已然学会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呈茶,面无异色,却满心欢喜。那日后她数夜无眠,锈了一方白缎锦帕,其上是艳红的花簇。

  于长春宫的第二年,十四阿哥识得了她的名字,他漫不经心地唤她蓄茶,她便暗自欢欣了数日之久。岁末,她绣了第四方绢帕,桃红缎,桃花林,如己心。

  此后翌年,芸绱由德妃赐予十格格为婢,便从长春宫迁至福曦阁。她已然走过情窦初开的时日,深明了主从之别,贵贱悬殊,便仅是一心侍奉十格格,不再臆想。但辞岁之时又临,她随十格格往长春宫请安,终又是见了那一双淡然的眸子。第五方绢帕便绣于那之后,幽蓝锦缎之上纯白的花朵开成她复苏的心事。

  此后芸绱便盼着至长春宫例行请安,每逢十四阿哥差人为十格格呈上些新奇的玩物,她便满腔喜慰,仿佛他是问津于她。第六方帕子,湖水绿,荡心迹。

  眼下为芸绱于宫中的第七个年头,正值岁尾,她抚着尚未完工的锦帕,霞色彩缎,上绣鸳鸟。苏小妩静静坐在一旁,听芸绱追述那些历历在目的往昔,只见她目中含笑,微微泛着泪光。自与十四阿哥相遇后,每年一方满载心思的绣物,芸绱仅能兀下珍藏,独自回味,如今苏小妩成为隐秘的倾听者,她沉浸于芸绱的思绪中,感慨不已。

  “姐姐,我并非妄图献媚攀高,你可信我?”苏小妩握着芸绱双手,问道。

  “格格时常夸你聪颖伶俐,新鲜花样儿多,十四爷自是同理。有幸伺候十四爷,这是福份,有人羡亦有人妒。”芸绱亦握紧了苏小妩的手,道:“我自知没那福气,便无资格说你逢迎攀高。”

  苏小妩笑颜明媚,道;“既然姐姐如是说了,往后可不许对我冷淡了!”

  芸绱打趣道:“你若是再这般彻夜不歇,还硬要拉着人长谈,我可宁愿对你淡漠些。”

  一阵笑语。

  深夜雪落,唯一那扇微亮的窗中,摇曳的灯影终于熄灭。

  翌日午后。

  苏小妩随十格格至长春宫向德妃请安,步入前堂便闻见德妃一阵朗笑,随即便是十四阿哥抑扬有致的语调,想来亦只有十四阿哥能使德妃这般欣喜。

  “看来是到了年末,都跑来讨东西了。”德妃神态悠然,笑道。

  “瞧娘娘说的!”十格格一撅嘴,道:“这可是特地来给您请安的呢。”

  “这丫头向来甚会撒娇讨好。”十四阿哥笑道,顺势看向身侧的十格格。

  苏小妩立于十格格身后,有一瞬,似是感到十四阿哥的目光于己处驻留片刻,遂移去。

  “十四哥就会欺负人。”十格格道:“前些日子四哥和十三哥可都是差人送了东西来福曦阁,现下可只差十四哥那份儿了。”

  十四阿哥答道:“宠着你的人多了,不差我这一个。”

  德妃又是一阵笑,道:“老十四,莫要再逗她了。”

  十四阿哥一笑,对十格格道:“说吧,想要什么?”

  十格格明眸闪动,道:“听闻十四哥中秋时寻得一枚坠子,由西洋宝石所造,甚是璀璨缤纷,名堂也好听,叫‘玲珑心’。”

  “你倒很是会挑东西。”十四阿哥道:“只可惜那坠子已送出。”

  德妃和声道:“许是送了自个儿的福晋了罢,‘玲珑心’自是要赠予心思玲珑的女子。”

  十四阿哥浅笑,不言。

  “娘娘,您说我不够心思灵巧么?”十格格瘪瘪嘴道。

  “你不是不灵巧,是鬼灵精。”德妃笑道:“得了得了,让老十四再寻个稀奇玩意儿给你便是了。”

  玲珑心。

  闻其名,苏小妩忽然忆起中秋过后十四阿哥所赏之物,檀木匣子,似雪锦缎,衬得一枚晶莹小巧的坠饰跃然目中,那坠子不似翡翠,亦非寻常宝石,只见其色泽罕见,造工精细,日暮之下绮彩缤纷,剔透夺目。

  回福曦阁中。

  十格格仍在为坠饰一事略有不快,厢外忽然传来小太监通报,随之一名似近中年的太监行入福曦阁,苏小妩见其衣着较寻常的太监们考究许多,面色亦略显肃穆,双手捧一明黄锦卷,几名小太监紧随其后,或是抬了檀木匣子,或是托着布匹绣缎。

  “是乾清宫的公公。”苏小妩闻芸绱轻声道。

  “奴才给十格格请安。”太监礼道,“辞旧岁,迎新年,万岁爷赏格格白玉雕花一尊,琉璃玉器两件,翠玉镯子一对,金银饰物一匣,锦衣彩缎数匹,并赐宫宴席帖。”

  十格格福身谢恩,厅中奴才亦纷纷跪下,至宣旨的太监离去方才起身。

  “芸绱,将皇上的赏赐依礼单归置好。妩儿,呈花茶来。”十格格面露喜色,吩咐道。

  芸绱领了命,吩咐小太监将礼箱抬进后厢。

  “把帖子呈过来我瞧瞧。”十格格道。

  苏小妩蓄了新茶,将方才太监递过的宫宴帖子呈至十格格手中。

  “这日子过得也快,你伺候我已近一年。”十格格看了看帖子,道:“此次席宴,你随我去罢,芸绱留于福曦阁当值。”

  苏小妩行礼谢过,心中却另有盘算。

  岁末新春,康熙于坤宁宫前设盛宴,王孙众臣,妃嫔女眷皆列位出席。黄昏时分,便陆续有锦轿华辇抵顺贞门外,凡自其中步出之人,必是衣衫光鲜的显贵之人,男子雍雅挺拔,家眷富贵明艳,众人由太监引路,侍从婢女随后,途间谈笑风生,径直行往宴址。夜幕垂至时,席上已然皇亲满座,喧嘻不绝。

  十格格已往坤宁宫赴宴,芸绱随行。苏小妩因染风寒,体虚气弱,不便服侍主子前往,便留守福曦阁中。虽是隔了数座宫房庭园,仍是闻得隆福门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此下宫中大多太监宫女均于宴处伺候,福曦阁中便甚是冷清,苏小妩仅能凭了闻得的那分喧嚷兀自想象着华宴盛景,璃彩宫灯,戏鼓雅乐,万千霓影,喜乐升平。她原想着或许秦柔将随四阿哥进宫,自己随十格格前往或许能见上面,转念又虑到宴时皇子格格众多,各人亦均是侍从紧随,入夜幽暗,奴才们所立之处虽亦是华灯盏盏,那彩影却反倒映得人面上光彩或深或浅,容貌难以分辨,恐怕秦柔即是来了,苏小妩亦未必能认出她来,又念及芸绱一番朝思暮想,倒不如将这个认人的机会让给她去。十四阿哥身为皇子,必是列席要位,分外惹眼,比起四阿哥身边的小丫头自然好找得多。

  苏小妩如是于福曦阁中耗过两个时辰,感到有些倦了。

  “妩儿姑娘,即是有病在身,便先回去歇息罢。”执灯的小宫女见苏小妩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便道:“格格宴毕回来,当亦是寝时,有芸绱姐姐伺候着呢。”

  “那我便先回偏苑去了。”苏小妩索性领了情,早早回房去了。

  暗自欢欣着捡了清闲,当能够好好歇上一晚,苏小妩的唇边方才扬起一屡窃喜,推了偏苑的前扉,笑容却蓦然僵住。

  小喜子候在门边,见了苏小妩回来,挑了挑眉,浅笑道;“姑娘回来了。”

  苏小妩又惊又疑地冲小喜子点点头,于是望见小喜子身后,十四阿哥一袭竹色衣袍,眸色依旧缥缈,似又含了笑意。

  “十四爷吉祥。”苏小妩连忙行礼。

  “起吧。”十四阿哥淡淡地道,又向小喜子扬了扬手,小喜子遂躬身退出小苑,顺势将院门掩好。

  ……

  “不是说病了,我看你好得很呢。”十四阿哥道。

  苏小妩心中一紧,病自然是假的,那是她为让芸绱取自己而代之的幌子,只是十四阿哥身边的奴才连她染疾一事都有暇打听,让她很是纳闷。

  “怎么不答话?”十四阿哥轻扬了语调,却无怒意。

  “奴婢仅是染了风寒,倒不至神色憔悴,面露病态。”苏小妩闷闷地回答,话已脱口而出才觉甚是不敬,顿时不知所措。

  十四阿哥一愣,未言。苏小妩惶恐地偷偷抬头看向十四阿哥,却见他眼里云雾似有一瞬骤然散却,她一惊,试图看个分明,那双眼里已然烟霭又起,随即是十四阿哥清朗的笑声,笑意随之自眸中溢散,遍及俊秀的面庞,逐渐牵动唇线上扬。苏小妩原以为春日初见时,八阿哥温文优雅的笑靥动人心弦,当是无双,未料眼前十四阿哥纵情的笑容竟是一番毫不逊色的翩翩少年之美。

  “你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十四阿哥道。

  “奴婢不敢!”苏小妩福下身子请罪。

  “行了。”十四阿哥伸手将苏小妩拉起。

  苏小妩尚来不及忐忑,只感到十四阿哥将她的双手猛地一拉,她失了稳,上身前倾,便顺势倒进十四阿哥怀里。苏小妩惊惶,欲迅速退身站稳,肩头却被一双臂膀环住,她脸上一阵灼热,几乎能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

  “你怕什么,我就那么可怕?”十四阿哥低声道。

  苏小妩于十四阿哥怀中,恍惚地颔首,又匆忙地摇了摇头。

  “于畅春园那时便是了,一问起话来便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十四阿哥抚了抚苏小妩耳后的发,接着道:“可有时又聪慧得很,有时也甚是大胆,该说你心思伶俐,还是生性迷糊?”

  苏小妩轻轻一笑,面色绯红,任由十四阿哥拥着,不知如何作答,亦不敢挣动。如是静立了半晌,十四阿哥拾起苏小妩右手,将一只凝碧通透的翡翠镯子套上她的腕,苏小妩眉目低垂,分不清自己此刻愈发急促的心跳,究竟是皆缘于惊异,或是亦带了几分微妙的欢喜。

  “你若是盼着足了年岁放出宫去,今起便要打消念想了。”十四阿哥道,

  苏小妩正值疑惑,闻得院扉轻轻敞开,小喜子探进身子,轻声对十四阿哥道:“爷,该回坤宁宫那儿去了,离席已近半个时辰。”

  “知道了。”十四阿哥理理衣襟,提步向外行去,至门前,转身对苏小妩道:“现下先安心服侍着十格格,来日方长。”

  苏小妩独自立于杏树下,肩头似是仍留着那个男子的温度。

  不觉间,她已将迈过康熙四十四年,知晓十格格几年后将远嫁漠北,于是似在瞬间,她明白了十四阿哥所言“来日方长”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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