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就我一个人,也无所谓。阿丽送我一套婴儿服,同时告诉我她下个月要结婚了,过两天就搬回家,可房租会照付到月底,真是好人。她说结婚以后就到婆家开的杂货店里帮忙,我拜托她帮我留心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下午去书店找到一本起名字的书,翻了半天。我打算叫她Aster,就是星星的意思。不过中文名字还是没想出来。”
“今天又收到我爸的信,最近他常常写信来。上次他在报纸上写一个人,不巧过两个星期人家就被抓进去,后来就没人让他写了。他现在好像很不得意,说觉得自己没用,说实话他是挺没用的,否则以前怎么连我妈都看不住。好像现在的老婆也很活络,他最好当心一点,绿帽子也没有戴两遍的。我爸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老是讲从前在乡下的事,说虽然穷,回想起来一家人还是挺快乐的。也是,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好像的确不怎么吵架。我爸又问我妈有没有问起过他,这次回信干脆就把我妈的电话号码给他,让他自己去打,不过,老实说,我怀疑我妈不会多理他,她现在日子好过得很。我妈落难那段时间倒是几次提起他,可惜当时他的日子好过,根本想不起她来。”
“从今天开始,最后一个月了,照照镜子就像连环画里的武大郎,从来没想到我会变成这样,实在是丑死了。两只脚肿得像馒头,要穿比从前大好多的鞋,走走路就痛得要命,医生说每天晚上要用热水泡脚,按摩,但问题是我怎么也够不着自己的脚,一用力又怕压着肚子。我已经很久没看见自己的脚了,上次摸着剪脚指甲不当心剪得太深,痛得要命。我现在天天看钟楚红的海报,有人说怀孕的时候多看谁孩子就像谁,我本来想买刘嘉玲,后来想想还是挑了钟楚红,因为她命最好。其实,不管像谁,只要不像我就行,我是说,脾气不要像我,像我,将来肯定不好管教。”
“今天上街去买生孩子那天需要的东西,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坐错了地铁方向,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家,累得头昏眼花,进门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以前从来也没这样过。我躺在床上,突然很害怕,要是万一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怎么办。我来想想,如果我和孩子都死了,那也就算了,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那我应该怎么办?对了,下次我应该告诉医生,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我该怎么告诉医生呢?可是,我也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那么,我就这么告诉医生,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就放弃孩子,反正我死了也没人照顾孩子,可是,如果没有选择的余地呢?我现在的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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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一整天,还是没办法。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万一我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孩子呢。我怎么没早点想到?阿丽去办嫁妆还没回来,这几天,她从早到晚都很开心,说真的我很羡慕她。如果我也像她那样,好好找人结婚,那么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问题。刚才又给鉴成哥哥打了个电话去,是向晓欧接的,他们那边还不到六点,他还在学校。她是九月份去的美国,我问他们好不好,她说很好,鉴成哥哥天天都很忙,一个学期上四门课,很多作业,还要给教授打工,我问是不是管课堂里擦黑板搞卫生之类,她说当然不是,我问他都干什么,她说了一通,夹了好些英文,我没听明白,也不好意思再问。她说她在准备考试,打算念NBA,说是毕业了能找好工作,我没多问,可是,她为什么想去学篮球呢?大概是给那些球星当经济人吧,那可真的能挣好多钱。她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说不出来,她说我要有长期打算,我说好啊。其实我本来是想找鉴成哥哥,告诉他我就要生孩子了,他肯定会吓一大跳,然后我就告诉他,如果我死了,他必须要管这个孩子。那样的话,他会不会扔下向晓欧呢?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如果我是他,一定会的。我希望他会,可能我给他打电话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这样。我讨厌向晓欧,从第一眼看见就讨厌,现在最最讨厌,但很奇怪,我说不出究竟为什么讨厌她,我想,也许是因为鉴成哥哥喜欢她,所以我就讨厌她。刚才心里很难过,差点就告诉向晓欧我就要为鉴成哥哥生孩子了,气死那个臭女人,后来还是没说。小时候鉴成哥哥喜欢她,我很生气,因为我觉得我比她好,他怎么不来喜欢我。那个时候,我也想,将来一定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人。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也许我以后都不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以前有一次,好像是在鉴成哥哥他们学校的操场上,看见北斗星,他要我许个愿。我许了一个,就是希望他甩掉向晓欧来喜欢我。他问我是什么愿望,我没告诉他,怕说出来就不灵了,结果还是没灵。现在看来,向晓欧是比我有出息,鉴成哥哥喜欢她,是对的。我有什么用呢?连英语也讲不上几句,时间长了,他说不定会嫌我,那样的话,我也会嫌我自己。可是我以前为什么那么不用功读书呢?我以前,为什么那么不用功呢?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快一点钟了,阿丽还没回来,她今天回不回来了?我睡了,明天再想吧。”
“昨天阿丽半夜三更回来,一句话也不讲,今天早上说很生她未婚夫的气,因为他昨天晚上想同她那样,被她骂了一顿。我说你们不是都要结婚了吗,她说那也不行,然后就开始求主饶恕她的未婚夫,那个男人真倒霉,什么坏事都没干,也变成了迷途的羔羊。她说如果结婚前这样过,不能穿白色婚纱,要穿有颜色的,我说那就去换一件啊,她说‘你不明白’,我说照你这么讲,将来哪天我结婚,应该拿英国国旗来做婚纱。后来又要我别放在心上,说她是太紧张了,还问我第一次是不是很痛,我说忘了。她好像觉得不可思议,我说真的忘了。她说不是和孩子的爸爸吗,我说不是,但我希望是。”
“终于决定了,跟阿丽讲好,这么办,万一我死了,她会去替孩子找一个人家,很多英国人喜欢领养。我特地关照她尽量找个条件好一点的,阿丽这么善良,这个忙,她一定会帮的。那样其实可能比我自己养要好得多,就是估计鉴成哥哥是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也没什么,他本来就不知道。这样我就放心了。阿丽去度蜜月,特地关照她姐姐天天来看我,她姐姐总叫我别害怕,她自己生了两个,说一定没问题的。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孩子也特别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出生做准备。还有一个星期,不知怎么搞的,好像又有点不舍得把她生出来,她陪了我这么整整九个月呢。”
凌晨时分,许鉴成醒过来,第一眼看见天窗里的星星在朝他闪烁,它一直没睡过。他立刻把手边的日记又看一遍。允嘉的日记到此为止,后面半本是空的。鉴成一页一页不甘心地翻到最后,像是要从页缝里找出片言只语。可是没有。
阁楼上没有纸巾,他只好拿手去擦,擦到眼睛发疼。
吃早饭的时候,钟家豪说,“你脸色好差。”
他默默地什么也没说,嚼在嘴里的面包像木屑一样,什么味道也没有。
“多吃点。”钟家豪递过来黄油,他摇摇头。
面前突然多了一瓶果酱,抬起头,正碰见Aster 的眼光。她对着他轻轻地微笑。
他其实全无胃口,可还是挑了一小勺,铺在面包上。
Aster 的笑容展开了,“Have some more. ”她把果酱瓶推过来一点。
“Thank you.” 他也对她微笑。许多年以前,允嘉被她爸爸赶回来,是他为她开的门,端出晚饭,叫她“多吃一点”;想不到现在,是她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叫他 “Have some more”,口气有点像是在对自己的弟弟。
人生真是又奇妙又冷酷。
钟家豪陪他去公墓,他终于看见了允嘉的墓碑。很宽的白色碑石,周围已经长出青青的草,绒绒的,像婴儿头上的胎发。碑石上有她的名字,钟家豪,钟宇辰,钟嘉康,她的父母。
没有他。
他的眼泪像千万条河流往回倒流,慢慢地,把心淹成汪洋大海。
“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那不是真的。”童话里的小王子这么说。
他多希望,从那封信开始到现在,全是嘉嘉同他开的又一个玩笑;然而,站在这里,再也不能不信,都是真的。
面前几尺的地下,就是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其实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因为它让所有的距离,都没有意义了。
无论离得再远或是再近,都没有意义。
“你有打火机吗?”他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单薄地扬起。
钟家豪犹豫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
许鉴成默默地蹲下来,从钱包和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美元、英镑,厚厚的一叠,堆在面前。他拿起一张二十美元票面的,慢慢点着,看着火焰从绿色票子的角上徐徐窜起,一张即将烧完,他立刻又拿一张凑上去。
“你……”
“她喜欢钱。”许鉴成说。
“嘉嘉--很喜欢钱的。”他心里的泪水海啸一般,把下一句话冲上浪尖。他终于扶着地面大声哭了起来。当时已惘然(166)
许鉴成面前的票子一张张烧掉,后来钟家豪也掏出身上的钱堆在一起,他们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化成火焰,绚丽而凄楚地在风里舞动,火焰上方的空气微微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