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老爹笑道:“这又是什么文章了?”
舒秀才醉眼乜斜,瞧了瞧一大家子,“托”的跳下地来,扑到床上扯过被子来蒙了头,含糊叫道:“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罗氏气道:“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啊!”过来扯他,舒秀才只是包住了头不动,未几,居然打起鼾来。罗氏扯不动他,舒老爹也懒得管他,便由他去了。舒老爹自回房休息,罗氏却与两个孩子到隔壁去挤。
也不知过了多久,舒展给大被捂醒,爬起身来时,头上满是汗,再不醒只怕要把自己生生闷死了。虽只睡了一下,头因此疼得更厉害,但已清醒许多,便自己找了凉茶来喝。这时屋中只有他一人,孤灯如豆,他枯坐于桌边,隐约还记得方才之事,想到一家大小欢欣鼓舞的样子,不由得悲从中来。
舒老爹虽然为人活络,但终究没怎么念过书;罗氏是舒老爹相中的媳妇,自然是规矩家的姑娘,女红德行都好,却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的;两个孩子还不懂事,这一家子虽然三代同堂,瞧来尽享天伦之乐,可是舒秀才却只觉得孤单寂寞。便如今日,他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都无人能看透,可叫他如何不寒心。
爹要的是防老的孝子,娘子要的是养家的丈夫,孩儿们要的是抚养他们的爹爹,可是这些身份下,又有哪一个是真正的他?这些身份下的人若不是他,而换成隔壁的王二麻子,是不是一样皆大欢喜?有谁,要的真正的是他?不是别的什么任意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而是他——舒秀才!
舒秀才越想越是悲凉,以手支额,三十来岁的人竟在这夜里抽抽搭搭的泣不成声。眼泪一颗颗的砸在桌上,很快汪了一片。他便以指沾泪,在桌上写道:“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他几乎便想要迎着月色走出屋子,离开这个已经居住生活了三十来年的家。往哪里去?何不把万水千山走遍!
只是,他又想到这个家。虽然看似王二麻子便能顶替他的位置,可是毕竟现在王二麻子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顾。这个家还离不了他,还等着他的月饷来供养。前贤教诲说“父母在,不远游”,他怎么走得开?
他又想起那一丐一女。他们邀他出走,可是他们为什么这样洒脱,他们为什么无牵无挂?那男子,破衣烂衫不减其骄;那女子,明艳颜色不拘其志。他们都有江湖可去,他们又都有朋友可依。只有他,一个衙门里的小师爷,孤零零的在这里一个人哭。那女子叫他忍。是啊,忍!不忍又能如何?
忍,忍,忍!天下不平何其多?睁一眼,闭一眼,自有青天老爷审!
忍,忍,忍!听天由命莫斗狠。陈塘关,三太子,闹海哪吒也自刎!
忍,忍,忍!是可忍,孰可忍!此可忍,彼可忍!怨可忍,怒可忍!风平浪静全凭忍,飞黄腾达更需忍!
古今将相谁不忍!草民区区敢不忍?便是一时破壁去,浅滩虾戏忍不忍?一去江湖多风雨,此处安乐方是本。
如花美眷,膝前稚子,高堂白发,锦绣前程,忍——忍——忍!
舒秀才随心乱唱,唱到悲处,伏案大哭。
舒秀才在家里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女子正回到她与同伴投宿的客栈。她自然便是叶杏,她送了舒秀才回家,又找着夜店喝了半斤酒,这才回来。旅店自然早已关门落栓,叶杏也不叫,轻轻的逾墙而入,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正待开门,忽然后边灯影闪动,李响森然道:“你干什么去了?”
叶杏吃了一惊,回头看见是他,松了一口气,道:“我……我没事……”
李响摇头道:“你说谎。你去见那个秀才了。”
叶杏一愣,随即勃然大怒,道:“你跟踪我?”
李响摇头道:“我没有。我只是在舒秀才家门外等候,想要再劝他,可是却看见你扶他回来,更劝他安于现状。我们是打了赌的,你这是在作弊!”灯火给他气息吹动,飘忽不定,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看那表情竟是极为生气了。
叶杏听他这样说,放下心来,也觉有愧,垂首道:“你别去找舒秀才了。算我输,我跟你去凑‘七杀’。你别再逼他了。”
李响怪眼一翻,道:“凭什么?”
叶杏黯然道:“你又凭什么去蛊惑他?他的生活在常人看来,已算得美满,我们这样拉他出来,对他到底是祸是福?你反出天山孤家寡人,我师傅新死逃婚霍家,我们两个来去自由,想怎样便怎样,大不了潦倒落魄横死街头。可是舒秀才不同。他有家的,有爹、有老婆、有孩子。他若随我们走了,那一个大摊子,有谁来撑?更何况他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你把他放到江湖里,三两天被人砍死,你我自负侠义,可是这般将人家弄个家破人亡,算什么好汉所为?”
李响一窒,上一眼下一眼的瞧她,看得叶杏心中发毛,良久才道:“其实你——居然很贤惠。”想了半天,居然想到这么一个看似与叶杏八竿子打不着的词来说她。
叶杏给这个词吓得面红耳赤,道:“早点歇息吧。虽然放过了舒秀才,但我打听到,七爪堂关黑虎和知府刘大人居然打算合作开一家独步西北的大妓院……哼,你们这些男人,每一个好东西!我却不能坐视不理!”转身进房去了。
李响莫名其妙地被骂了个干瞪眼,正待辩驳,那油灯终于给叶杏房门一扇,灭了光亮。黑暗中李响默默地站了一会,忽然想到两人初见面时暧昧的误会,不由咧开嘴巴无声的笑了起来。又站了一会,这才踢踢踏踏,摸黑回房去了。
第二日一早,舒秀才早晨起来时,惊觉自己愿来竟是伏在桌上便睡着了。这时醒来,只见桌上乱七八糟的水痕,纷纷写道:归去、不如归去、何不归去……罗氏已在收拾,舒秀才怕心事败露,连忙把袖乱擦。却见罗氏视若无睹,走过来道:“好好的床不睡,偏睡桌子。”端了洗脸水来给他。
舒秀才才又想起,妻子到底是不识字的。
早饭后便如常到衙门点卯,王富与孙仲春果然各带人证物证前来告状。舒秀才猛地想到孙仲春的银子还没递上去,连忙找个机会先跟刘大人说了。刘大人微笑点头,笑得颇为诡异,道:“舒先生,你呀,读书读得脑袋都僵了。”
舒秀才呆呆不知应对。刘大人笑道:“这房子在哪,你不知道?东城五泉山。这房子,以及方圆百亩,自今日起,收为官有。每户每人补贴二十两银子,安排他们走路就好了。”
舒秀才大吃一惊。这边厢刘大人已自升堂,果然三言两语便断了案子:王、孙两家所正房基已归官有,所争差价纯属无稽之谈。杖责二人各十棍,就此结案。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舒秀才道:“大……大人,五泉山的土地即使如今收回官有,可王、孙二人相争时却还属私有。这般杖责王富孙仲春,怕有不服。”
刘大人哈哈大笑道:“舒先生,若是你来告状,我自然不敢如此草率,怎么也不会让你如此轻易抓到把柄。可是今日告状的乃是王富之流,大字不识,蠢如牛马。我一顿棍子下去,他还敢有什么怀疑?舒先生啊,为官之道,看人下菜,你还是不得其中三昧。”舒秀才一时无言以对,眼前尽是孙仲春、王富行贿时的紧张忐忑。
接着便赶制文书告示。还不到中午,刘大人亲自带队前往五泉山。召集地保居民,当众宣布五泉山收为官有。五泉山一地,本是兰州胜景,风水又好,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口泉或清或甜,或满或浅,或灵或秀,各有风致。许多人生于斯长于斯,如今被官家突然收了去,登时一片哀鸣。衙门捕头老宋把铁链子抖得哗啦啦直响,一点一点的把骚动压下去了。
刘大人也并不给众人多想的时间,当即命人抬出银子,备好名册,便命到场之人上来画押领钱。一众百姓虽不敢反抗,但一个个尽往别人身后躲去,盼着能晚签一刻,多在此地呆上一刻。
那些事自有衙役捕快账房运作,刘大人与舒秀才等却只要监督着就好了。一众人站在高台之上,忽然刘大人笑道:“舒先生,你说这百姓像什么?”
舒秀才向下望去,只见那么多的人一个个缩颈垂头都不上前,却又都不敢逃走,只是慢慢的挤成一团,心中一片茫然,犹豫道:“古人说……百姓如水……”
刘大人笑道:“水?哈哈,圣贤的话,听听就算了,他们若是真的明理,又怎会一个个忍饥挨饿?不对!这些百姓,最像待宰的鸡!什么百姓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要我说,寻常百姓不过是供养我等劳心者的牲畜家奴。你看我已磨刀霍霍了,他们也只是想把别人推出来,只要藏好自己便了。愚民可治,便是如此。嘿嘿,百姓如鸡,可以清炖,亦可红烧。”眼见下边半天了都没有一个人出来画押,不由烦躁,叫道,“王富何在?孙仲春何在?让他们两家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