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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容》第9章

作者:亦舒 字数:2488 书籍:谎容

  我说:“那么,带我去加州。”

  他讶异,“为什么心急,你失踌躇疑心忽然不见了。”

  我打开公寓门,那日一幕仿佛再度显现:裸肩、跪男、出卖、侮辱……

  我再也忍不住,再次放声大哭。

  王旭轻轻说:“有心事应当讲我听,我帮你分析。”

  我哽咽着一五一十把那全宇宙最羞辱的事讲出来。

  我涨红面孔,真想用一只纸袋罩住头部。

  他听完之后,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斟出咖啡,一人一杯。

  我看着他,“你没有忠告?”

  他忽然大笑起来,“就是这样?吓得我,我以为你被学校驱逐,或是健康有问题,甚至被人侵犯,原来只是失恋?”他笑得弯下腰。

  我气结,“一个是我表姐,一个是我男友!”

  他还是哈哈笑,“她其实不是你表姐,你母亲说,你并没有男友,你把事情看得太重了。”

  “他们——”

  “他们是两个十分无礼,不知感恩的年轻人,辜负了你对他俩一番好意,他们太没教养,可是,你也不必为他们落泪。”

  我呆呆聆听。

  “你的自尊心受损,我可以了解,气激难受,是,我明白,但发泄过后,请继续生活,我们哪有浪费时间的奢侈。”

  被他这样一说,我心中创痛略减。

  我缓缓抬起头,转动脖子。

  “况且,将来有许多事要叫你流泪。”

  我惊恐地问:“什么?”

  “像父母辞世的时候。”

  我“哇”一声,忍不住用双手掩脸。

  “世上有许多伤心的事,但这宗绝非其中之一,相信我。”

  我点点头,至今我已完全信任他。

  “那两人不是朋友,早些发现他们的真面目,也是好事。”

  这是门铃响起,我深呼吸,“是他。”

  邓剑华在外边敲门,“家亮,听我解释,我已经与她断绝来往,听我解释……”

  王旭站起来,“你想听他解释吗?”

  我摇头,“不。”

  “很好。”

  他打开门,不知怎地,个子不大的他力大无穷,一只手就抽起邓剑华颈项,把他整个人提起,将他拖到升降机门口,嘭一声把他丢进,按钮关门。

  王旭说:“保证他以后都不敢再来。”

  从此没有人做他司机,帮他功课,做热菜给他吃。

  我垂头无言。

  认识邓剑华已有好些日子,没想到关系如此结束。

  中学时期他性格尚未成型,只觉他与其他男生一般正常,没想到他额外好色,且无羞耻之心。

  我黯然,原来我在他心中并非最佳,他一直在寻找更好的。

  我轻轻问王旭:“我可应搬家与转校?”

  “那应该是他,不是你。”

  我露出一丝笑脸,“什么时候到你公司上班?”

  他答:“电讯时代,你坐在家里等候批示便可,如果有疑问,可以与我联络。”

  “是,先生。”

  他忽然凝视我,“叫王老先生。”

  我终于笑了。

  春季,第一次开出来的花是早见樱,羞怯怯,挤在郁金香花蕾边,可是那淡紫与淡黄花蕾趁早抢了不少颜色,接着,万紫千红齐齐争艳,谁也不能讨好。

  见了面,我总劝母亲:“妈妈,排场不用太大。”

  她说:“做生意就是讲铺排,人家看我一身上下寒酸,敢相信我吗?”

  “这是什么生意。”我生气。

  “所以叫你读建筑呀,穿得多烂都可以,挤公路车人家会赞你有型有格,因为你有学历有资格。”

  “妈妈太小觑自己了。”

  “你别理我啦。”

  “妈妈,李叔好吗?”

  “他很会享受,最近在大学音乐系学做小提琴,兴致勃勃,开心之极,有我支持他。”

  一家只要有一人辛苦争气,其余都可以享福。

  “妈妈你拖着一老一小了。”

  “有能力照顾家人是应该的。”

  母亲真硬净,毫无怨言。

  稍后她问:“王先生对你可好?”

  “很好,良师益友,”我由衷说:“他是我生命中的一枚萍果。”

  母亲问:“他可有偶然把一只手搭在你肩上?”

  “除出见面熊抱,我们少有肢体接触。”

  “如果他过份,你可以拒绝。”

  “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已四十,见多识广,不会猥琐揩少女的油。”

  “你父亲有与你联络否?”

  “他已失踪。”

  “我想也是,我长远没听到他消息,前夫与前妻,凡是自愿失踪,还算是不幸中大幸,真正要倒起楣来,分手半世纪还把种种不如意算到我们头上,羞辱我们,把我们也拉到屎氹里。“

  我唯唯喏喏。

  “你想想,分手几十年,做人做鬼,还与前头人有什么关系,可是人喜幸灾落祸,津津乐道,茶余饭后咀嚼。”

  我笑,“这便叫人情世故。”

  “你老气横秋,是跟谁学的?”

  “我师傅王先生。”

  “你真幸运,找到导师。”

  “是的,我的设计无论多愚鲁笨拙,经他略为改动数笔,立刻精灵玲珑起来。”

  “那我放心了。”

  “妈妈,你回到李叔身边去斟茶递水好了。”

  “咄,他替我提鞋才真。”

  “呵,都一样,都一样。”

  其实,我与王旭的感情生活不止那样简单。

  他在世上已无亲人,他只信任我一个,把我叫小大人,只要不妨碍我上谭,他便把我带在身边四处走。

  他把我带到北京参观那座鸟巢体育馆,我不出声。我问:“对面寻座蔚蓝色方块是什么?”

  “那是奥运室内泳池。”

  我哗一声。

  “十分科幻可是,全球最先进的建筑师设计都在此时此处得偿所愿,梦想成真,全世界都没有如此资本与雄心。”

  我喊:“他们应当付钱给我们!”

  “想想也是。”

  我叹为观止,一连发问了几十个问题,王旭笑,“救命,我手头上没有资料。”

  我伸手指一间亭台楼阁,“那是什么建筑?”

  “佛香阁,过去逛逛。”

  整整一年,生活极之顺心,约莫也知道这已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十分珍惜,有时只得长假期三天他也叫我到巴塞隆拿欣赏高蒂的圣家教堂,

  “它永远不会完成”,“像无数疙瘩长在一座牌坊上”,“女生多数不喜欢”,“是,女性肤浅”,读万卷书走万里路。

  连余家亮都羡慕余家亮。

  上学、功课、工作、旅游,安排得密密麻麻,没有片刻多余时间叫我伤春悲秋。

  王旭并非钜富,可是他懂得生活,又无后顾之忧,生活优悠雅致。

  他教会我许多,他是我未曾拥有的父亲兼大哥。

  我记得那一天,我们从飞机场出来,王旭要买报,我跟在他身后,本来在说笑,忽然看到一本时装杂志封面,我呆住,身不由主,缓缓走近。

  化了灰我也认得那两张翼子,它们纹在雪白V型的背脊上,栩栩如生,像随时会飞出去。

  背脊主人把脸庞转过来对着镜头,面孔像是没有化妆,可是樱唇血红,似刚刚吃了甜蜜红色果子,或是,一颗人心。

  这样妖异,正是李圣琪。

  我取起那本杂志,忘记付钱,跟着王旭走,被档主叫住,王旭连忙替我付账。

  他问:“什么事?”

  我受到震荡,说不出话来。

  他取起杂志一看,又还给我。

  我轻轻问:“好看否?”

  “这封面?这类争艳斗丽模特儿多如过江之鲫。”

  我不出声。

  回到家我打开内页,图文介绍圣琪为赫左设计的首饰,我讶异到极点,真没想到作品如此精致美丽,“每一件均由她亲手打造”,其中一枚坠子是一把尖锐匕首挺插过一颗心脏,这本不稀奇,可是圣琪设计了一颗生物正确的心脏,左右心室及大动脉清晰可见,令人震撼。

  其他作品有十字架,大卫之星,太极图,以及各种纹身图案包括荆棘钻冠,造型都空前绝后古怪妖冶。

  当然也少不了中文字像爱,和平与忍耐。

  我抬起头,我明白了,圣琪把纹身艺术搬进珠宝店里,精心镶成首饰。

  据该文记者报导,首饰已成为潮流,甚受年轻人尤其是非裔歌星及球星欢迎,一掷千金,希望获得一独一无二设计。

  她成名了。

  不可思议,离开我家,她索性铁了心投靠赫左,反而造就了她。

  从此圣琪不用寄人篱下。

  我木着脸,我不会虚伪地代她高兴,我也不会妒忌她,谁知道花蝴蝶一般的她付出什么代价。

  她成为名人更好,再也不稀罕骚扰我这个弱者。

  我重重吁出一口气。

  能够叫一本著名时装杂志用封面及四页篇幅介绍,真是不简单。

  而我,我还不过是一个学生。

  真汗颜,妈妈说得对,人家的女儿,既漂亮又聪明,她的女儿,钝胎愚鲁。

  至今我与王旭师徒相称,况且,王旭根本不是生意人,他的财力,同犹太裔珠宝商人不能比。

  圣琪,他们那样叫她,她已摘掉“李”这个姓氏,在纽约的店铺即将开幕;志庆制作是双翼项链云云……

  我读完报导,合上杂志,躺在床上休息。

  心中不是没有气忿,我那寒窗十载,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但是圣琪走了捷径及后门,普通人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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