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我的团长我的团(网络版) 第99章

  我只是一个人,我从没试过一个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我现在已经不像个阵地最高长官了,我窝在交通壕里,我周围蜷了一帮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兵的兵,我在打击他们士气兼之散布谣言。

  我神气活现地敲打着满汉的盔,让他经常要提一下又遮往了视线的盔。

  “挨过枪吗?”我扔着一发七九二子弹玩儿,“当打在你身上还是这么大个?傻的。——通——”

  我把那发子弹杵在泥蛋的胸口。泥蛋震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躲不开。别想躲开,它比声快两倍多。进去,肉撕开,撕得很开,连血管带肉,带神经。呼,带走一大块,它走了,你的肉想合上,合不上,撕烂了。这是好的,没打在骨头上。打骨头上它就在你那一百多斤里打旋,转着圈,开出一条道,打胸口的子弹也许就在肚子里才找到。打脑袋上,进去,——通——,然后出不去,就在脑袋里打转。——柔柔柔柔——,好几圈,这里边的东西被搅成糊……”

  那帮乡下人的脸被我吓得煞白,无论如何,这带给我一种怪异的快乐。

  泥蛋:“怎么跟别人说的不一样啊?”

  我:“他们说假话,我说真的。这还是好的。这是步枪,轻的。重机枪,空空空空,那东西是泼子弹的。别指望就挨一发。通通通,它能推得你从这撞到那。你被打烂了,你也撞烂了。赶快看,哧,你拿枪的手轻啦,整条,撕走啦……”

  一片煞白的脸中一张最煞白的脸:“……真的吗?”

  我:“当然真的,知道为什么打仗总有那么多失踪的吗?烂糊啦……你怎么就回来啦?”

  我跳了起来,一群人中间被吓得最惨的一个是我们的督导阿译。

  阿译:“没人。”

  我:“唐基不在?”

  阿译:“嗯。”他反过味来:“我找副师座干嘛?”

  我:“得啦得啦。一个肚子里的蛔虫,谁身上的虱子是个公母都瞒不过。”

  阿译忽然表情怪异地看着我,而我也发现了我在相当亲切地拍打着他。

  阿译:“烦啦,你这两天怪兮兮的。”

  我:“小太爷从来就是天生异相的。”

  阿译:“我的意思是说……”

  泥蛋在那边可着劲大喊:“王八蛋!”

  我吓了一跳:“干什么干什么?”

  满汉愤怒地:“鬼子那边骂我们!”

  我:“骂什么?”

  满汉:“八格牙路!”

  我:“没想法。请他们吃隔夜屎。”

  阿译:“对对!”

  我没心思参与这种永无休止的骂局,沿着交通壕走开。满汉乐颠颠地赶回去开骂阵。阿译犹豫了一下决定清高,他跟着我。我想离阿译远点儿,因为我忽然觉得那张小白脸让我看着亲切。

  阿译想离我近点,因为他忽然觉得我这张小白脸让他看着亲切。

  我想刚才的几个小时里,阵地上的我,去师部的阿译,都发现一件事,我们一直是一群人,从来没有试过一个人。”

  我都从交通壕钻回一线战壕了,阿译还锲而不舍地跟着,我拿着望远镜冲对岸看,他也假模假式地看着。

  泥蛋满汉那一伙在那边哇哇地跟对岸骂着,有时国骂,有时地方话,西岸那边有时日语,有时夹生得不得了的汉语,于是东岸也有时汉语,有时掺上夹生得不得了的日语。

  “罗圈腿!小矮子!”

  “该死的!”(日语)

  “田鸡腿!萝卜头!”

  “垃圾兵!”(日语)

  “小东洋!连茅坑都抢的叫花子!”

  “我们给你带来死的觉悟!”(日语)

  “竹内连山上了山,带个联队屎克螂!老子一炮干他个球,统统滚作驴粪蛋!”

  西岸沉寂了一小会,他们听得懂“竹内连山”四个字。

  再杀过来时便是夹生的中文,“无头的小鬼叫虞啸卿!冤死野鬼全是他的兵!竹内队长的狗是健太郎!噬完他的胆嚼他的肝!”

  我们这回静寂了,大概都被小日本居然用中文编骂词儿给吓住了。

  我呸了一口:“无聊。”

  阿译:“文理不通。”

  我:“东西两岸,统统的撑的。”

  阿译:“十三点。”他还要给我解释:“十三点就是捣浆糊的傻瓜嘛。”

  我:“两边都十三点。那你就是个十四点。”

  阿译便立刻警惕地看着我。

  我:“我至少是个十三点。”我连忙友好地看着他:“我是想起我犯傻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多傻,小日本刚往我们阵地上撩过白磷弹,啥都糊啦,我还划火柴。”

  阿译确定我并无恶意时便绽放笑脸:“我是十三点。我……我……”

  他居然还要想他什么时候做过傻事,我善意地提醒他:“不用想。多啦。”

  阿译便几乎有点雀跃地:“对,多啦!我最十三点的是对你开枪,你别介意。”

  我:“反正也没打着。跟你说我怎么个十三点,一致对外那会去游行,大棍子刚挥过来就吓尿啦,幸好立马水龙就浇过来啦。我就一边往上顶一边想。这回总没人看得出来啦。”

  阿译:“你听我这个。我从小就十三点,小时候爬电线杆子。手扎钉子上啦,我不敢拔,就挂在那等大人来等了半个钟。后来我爸问我你就那么能忍痛?我其实是怕痛,怕那一下痛。嗳呀,我现在说起来还打寒战。”

  我:“你是很十三点,你都二十六点三十九点啦。”

  阿译:“你七十八点。”

  我:“我一百五十六点。”

  我们就笑了,笑完沉默了一会。

  我:“十三点就是傻瓜的意思对吧?”

  阿译:“嗯。”

  我:“我真想做傻瓜,我真想活回去。”

  阿译:“我也是。”

  我们又沉默,我们这回的沉默被横澜山上的一声鬼叫打破了,那声音响亮到这种地步,它只能是用一个大扩音喇叭给嚷嚷出来的,“小鬼子,听好喽!兔子耳朵树起来,爷爷给你好听地!”

  我吓了一跳,我理解横澜山的家伙们会因任何辱及虞啸卿的话语抓狂,但他们整到这个地步也实在让我瞠目结舌了:两个步枪手从那边的战壕里蹦了出来。如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端个架子,然后蹦出来的是那个喜欢卖肉的小四眼儿何书光,丫什么武装也没有,又光了膀子,背着他的手风琴。丫开始拉手风琴的时候他的一个死党把一个大喇叭举到他的嘴边。

  何书光开始唱,我忽然发现我们中间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快板诗人。

  “竹内,竹内,忙得蛋累!连山,连山,年年受伤!挖洞,挖洞,老鼠勾当!过江,过江,死个透僵!”

  他还要拉出一个极长的旋律,拖个大尾调:“全窝耗子死光光,个个撂在王八滩!”

  我“噗哧”一声,连望远镜都滚落到地上了。阿译把另一副望远镜贴在眼眶上,张开的下巴要合不上来。

  我:“这个……”

  阿译:“……十三点……”

  我:“……一百三十点都够啦……”

  泥蛋腾腾地跑过来,一脸受了大惊的架势,“主力团!主力团打旗语,要,要联合!”

  我:“我们能跟他们联合什么?”

  泥蛋:“那个……”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清主力团居然打算与我们联合的内容:“那个!”

  我站在壕沟的尽头,我们阵地上的渣子兵从我这厢排了开去,排到我看不见的壕沟拐角。我瞪着阿译,阿译肩膀以上探在壕外,拿望远镜盯着横澜山上的旗语。

  我问:“好了没有?”

  阿译:“好了?……没有!他们也在做准备!”

  我差点就把个手挥下去了,气得直骂:“你个死十三点,要利落点!”

  这回再叫阿译十三点就没刚才那么融洽了,他多少有点受伤地看我一眼,但总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望远镜上。

  我确信此战源于祭旗坡和南天门穷极无聊的骂阵,但因辱及虞啸卿而迅速升级。到了这步田地,已经与虞啸卿再没半点儿关系,它只是一群背井离乡的家伙在这里做郁积已久的渲泄。

  阿译:“好啦好啦!”

  我便把手猛挥了三次:“一!二!三!”

  横澜山那边的旗语也在挥动,从横澜山到祭旗坡的几千个声音“一二三”地一起计数,然后从横澜山到祭旗坡猛炸出一个怕是禅达也听得见的声音——那是几千人一起喊出来的:

  “竹内连山,你妈巴羔子!”

  这样洪亮到超现实的声音在怒江河谷和山峦里轰轰回荡,它过去之后你觉得这个世界成哑巴了,什么都再也没有声音,南天门的几千日军一片寂然。不知道谁先笑的,八五八书房然后我们这个壕沟里的人笑得锤着砸着,笑得打跌。阿译仍坚强地在观察来自横澜山的旗语,“主力团弟兄向咱们表示感谢。”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不稀罕!”

  对岸南天门里传来古怪的声音,听了像是拉锯子砸石头,但你没瞧见正主前怎么也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声音。虞啸卿的精锐们不是盖的,甫一出手便叫西岸鸦雀无声。但在这样长久的对峙中你很难保持每分每秒的仇恨,它只适用于战场上的短兵相接。”

  我用望远镜张望着,我身边的枪手警戒着,鬼知道日本人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报复。

  阿译忽然惊讶得咦了一声:“那是日本的越剧吗?”

  我:“是日本人的京剧。”

  阿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他意识到又被我取笑了,他瞄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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