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我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气,他会抡着手杖对整个师团和铜钹人进攻的。听见咱们打个败仗他就要说举国贪生怕死,中华国之不国。
听着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沦陷他绝了三天食。
死啦死啦说:“也许是年纪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他嘲弄地说:“那你现在是孤儿啦。怎么着?要不蹲路边哭会儿?”
我哑然了,我哑然地走着。
他不放过我,“孟烦了,上后边去!你这样走在前边,瞎子的用场都派不上!”
我就站在路边,等着我的队友超过我。
我一直假装自己是个孤儿,这样的假孤儿最难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儿。我的母亲夫唱妇随,从无主见,显然不会独活人间,等待她已经写过十数封遗书的孽子。我现在是个孤儿,我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儿。
我麻木地跟着我的队伍。
铜钹是山下田间一座幽静的小镇,这样幽静想必与它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壮劳力有相当关系。我们放目望去,那座镇子是完整地,但几无人烟出没,如果不是有一个顺民正拎着漆桶在对着我们的白墙上刷写一段足够反讽的东亚共荣标语,它倒更像座秀雅精致的玩具镇。
我们错落在田野间,十三个人分成了四组,交替着掩映扑近。有时我们冲过田埂,有时我们扑入菜地。
我行尸走肉般地做着这些。丧门星那组提前摸进了镇子。
死啦死啦低声叫道:“兽医,保护我的副官,人家正忙着省亲!”
郝兽医忙受宠若惊地紧一紧膀子,把枪拿得更像烧火棍,“放心呐!”
我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我专了心,跟上我的队形。丧门星返回镇口冲我们挥着枪,表示无事。
村外那名顺民早看见我们了,丧门星威胁地冲他晃着枪口。他倒也没叫唤,只是手上拎的红漆桶落在地上。泼得像血。
我们管他那个呢,我们从他身左身右包抄过去,在丧门星探察过的镇口会合。那家伙只好看着我们发呆。我是比较落后的一个,从那位老顺民身边绕过去我愣住了,我转回来又看了一眼,然后我就傻在那里,又成了我们这队人的最后一个。
那老头子也眼光光地瞪着我,我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一身在国人眼中无疑堪称怪异的衣服,大包小包,披着树叶,抹着黑脸,吊着刺刀,平端着冲锋枪,一副要把满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我的队友们在镇口警戒着,奇怪地看着我。我拘谨地看看他们,放下枪。我没法对这个人平端着枪。
迷龙不干不净地冲我叫:“孟烦了,你死老爹啦?”
那位顺民一只手要伸不伸地伸出来,像是仙人要给凡人抚顶结长生似的,他可不是要摸我,那是为了表示他的威严,“了儿,怎么还不请安?”
我瞪着他,足瞪了好一会儿。
我见他的铜钹鬼,倒好像我在北平的家里,见了他,尿还没撒第一件事似地。
但是我跪了下来,“……爹。”
我不想看人渣们,我不敢看他们。
这是场乱子,从头到尾就是。
我站在正房的庭堂里。我又是茫然加上了错愕的古怪表情。迷龙他们在哄堂大笑,能逮到我的洋相是快乐的。即使我平时嘴并不损,他们也不会放弃这个高兴的机会。
我回身瞪着他们,我知道拿枪——尤其是上了膛的冲锋枪指着人是不对的,我转了身对他们把刺刀拔出来半拉。
我父亲说:“了儿,请安。”
我只好转回了头,两把椅子,一把坐着我那顺民的父亲,一把坐着我那还没搞清楚任何状况的母亲,我的母亲用一种和我同样的神情打量着我,一切亲情都在这样的狗屁仪式中完结,她倒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辣尖着嗓子:“了儿,请安哪。”
我又一次转回了头,“你妈拉个巴子!”
我的父亲暴怒地拍着椅子的扶手,但就连暴怒也是仪式般的做作:“颜面何在?体统何存?”
我只好转回了身,面对我那个没什么亲情可言的仪式之家。我又跟自己别扭了一会,终于跪下,并且干巴巴念出那句我咒它八辈子祖宗的回家台词,“妈,了儿回来啦。”
我的声音让我的母亲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头瞪着我,瞪着一个连本来肤色都搞不清楚,浑身渗透着硝烟、火药、汗臭、血腥、土腥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她面前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比日军更加狰狞。
然后她认出这原来是她的独生儿子。
她瞪着的眼睛里又有了扩大的瞳孔,她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我母亲吓晕了。
郝兽医抢上来救治,丧门星抢上来掐人中,我的父亲在咒骂。
不辣在哈哈大笑:“烦啦这个孽畜子啊!”
我恼火地窝在后院,我发现老头子在这里居然还种了半个架的花,还收拾得很清幽,还在他最珍爱的几株花上挂了精巧的小对联,什么“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野竹上表霄,十亩藤花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什么“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什么“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梦里有花花开如梦。心非心镜非镜心如镜镜似心,镜中有心心明如镜”之类的屁话,我瞧了一会儿,拔出了刀子,慢悠悠地把那几株他最宠的每一片花叶都切成两半。
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把刀收了,但来的是死啦死啦,“你妈醒来啦。按说你该卸了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说铜钹没驻日军,可巡逻队隔三差五会来一趟。”
我:“最好再查一下。他说话……作不得数。”
死啦死啦:“查啦,是真的——做儿子的不要这样疑心自己父亲。”
从他眼里看,想说的也许更多,我不管这些,我转了身,继续我摧花的大业,“不去了,我妈没事的。郝老头子是久病成医,最拿手的其实就是治老年病。”我不愿意去看他那一脸笑容,我的家在别人看来一定就是个笑话。
死啦死啦:“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个招呼就把令堂扯出来,这样的乐极生悲跟咱们真有得一拼。”
我没精打彩地说:“他没乐,只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虽说他从来没什么可值得炫耀。从来就这样子。小时候我病了,请中医来家治,他倒忽然对针炙来了兴趣,于是我成了试验品,一直被扎到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医住院。”
死啦死啦高兴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样半天吊的德行——你在干什么?”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叶锯成两半,“莳花。莳他妈的花。”
死啦死啦就更加高兴得不得了:“我算知道你怎么老一副欠揍的样子了,从小熏陶嘛——你真没想到啊?”
我:“真没想到什么?”
死啦死啦:“真没想到自己会成了铜钹镇汪精卫的儿子。”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猬的狗熊,我像刚被人抽了一耳光,瞪着抽了我耳光的人。
那家伙则看了看我的手艺,拔出刀,干和我一样的勾当。我是百无聊赖,他则津津有味。
家父现如今的身份,铜钹的伪保长。
他不是铜钹人。连客居都不算,人们大概只是推一个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军打死的上任伪保长。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还在这稀里糊涂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的团长,永远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叶子割得那么高兴,我只好小声地抱怨:“你搞什么?”
死啦死啦:“我们去抓几条菜虫放在花上怎么样?我不知道菜虫吃不吃花。”
我:“不吃。不过后来我赶来几只鸡。”
死啦死啦:“鸡连虫子带花一块啄了?”
我绷着脸,我们割花叶子割得不亦乐乎,“嗯哼。”
死啦死啦便赞叹着:“你可真是久经战阵。有今日之孟烦了,非一日之寒。”
“从能够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砚台里注入香油,好让他想奋笔疾书污了宣纸。你呢?你这么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几几十年的战。”
死啦死啦:“我能够到桌子时,我爹已经没啦。我也没桌子去够。我识字是趴地上识的,浮尘作纸,指头子做笔。为什么不说树枝子?因为戈壁草原找不着树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但我不想听,我甚至不看他:“哦嗬。”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你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爷呵,伪保长家的汪小太爷。”
又被刺到了,我往后跳了一步,咒骂:“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死啦死啦:“话是你自己说地。你老子从八股到西学盛了个满腹经纶,可就是一事无成,只会坐家大骂国家时局,军人战争。你明白得很的,祸事临头,除了嘴皮子什么不利。对自己都缩头的家伙一定缩头,往上冲的多是些把什么苦都吃透了的,干了一辈子活下辈子还是干活的。你跟迷龙他们混一堆不外是想沾个阳气,你不想缩头。你打五年仗啦,你会信只骂街地人能有顶着刺刀面事的勇气?有那种他早已做事而不是骂街。你明白得很的。”
我把刀插回鞘里。站在那发呆,现在真是连泄愤这样的事也做得索然无味了。
死啦死啦就给枪上着膛走开:“汉奸可耻啊。其心可诛,罪无可赦,天不行道我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