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亭长小武 第二十四章 惜乎军不利 拭恨蹑坟茔(二)

《亭长小武》第二十四章 惜乎军不利 拭恨蹑坟茔(二)

作者:史杰鹏 字数:16032 书籍:亭长小武

  北军的营门紧闭,刘据派使者持节到营门前,要求召见主帅。监北军使者任安此时正是苦恼异常,他和太子一向关系很好,也知道以太子的性格,这次发兵是万不得已。但是几个时辰以前,侍郎马通已经遣使者带来了天子的诏命,宣告太子谋反,北军诸营没有皇帝的虎符和节信,不准发兵。而且诏书中明确说明,朝廷此前节信上的红色牦牛尾作废,改用黄色牦牛尾。所以任安看见太子使者手持缠在竹节上的三重鲜红色的牦牛尾,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发兵帮助太子,但是一则怕各营垒校尉抗命不从,二则他权衡了一下利弊,既然皇帝近几日就将驾幸建章宫,那么太子的失败指日可待,自己何必为他殉葬。只是他又担心太子有可能成功,万一太子击破刘屈牦,自己不是错过了表达效忠的机会吗,不如去见见太子,至少口头上表白一下忠心,以后总少不了一点儿好处。何况事情就是这么不好办,倘若自己和太子素无交往倒也罢了,可是本来和他一向亲善,这次突然不见,他肯定会深怨自己。想到这,他立即答复使者,带了几个亲信掾属,随使者驰出军营,进入太子军叩见。

  刘据见到他来,大喜,马上说明意图,催促帮助。任安笑道,既然太子有节信,臣即刻驰回北军,发兵帮太子诛灭奸臣。

  太子急道,有劳任将军了。等奸贼夷灭,将军必当封侯,传国久远。

  任安道,臣只是为了社稷,不为封侯。臣请先告退,太子在此稍候。说着,他站起身来要走。

  这时小武急忙悄悄扯了扯太子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事实上刚才使者去营垒宣召任安的时候,小武已经在劝告太子,他问道,殿下认为任安会来吗?

  刘据道,沈君放心,任安和我一向亲密,而且此人颇重节义,不会坐视不救的。

  小武道,殿下,恕臣直言。臣和任安也曾有杯酒之欢,知道这个人虽然正直良善,可是一向少谋寡断,而且不识大体,患得患失,过于看重利害关系,关键时候未必靠得住。臣猜想他顾念太子的恩义,怕太子一旦成功,深怨自己,应该会来。但臣私心推测,他即使来,也只是持观望态度。一方面他希望太子殿下胜利,自己可以博得封侯;一方面又怕殿下失败受到牵连。所以依臣之见,可以安排卫卒,等任安到来,立即将他和他所有掾属击杀。

  太子诧异道,杀他,真是疯了?这个万万不行,沈君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德也插嘴道,沈君也太狭隘了,任君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他心里暗想,这个沈武心肠歹毒,难保他日不是另外一个江充,等事情成功,一定要寻个借口将他杀了,以免后患。朝廷大臣,应该全让儒生担任,像沈武这样的文法吏,一个都不能要,一个都不安全。

  小武道,太子和少傅君不要着急,让臣把话说完。太子击杀了他,然后夺了他的兵符,传出号令说任安废格诏书,大逆不道,然后驰入北军发兵。以北军之众,击破三辅郡兵不在话下。接着我们可以立即部兵伏候在驰道,等皇帝驰入建章宫,立即射杀;或者至少将其围困,逼其退位。这样,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击破郡兵,长安一肃清,天下也可以传檄而定。区区一刘屈牦和江充余孽躲在瀛台,又能成什么事?我们发兵围困,不出数月,他们就得活活饿死。

  太子道,使用这样的阴谋诡计,诛杀像任安这样的贤臣,又弑君弑父,即便得了天下,也没有脸面对天下百姓。沈君不要再说了,我不能这样做。况且任安君一定会帮我的,杀了他说不定反而引起北军疑心。

  小武叹道,臣一片赤诚,太子还是三思罢。

  这时任安的革车已经驰入,刘据不再理会小武,出帐去迎接了。在他们嘘寒问暖的期间,小武看见任安闪烁的目光和言辞,更加深信自己的判断。他突然感到绝望加愤懑,知道放过了这次机会,太子就死定了。当任安起身告辞的时候,小武突然下意识垂死地拉着太子的袖子,向他做最后一次示意,可是太子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后脑勺对着他。小武盯着他平坦的后脑勺,一阵极端绝望的心绪涌上心头,他很想挥拳暴打这个愚蠢的脑袋,狠狠将它砸扁。虽然他知道不可能这样做。

  他跑出去,骑上马,回到自己的后队。好了,他对婴齐和郭破胡说,到了晚上,我们逃吧。

  婴齐也不问什么,因为他知道小武做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他点了点头。天色已经快黑了,刘据还站在巢车上眺望北军军营,他希望看到营垒打开,任安率领军队蜂拥而出,跟随着他驰入长安城,封锁云阳甘泉驰道。可是他没有等到,任安的车驰回军营后,营垒门就随即关闭,阒寂无声,营垒上方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丝毫的烟尘,显然是任安欺骗了自己。他有点儿不死心,再派使者去,却敲不开营门了。刘据心头勃然大怒,看来果真被竖子骗了,他对石德说,他不开门,我们就冲进击——唉,刚才悔没听沈先生之言。

  石德讷讷的道,太子一向待任安不薄……真是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没想到我们都被这竖子卖了。不过进击只怕不可行,现在他按兵不来攻击我们,就算是万幸。我们还是先进长安城,以羽檄征天下郡国兵罢。

  太子拔剑斩断了一只案角,怒道,好,快招沈先生来议事。

  身旁的侍从说,沈府君刚才驰马回到后军了。

  后军也找不到小武了,他和婴齐、郭破胡、檀充国和几个其他的亲信已经偷偷驰离了太子军。他们并非想逃跑,至少小武没这样想,他只知道,太子肯定会失败。但是现在自己能做的是为太子留一条后路,让他兵败后能有机会逃亡。他想起了还有一个人没有使用,那就是张崇。

  当年在大王潭捕获张崇的时候,小武就知道,这个人有朝一日一定会派上用场,只是当时他还想和赵何齐一道扶植广陵王刘胥为太子。后来形势发生变化,赵何齐已死,刘丽都也已物故,这个想法他早就弃如敝屣了。他将张崇带到南昌县,又一直带到长安,任命张崇为卒史,张崇对自己也颇为感激,终于有一次表示,如果时机适合,愿意帮助揭发昌邑王的阴事。可惜现在这种情况,邮路不通,再要告发刘屈牦也没有机会。何况皇帝正在震怒中,也未必相信。但是等到事情平息,皇帝冷静下来后,就未必了。所以现在的办法是先保住太子,只要太子潜伏民间几个月不死,就可能得到赦书。也许皇帝的确不喜欢太子罢,但是人的感情永远都是难测的。倘若太子真的被杀,而最后又被证明无辜,那么皇帝是不是就会因此很安心呢?作为几十年的亲密父子,他可能会因此失落和后悔。他会后悔这些:原来自己觉得不满意的未必差,自己觉得满意的未必好。至少也有这样的可能:他也许真的不满意这个儿子,但是看着他活生生、痛苦无奈地走入死亡,从一个人人仰慕的大汉皇太子走向死亡,那绝对不是一件好过的事。他可以剥夺这个儿子当太子的权力,但是又不能忍受想起他绝望地走向死亡的惨状。

  小武等数人进入了长安,守门的卫卒还不知道他曾经帮助太子造反。他开始庆幸,自己幸好没有接收太子所封的后将军职位,否则名单早传出去了。他假装自己还是京兆尹,驰入了自己的府第。长安城暂时处在一种势力真空中,但是明天就未必了,太子的军队驰入长安,随后刘屈牦就会率军反扑。这是一定的事。

  可是就在傍晚,刘屈牦的军队却首先进了城,在太子引兵去渭水北岸的时候,马通的弟弟马合罗率领的宣曲宫胡骑进击守在昆明湖岸边的少部分太子军,这支匈奴族的骑兵以良好的骑射功夫瞬间将太子的乌合之众击溃,以渡船运出瀛台观的刘屈牦军,急奔长安。他知道,太子一定会引兵入长安。他们想一入长安,立即紧闭城门,聚歼太子军。

  第二天,太子的数万军队回到长安,浩浩荡荡沿着藁街行进,他们在长乐宫的西阙下,碰到了一排排牛车组成的路障,路障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士卒,那是刘屈牦调来的军队。接着,这两支军队开始在长乐宫的西阙下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相互屠杀。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就是巨大的武库,武库前有巨大的广场,平日,这里是操练士卒的地方,而这时,却是最好的阵地和刑场。二百年前,秦惠文王的弟弟樗里疾临终之时,让人将自己葬在这里,说,百年之后将有两宫夹我墓。他号称“智囊”,秦国当时有谚语说:“力则任鄙,智则樗里。”果然,他预见到了,萧何将未央宫建在他墓的西边,正好和秦国固有的兴乐宫,也就是后来的长乐宫相对。可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预见到,岂止是百年之后两宫夹他的墓,两百年之后,他还有幸能看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屠杀悲剧在他的墓前上演呢。而且这场戏毫不顾及长安的寒风,足足演了五日之久,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每天都是一浪一浪的**,数不尽的**乃是以数不尽的鲜血来推波助澜的,长安城的陶制下水道中从来没接纳过这么多汹涌的血流,简直可以比得上夏季的暴雨,那样的磅礴,或许比暴雨还要激烈。老子不是说了吗?“暴雨不终日”,越是急骤的雨,越是持续不久的,而侵淫不绝的霖雨却又没这样的声势。五天之内,这片场地上积累了近十万具尸体。十万具尸体的血,让长乐宫和未央宫终日笼罩在一片腥气冲天的血雾当中。刘据在这军队后面眼看着他的卫卒、刑徒们一批批哀嚎着倒下,就仿佛感觉自己身体的血液在一点点流失,然而却无可奈何。活人越来越少。而丞相那边是不会缺血的,黄头楫棹士的血用完了,来了三辅近县的郡兵,然后是建章营骑、羽林孤儿、北军骑士,三辅近郡的兵也在皇帝的诏令下,从远方纷纷开往长安。刘据绝望了,当看到他的舍人张光、少傅石德等人也被弩箭射穿时,他知道大势已去,哀嚎一声,掉转马头,率领亲信的几十个士卒,往长安城门驰去,现在只有逃跑是他惟一可做的事。

  长安城每边城墙有三个门,最东边的那个叫覆盎门,从这里出去策马南驰,就是下杜县,那里的乐游原和白鹿原曾是刘据最喜欢驰游的地方,所以覆盎门又叫杜门。一出城门,横跨渭水有座桥,相传是鲁班所造。下杜一带,是史良娣的宗族聚集地,他平日往来诸县,也颇为熟悉。他觉得在那里找个躲藏的地方,比较放心。那自然是他首先选择的逃亡之路,他打马驰过火光遍地的街道,向南急奔。虽然他已经明知,各个城门都有刘屈牦的士卒封锁,因为皇帝下了严旨,要紧闭城门,不可走脱反贼一个。何况这几天,也许皇帝已经端坐在建章宫几十丈高的神明台上,俯视着长安城中互相疯狂杀戮的芸芸众生。他们都是被驱赶着为这对父子双方卖命的蚂蚁,虽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蚂蚁都非常的不情愿。

  那个老迈皇帝的心是复杂的,偶尔,他将会收回目光罢,收回目光,看看在自己身边嬉闹的幼子,他将感到一阵轻松。虽然莫名的自责也时时像波涛一般地涌来,但很多事毕竟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让事情无可挽回,就是摆脱良知折磨的最佳办法,更何况太子诅咒自己引起的愤怒暂时压倒了一切。他有时想活捉太子,以便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诅咒自己的父亲?也许他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刘屈牦来报告他,太子已经斩断覆盎门的门关而逃走时,他怒不可遏。你把朕的诏书当儿戏吗?他怒道,上次你丢失官印,朕没有惩罚你,冀盼你立功赎罪。没想到你这么不尽力,还是让那个不肖子跑掉了。

  苏文在一旁道,陛下息怒,丞相一直在前线督战,覆盎门的守卫是由丞相司直田仁负责的。按照律令,田仁当斩。

  那田仁的首级呢?刘彻怒道。

  刘屈牦抖抖索索地说,臣本欲将田仁就地处死,可是御史大夫暴胜之阻拦臣,说司直是二千石的大吏,不经审判就擅自处死不妥。臣所以将田仁暂时系捕,等候诏书判决。

  刘彻大怒道,丞相长史章赣、宦者令苏文,你们去城里,将暴胜之和田仁带到朕跟前来。朕要亲自审问。

  暴胜之还在覆盎门的阙楼上指挥军队和太子的残余军队作最后的战斗。章赣和苏文出现了,他们怪腔怪调地说,大夫君不必忙碌了。皇帝震怒,召你即刻去建章宫对状。你和田仁放走反贼,自己去向皇帝解释罢。还有田仁,也一并带走。

  暴胜之呆了,他无力地说,臣放走太子,皇帝日后终会明白臣的苦心。

  章赣哈哈笑道,什么苦心,你勾结反贼,就等着族诛罢。

  田仁被反接双手,推了出来。他望着章赣,冷笑道,你别得意,族诛的未必是我们。皇帝只是一时震怒,过不多久将会知道太子是冤枉的。倒是刘屈牦自己,要小心一点儿了,他和江充勾结昌邑王的事,现在不是没有证据的。你们两个奸贼附从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苏文脸色大变,尖叫道,还敢嘴硬,等槛车一到,你们就知道当刑徒的滋味了。来人,先解了暴胜之的印绶。他转过头,对章赣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环顾四下无人,苏文对章赣耳语道,长史君,你觉得田仁和暴胜之敢大胆放走反贼,是不是真的有恃无恐?

  章赣道,这个的确有点奇怪。天子严令紧闭城门,凭刘据身边那几个残卒,想斩关而出,是不大可能的。我听人报告,京兆尹沈武这几日曾和田仁在一起,现在他也不见了。莫非沈武掌握了我们什么信息。其他人倒也罢了,这竖子一向奸诈,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听见沈武的名字,苏文脸上变色,愤愤不平地说,沈武那竖子的确让人防不胜防,江都尉屡次想除掉他,都没能成功,这次反而死在他手里。我对他也是恨之入骨。

  我又何尝不是,章赣道,上次廷议他的罪行,反被他抢白一通,让我当场出丑。我一直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啊。

  那么我们怎么办,苏文道,这田仁如此口气,万一沈武那奸人果真给了他什么证据,让他到皇帝面前一说,我们岂非死定了。

  章赣狞笑道,那干脆将他们杀了,向皇帝奏报他们畏罪自杀。

  刘据带着几十个人,驰马冲过渭河虹桥,遥望着下杜,悲凉之气盈满胸中。他的母亲留在未央宫,恐怕性命不保了,妻子女儿也绝对不可能幸存。长子刘进在混乱中失落,现在跟随他的只有二个小儿子和十多个亲身侍卫。虽然下杜一带是他常来驰骋的地方,但现在他不再是以太子的身份来踏青般的射猎,而是失魂落魄,惶惶如丧家之犬,以反贼的身份来逃亡。他们奔跑了一个多时辰,遥遥可以望见白鹿原上的亳亭。坐在亳亭上可以俯窥下杜。往常游猎,他们一伙儿中途歇息,一定会选择在亳亭,布置幄帐,一边饮酒,一边四下眺望白鹿原下的风光景色。远处终南山的竹林像片绿云,笼罩在天之尽头,这是他们最为欣赏的胜景。然而这次,他们驰上白鹿原,却丝毫没有会当凌绝顶的昂扬心境,反而是满腹哀苦。

  他们的车一登上亳亭前面的露台,陡然发现有两辆革车隐在草木之间,几个人正坐在露台上歇息。刘据心里一沉,等到看清楚了,才长长舒了口气,惊呼道,沈武君,你怎么在这里,不会是专程等候擒拿我去献功的罢。

  小武面色凝重地说,臣在这里专程等候太子已经多时了。

  太子旁边残存的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虽然小武身边只有五个男子,一个女人。可是他们的确是筋疲力尽,不想战斗了。何况,小武身边的那个虬髯大汉看上去相当健壮,想消灭他实在没有太多胜算。

  刘据道,难道沈君真想擒我回去受赏?我们可曾经合作过,皇帝不会放过你的。

  郭破胡忍不住插嘴道,太子误会了,不是我们府君救你,你现在连长安城都出不了。

  刘据惊奇地说,是沈君救了我?他拍了下脑袋,是了,我到了城门口,也以为出不了城,可是那些守门的士卒竟然毫无斗志,只是虚应几下就跑,才能让我们有机会斩断门关冲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武道,臣只是劝说守城门的田仁和暴胜之,告诉他们,臣已经掌握了刘屈牦和江充勾结昌邑王谋反的证据。如果这次放了太子,将来定有报答。他们看了臣的证据,果然就答应了。是太子给了他们封侯的希望,臣有什么能力呢?

  刘据感慨地道,沈君真是长者,有功不居。到这时候,还愿意救我这个穷途之人。唉,悔不该当初拒绝君的劝告,要是斩了任安,夺走他的虎符,也许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这是因为太子殿下太仁厚了,小武道,上天如果不让太子为君,实在是大汉之不幸。任安这个人首鼠两端,耍小聪明,以为不帮助太子就可自保。不过依臣看,以皇帝一向的脾气和行径,一定会恼恨他怀有二心,判他腰斩。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刘据道,沈君猜得对,他的确会有如此下场。唉,我后来懊悔,派人去找沈君,却说已经离开了。不知沈君怎么知道我要从南门出去,又怎么知道南门守卫是田仁。真是不解。

  沈武叹了一口气,这个就是天意要救太子了。他脑中联想起前几天的事,还不禁后怕。他没想到离开太子军入城,城中已经全面戒严,长安八街的士卒在江捐之的率领下,严密封锁了道路,不许任何人随意在道上驰骋。他虽然已经从露布的板檄中知道田仁守卫覆盎门,却不得靠近。若不是靳莫如突然出现,他现在也许已经困死城中。

  靳莫如带着亲信家仆跑进京兆尹府的时候,小武正在灯下苦思良策,考虑怎么才能接近田仁,以便用利害关系劝说他。黑暗的长安城里,时时传来鸣镝的声音,显然偶尔还有激战。他知道时间很紧,三四天过去,太子的军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还能否支持两个晚上。一旦刘屈牦完全控制了局势,白天一定会大索城内,如果他捕获了几个太子的亲信,就一定能查到自己也参与了太子谋反,那时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他想了很多办法,都被自己一一推翻。这实在是太难。正在他伏案焦躁几乎绝望的时候,合门格格一声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小武险些没呆住,这身影是个女子,而且竟然是靳莫如。

  天啊,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小武下意识地叫道,充国——

  不用叫了,靳莫如轻轻地说,我告诉了檀君,我是来帮你的。并非他不尽职。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我必须要来,因为冥冥之中上天在告诉我,我终于能争到一次救你的机会……我为此等了太久。

  小武垂下了目光,邑君,其实你对武已经有太多的关照,可惜武很惭愧,无以为报。还……还杀了你的舅姑。

  不要叫我邑君,靳莫如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你能不能叫我一声莫如呢?就像叫你自己的妻子那般亲热。不,你别拒绝,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你的妻子也比我强千倍万倍。但是我还是想你这样叫我,求你,希望这于我不是奢求。

  小武手足无措了,邑君,当初不是我不领你的情,实在是有苦衷。至于江充,和我有血海深仇,我不杀了他,死也不能瞑目的。邑君高贵美丽,武一向深慕,可惜武命数不偶,无能高攀,致使多次辜负邑君盛情,实在是愧疚不已。只有死后结草[结草:据《左传》记载,秦桓公出兵伐晋,两军在辅氏(今陕西大荔县)交战,晋将魏颗与秦将杜回相遇厮杀,魏颗突然见一老人用草编的绳子套住杜回,使杜回摔倒,因此被魏颗所俘。当晚魏颗梦见那位老人说,你救过我的女儿,我不能不报答你。魏颗才知道始末,原来当年他父亲死前嘱咐,自己死后,要让某爱妾为自己殉葬。但魏颗没有遵循父亲的遗命,反而把那爱妾嫁给了别人。后来人们通常用“结草”的典故来比喻至死报恩。]以报了。

  唉,都是命运,靳莫如坐在她对面,忧伤地说,你真的不肯叫我名字吗?哪怕叫一句,只要一句。

  小武抬起头,见靳莫如身穿一身淡青色的深衣,脸色雪白,双目噙泪,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怜哀婉。他想起了当年在南昌初见她时的情景,又想起了她新婚时自己对她的祝福,真是宛如梦幻。他惨笑了一下,垂泣道,莫如,武是个不祥之人,经常将他人连累。武听说令夫江公子和乃父为人完全不同,你们在一起应当是更般配的。

  靳莫如听了这话,目光游离,喃喃吟道:吉日令辰,乃结良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夫妻长保,永受胡福!

  小武听到她吟自己在酒筵上给她的贺辞,不知她的用意,正想解释点什么,靳莫如突然抬袖擦擦眼泪,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终于肯叫我一声莫如啦!说什么般配……我之所以会嫁给江捐之,也是因为你!可惜我最终没帮上你的忙。当初在酒筵上听到你的贺婚辞……我心里可是何等的难受,唉……你自己太能干,每次都能自己脱罪,甚至还可以反败为胜,终于杀了我夫君的阿翁。不过,这次你可必须要我帮忙啦。她说完这句话,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骄傲。

  小武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望着她。

  靳莫如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目光中尽是缱绻柔情,我也叫你武哥哥罢,虽然我比你要大一岁。武哥哥,你现在只有逃跑,伏窜民间等候大赦。唉,有时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我总是在你逃跑时来送别。

  小武脸上有点儿发烧,道,都是因为武没用,只好时时作丧家之犬了。

  靳莫如道,武哥哥你又何必自谦,你的才能朝中无人不晓,我父亲和几位兄长都对你诚心敬佩。不过看起来你有点儿有才无命罢了……遥想当初在南昌县你被救时的场面,真是让人感慨万千……没想到那个女子日后就成了你的妻子——要是当初我有能力救你,该有多么好。那代替她的……代替她的或许是我罢。不过她可是真美,我又哪里及得上她。否则,便是象她一样死了,也心甘情愿。

  小武有些尴尬,靳莫如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能救他,那么成为他妻子的就不是刘丽都,而是她靳莫如了。心中不禁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没想到我沈武竟然被认为是个只能以身报恩的人,真是荒诞。他叹道,人固有一死,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武天生不祥,连累人多矣,只怕这生也不能报答。

  靳莫如道,好,不提这些了,现在长安门紧闭,霸城门由妾身夫君的几个亲信把守,等天黑后,沈君就假装劫持妾身,妾身的夫君那时会在藁街巡行,他顾忌妾身的安全,一定不敢命令士卒攻击。沈君可以趁机沿着藁街右折,在黑暗中驰往霸城门,以妾身为要挟,命令妾身的夫君放君出城。出了长安,君驰奔湖县泉鸠里去找妾身长兄的朋友京兆大侠杜少翁,这个人是个宁愿自杀,也不会出卖朋友的长者。沈君躲在他家里等待时机,一定会等到大赦之日的。对了,这是妾身兄长的手书,沈君给他看,他就明白了。说着,靳莫如递给小武一个绣囊。

  小武心下又是一阵感动,忙道,这绝对不行。武宁愿死,也不能假装劫持着一个人的妻子,在他面前演戏,只为了苟且偷生。

  靳莫如趋近来,突然抓住他的衣袖,轻轻道,武哥哥,你看不起我,终不肯给我一次救你的机会么?况且为了帮助太子,你也应该听我的话。难道你宁愿看到刘屈牦一帮人更加嚣张么?即便你无所谓,你总不忍心看着身边的几个人陪同自己死罢,我听说太子的残军肃清只是今晚的事,一旦明日大索,你插翅也飞不出长安城了。

  小武颓然坐下,显然靳莫如的话句句在理。如果拒绝靳莫如的建议,自己死不足惜,连累得婴齐、郭破胡、檀充国都会死。况且还有弃奴,自己能忍心看着士卒把她捉去**凌辱吗?他呆了半晌,猛然站起,一剑将面前的几案斫断,嘴里迸出两个字,好罢。

  这些经过小武没有对太子说,他采纳了靳莫如的提议,但是突然想,不如将计就计,不从霸城门出去,而是折入夕阴街,驰奔覆盎门去劝说田仁,如果太子想从覆盎门逃出,就请他放走太子。小武知道太子如果想逃,一定会首选覆盎门,因为下杜县离这里最近,最方便。下杜县又是太子最热爱、最熟悉的地方,太子一定会以为那才是自己最好的藏身之所。他的预测果然没有错。

  太子殿下,小武道,下杜不是安全之所,我们还是去湖县罢。

  湖县原名叫胡县,是周代时就有的古邑,邑中的山上,还有两位周天子的祠庙。建元元年,今上初即位,就将县名改为“湖”,因为他非常痛恨胡人。县邑右依鼎胡山,左临黄河。地势十分显要,号称桃林之塞,黄河从崇山峻岭中蜿蜒流过,山谷深邃,高出云表,险不可攀。山上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自古就是藏匿亡命的洞天福地。鼎胡山原名荆山,相传黄帝曾在这里铸鼎炼丹,得道成仙,有条黄龙从天上降下,载着黄帝飞升。黄帝的群臣舍不得离开黄帝,也都跟着他攀上龙的背脊,黄龙承受不了太多的人,急着飞升,剩下没有爬上龙背的臣子就抓住龙颌下长长的胡须,由于他们的身体太重,胡须一根根随着他们的身体掉下,他们只好跪在地下,望天嚎啕了。因了这个,后人就把荆山改名为鼎胡山。泉鸠里在湖县的边缘,道路崎岖,有条泉鸠涧水发源于鼎胡山麓,环绕着整个里。这个里比较偏僻,几乎没有富人,杜少翁在此算是家境稍微好的了。他本来也是富人,只是因为一向急侠好义,广疏钱财,家里才日渐贫困下去。然而虽然贫困,整个京兆无不宣扬他的美名,朝廷公卿都以结识他为荣,常有官员趁着休沐,从长安驰车来拜访。每到节日,他的门外多是长者车辙,附近百姓无不艳羡。靳莫如的长兄靳不忧和他也有很好的交情。杜少翁看了靳不忧的手书,立即将小武和刘据十多人引到自家的后院。后院很大,种着茂密的树林,但正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院外山坡上的蒿草也都呈灰白色,一片萧条的景色。杜少翁带着他们走到院墙一角,掀开一个隐蔽的木门,露出一个地室。杜少翁带路,一行人跟着他下到地室,地室面积还颇不小,摆着十来张床榻,一些几案,但都显得寒酸破旧。杜少翁躬身施礼道,寒宅破旧,请太子殿下和沈君忍耐。

  刘据四下望了望,叹道,少翁名满天下,家中景况竟然如此寒凉。如果邀天之幸,让我刘据有重出的机会,一定要以万金为杜君寿。

  杜少翁变了脸色,不悦地说,少翁怜惜太子无辜而已,岂望报答?太子倘若重新富贵,希望能厚遇天下百姓,则少翁幸甚。不然,少翁死不足以脱骂名。

  小武忙道,杜君不要误会,太子一向仁厚,不过遵循“无德不报”的古义而已,当日居明光宫时,也不曾以富贵骄人,何况今天。

  刘据惭愧道,沈君所言,中我肺腑,请少翁见谅。

  杜少翁颔首道,少翁极知太子心意。望太子听臣一言,既来到臣处,就得遵循臣的安排,不经臣允许,千万不能出门。臣家虽贫,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每日饭食,皆由犬子亲自送进。少翁不才,平日也有几个相知,定会和他们商量,找机会上书皇帝,为太子辨冤。不过,臣等一向粗鄙,不知太子身边可有能文之士?皇帝平生颇好艺文,奏书如果写得深恻感人,只怕能事半功倍。

  刘据环视了一眼众人,把目光定在小武身上,道,久闻沈君擅长刀笔,兼精儒术,非寻常俗吏可比。敢请沈君代作,不知沈君可能俯允?

  小武思忖了一下,道,臣才疏学浅,不过懂得一点律令文书而已,岂敢说兼精儒术?然如今乃非常时刻,太子既然有命,武岂敢不从?

  杜少翁喜道,好,待沈君作好奏文,臣就交给臣那几个相知。没有消息千万不可出门,切记切记。

  太子道,一定。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就日日隐藏在杜家后院,不知过了多少个朝夕。寒冬天气,地室中不见天日,只有几盏油灯相伴,非常寒冷。他们想杜少翁本来家道中落,陡然家里来这么多客人需要供给饮食,将会更加捉襟见肘。在这贫窘的情况下,如果时间拖得越长,就越有更多的变数。不过还好,十多天后,杜少翁下到地室,带来了好消息,他笑对刘据说,臣托付壶关三老籍长孺上书,为太子辨冤。皇帝好像颇有感悟。

  刘据大喜,果真如此么?实在太感谢杜君了。

  杜少翁欣然道,是啊。也靠沈君奏书文采斐然,否则天子也未必那么容易被打动。

  刘据道,的确要感激沈君,真乃公卿之才。沈君写完,我前后吟诵了数遍,非常喜欢和感动。没想到沈君年纪轻轻,对人情如此了然,像那“故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真是得儒术之精粹,我自以为从小精熟《公羊》、《谷粱》二经,却不如看沈君这几句让人发蒙。

  杜少翁笑道,沈君阐述“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一段,真是一唱三叹。臣这几日日日吟诵,都烂熟于胸了。他说着口中吟道:“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于瞽叟;孝己被谤,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何者?积毁之所生也。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嫡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恺悌:和乐平易。]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惟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

  小武忙躬身谢道,杜君如此抬举,武深为惭愧,只是不知皇帝陛下有没有下诏赦免太子?

  杜少翁道,现在还不能知道皇帝的确切意思。不过此书奏上,皇帝虽然没有报文,却令尚书赐籍长孺黄金百斤,并善言抚慰,可见已经不再怒恨太子。不过臣想,皇帝要撤回系捕太子的诏书,还有个情绪的转折过程,太子且放宽心,再等待几日罢。

  刘据有点沮丧,唉,皇帝一日不下赦书,我就一日不得出去,真不知哪天是个尽头。

  杜少翁安慰道,太子切莫着急,再忍数日,一定会有喜讯。臣已经托付另一知交,高庙寝郎田千秋上书,再为太子辨冤。

  刘据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多谢少翁费心。

  又过去了近十天,杜少翁始终没有露面。刘据和两个儿子逐渐不堪忍受粗茶淡饭和寒冷,何况连这粗茶淡饭都份量不足。他们在宫中的时候,每天能饱食三顿,现在却只能两顿,而且份量那么稀薄。所有的人都饿得没有什么力气了,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天,可是给人的信心损害却不成比例,几天前杜少翁带来的乐观早已被饥肠辘辘的空腹消化得无影无踪,他们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绝望。当杜少翁的儿子再送来那点微薄的饭食时,刘据叫住他问道,令尊好久不见,到底去哪里了?杜少翁的儿子恭敬地答道,阿翁去了长安十多天之久,还没回来,据说是找挚友为太子的事活动。

  刘据忧急地说,可有什么新消息?

  还没有。阿翁走时,只是吩咐太子千万不要出去。

  哦,刘据低下头想了一会,我常听到前院半夜也有响声,颇为奇怪。你们每天都睡得那么晚么?

  杜少翁的儿子颇为惭愧,迟迟疑疑地说,寒家素来贫困,不得不多织草鞋去卖,否则无米下锅……

  刘据脸色灰白,默然不应。整个夜晚,他都在屋里踱来踱去,没有一丝睡意。第二天一早,他召集众人道,杜君一家为了我们十几个人,家中过得愈发贫苦。这样下去不行,冬天又有谁会买草鞋?一旦断炊,就难免生变。我有个故人在临近的新安县,家财千万,诸君谁能跑一趟,为我去找他接济。

  小武赶忙劝道,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还是再忍耐一段时间罢。现今皇帝还没有明确赦免太子,天下人个个都想捕获太子以博封侯,太子能保证故人就一定可靠么?

  刘据有点儿不悦,沈君不必多言,事已至此,实在无可奈何——何况,沈君的故人可靠,我的故人难道就会比不上?我身为储君几十年,总不能说一个靠得住的挚友也没有。他顿了一下,似乎发觉自己说话不妥,补充道,沈君毋虑,一定会没事的。我是在不想看到诸位陪我饿死,连累到杜君一家也因此饿死累死。

  听太子这么一说,小武也不好意思再劝阻了,于是默然不应。檀充国突然插话道,臣愿意为太子充当信使,潜去新安。

  小武心里很是不快,忍不住道,如此重大的事,檀君能够胜任吗?

  檀充国道,府君放心,臣虽然不才,可也不敢知难而退。

  刘据喜道,我看檀君一向办事干练,怎么不能胜任?檀君愿去,那是再好不过。我马上写好手书,君到新安见到主人,交给他就行了——速去速回。

  小武还想说什么,看见太子满脸喜色,话到喉头,又吞了回去。

  檀充国俯身道,太子放心,充国一定不辱使命。

  看着檀充国离去的身影,所有的人心里都升起了巨大的希望,他们盼望的还不仅仅是充足的食物,更指望伴随着食物而来的好消息,也许联系上太子的那个挚友,就意味着又多了一个人加入到营救他们的阵营。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连根稻草也会当作救星,一群人亦如是。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一心盼来的将是那样可怕的失望。

  征和二年的十一月辛亥,在檀充国离开后的第五天,黄昏。小武等人听到前院有异常声响。杜少翁的儿子杜少君匆匆跑来,惶急地说,太子殿下,有数百县吏向这边驰来,不知怎么回事。

  刘据面如土色,果真有此事?敢问令尊从长安回来了没有?

  杜少君道,还没有回来。臣等遵照阿翁的指示,日日去当地县廷看露布文书,仍不见有赦书传达,看来阿翁还在长安尽力活动。如今购赏太子的文书到处露布,所以我们才劝太子不能出去,这县吏……

  所有的人都是满脸惊恐。

  县吏不速而来,肯定凶多吉少。刘据的次子烦躁地说,你们家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被轻易发觉?一定是有人向县廷告了密。如果告发我们,到底能得到多少赏金?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怀疑杜家告发了他们。

  杜少君怒道,皇孙,请恕臣直言,虽然臣等和皇孙贵贱相隔,有如天壤,但也不能容许皇孙这样侮辱我们杜氏的家风。不管皇孙怎么怀疑,我们杜氏一族,自问一片赤诚,苍天可鉴。

  小武忙插嘴道,少君请息怒,皇孙也是一时惶急,口不择言。少君说有县吏驰来,也许是其他公事,未必是发现了我们,我随你去前院看看。

  杜少君沉吟道,什么公事,需要上百县吏上门。

  刘据道,我们都去看看不妨。

  几个人匆匆跑到前院,攀上角楼,杜少翁虽然家道中落,但这座宅子乃是先人传下,虽然破旧,规模却还可以,寻常中人之家必备警贼的角楼仍是有的。而且这角楼颇为宽阔坚固,简直就像一个城楼。角楼上已经有很多人,杜少翁全家男子数十口皆面色严肃地向外眺望。只见远处泉鸠水一曲,十几辆葱棂车正沿着河岸,向里门方向疾速驰来。角楼上的人心里砰砰直跳,他们多么盼望这是巡行官吏例行宣告诏令的行为。刘据趴在角楼栏杆上,嗓子里头干燥得像要冒烟,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要紧张,他心里安慰自己道,也许是皇帝颁布赦书了,文书刚刚传达到湖县,因为事情重大,所以县廷专门派官吏下到各个里来宣告。他盯着那些葱棂车越驰越近,一双眼几乎要迸出血来。

  而他身边的小武却心里凉了半截,他可不会像太子那样乐观。太子虽然也懂得一些公文传达程序,可究竟不像他是基层小吏出身,官吏下乡宣告赦书绝不会发这么多奇怪的葱棂车。虽然他现在还看不出葱棂车里装载着什么,但已经觉得凶多吉少。他绝望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脸上半是希望的神态让他不忍心点明,而且,他也知道,现在告诉他也没用,已经是逃无可逃了。

  没多久,革车驰近,长长的一排停在里门外面。大群县吏从车里钻出来,他们手中都握着弩机和长戟。刘据在楼上看得分明,身子抖了一下,又惊又怒地扫视杜少翁一家。显然,他也怀疑是他们出卖了自己。

  杜少翁的几个儿子和孙子也默然不言,好一会,其中一个终于开口道,太子既然怀疑臣等,臣等也没办法,今天只有一死,以洗刷耻辱。

  其他族人都无言地走到角楼的一侧,掀开几个木制的大箱子,从里面拿出剑戟和弓弩等武器。并列站在角楼上。

  一个声音从楼下响起,杜少翁听着,有县廷的文书,前此数日,你们的同伙檀充国自首,声言你们藏匿了谋反太子一家。文书严令,赶快将太子一家交出,可以赐爵封侯,不然全部格杀勿论。这声音颇为熟悉,好像就是丞相长史章赣。

  继而又传上来一个老者抖抖索索的声音,杜家翁,把太子交出来罢,何苦连累得自己宗族被灭。这老者是泉鸠里的里长,一向对杜少翁极为尊敬,当然不希望看到杜家被屠灭,企盼他能交人免罪。

  楼上寂静无声。这时楼下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对领头县吏禀报,县丞君,反贼就藏在里面,包括刘据的两个儿子和三个随从,以及原京兆尹沈武和卒史郭破胡、婴齐、郭弃奴等数人,臣敢以头颅担保,无半句虚言。

  这声音显然是檀充国发出的。楼上众人听到耳里,无不失色。太子既绝望又悔恨地盯着小武,他心里也清楚,这并不能怪小武,虽然檀充国是小武的属下,但当初檀充国毛遂自荐去求救,小武就坚决反对。现在能责备小武什么呢?顶多恼他用人不当罢了。

  小武道,太子……他想说些什么话来解释,但是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他默默地从肩上摘下包裹,掏出小弩,装好弩箭。右手垂着,手指扣在机括上。他走到角楼边,道,檀君,我一向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迫,出卖于我?

  檀充国低下头,有点愧怍,不过他马上强打精神,昂头大声道,你们这群反贼,我被你们诖误造反,心里日日悔恨。现在有机会弃暗投明,那有什么犹豫的。何况你只不过是我的故长吏,即便是我的父母同产兄弟,要是敢于造反,我也一样会大义灭亲。反贼不要再罗嗦了,赶快投降方是正经。

  他身边一个留着长须的官吏附和道,我乃新安县县丞,二百石长吏,檀君说得对。诏书明令,除首恶者必须伏诛外,三百石以下的官吏都可获得赦免。你们当中有懂事的,赶快系捕你们的首恶,以免自己被牵连。

  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站在檀充国身边,身材胖大,果然是丞相长史章赣。他得意地笑道,该死的沈武,果然参与了造反,枉皇帝陛下那么信任你。今天将你捕回,一定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小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很好,他突然伸出右手,小弩在衣袖间一闪,三点银色疾飞而出,檀充国正仰面说话,看见箭矢飞来,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胸腹连中二矢,扑通一声向后坐在地下。他看了看胸腹间的血迹,脸色死灰,知道中了毒箭,不由得绝望地尖叫哭嚎起来。章赣见势不妙,刚想跳开,却也被一矢射中肩头,向后趔趄了几步,惨呼连连。

  下面的县吏大惊,那县丞赶忙下令,反贼不肯投降,全部射杀。

  他这一声令下,县吏们全部挽满弓,箭矢纷纷向楼上射来。

  楼上的杜氏一家也纷纷向楼下扔石块和发射箭矢,投掷短戟。虽然他们力量弱小,但仗着居高临下,倒也没有怎么吃亏。不过他们也知道双方终究力量悬殊,县廷可以不断征发县吏来,他们却只有这么几个。双方激战了好一会,楼上的箭矢越来越少,开始抵挡不住。混乱中,刘据一不小心,也被一箭射穿肩骨,血流如注。他忍住痛,拉住杜氏族中的一人,道,算了,不要再打了,都是我刘据一人之罪,我出去受缚,你们还可保全性命。

  那个人不理,拼命挣脱他。经常给他们送饭的杜少君劝道,太子,不必管臣等了,臣等既然身受重托,保全不了太子,只有同死,方无愧于心。有诺必践,是我们杜氏的规矩。

  刘据怒道,那好,我自己出去便是。他咬牙将箭拔出,往楼下奔去。其他人见刘据执意要出去自首,也赶忙跟着他奔下,想作劝止。他们刚刚落地,大门已经被县吏撞开,几十个手执剑戟的县吏涌了进来。杜氏一家男女老幼这时全部执刀兵迎上,他们边格斗边疾呼道,太子快从后山逃走!河边有渡船可到对岸。

  两个侍从挟着刘据赶忙往后门退,郭破胡也拉着小武往后狂奔,杜氏的一个家人拉上前院门,叮嘱道,太子,从后院出跑,沿山路而下,可到河边。后院全是山道,他们的革车不方便驰奔。

  几个人边打便退,飞蝗一般的箭矢在空中乱飞。小武突然向前一个趔趄,被乱箭射中小腿。郭破胡赶忙架着他,退往后院。等刘据等人一进来,郭破胡咣当一声顶上大门。

  门外不时传来呻吟和惨叫,门扇上也时时发出沉闷的声音,那是箭枝射在上面的碰撞声。躲在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内心虽然愧怍,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知道杜氏族人很快就会被杀得一干二净,可是出去帮助,除了送死,也是完全无济于事。

  唉,小武叹道,京兆杜氏,天下闻名,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天为我等而遭到灭门之祸!

  刘据也长叹一声,道,可恨我刚才还怀疑他们出卖我,我真是有眼无珠,有何脸面再活在世上。他环视了一下,对他的几个侍卫说,你们出去帮助他们或者投降,由你们了。那几个侍卫多日来吃不饱,并没有什么力气,听了太子的话,默然不语。

  这时门外脚步杂沓,声音又越来越近,只听见县丞在大声叫喊,赶快冲开门紧追那几个反贼。接着响起巨大的撞门声,显然是县吏们迫不及待想冲进来。因为诏书早就露布天下,有能捕获太子者,皆得封侯。因此不但是县吏,还有本地百姓闻知,都纷纷加入到进攻的队伍中。毕竟这样的诱惑是常人难以抵挡的。

  在强烈而持续的撞击下,厚重的木门终于轰然倒塌。刘据剩下的侍卫也只能强打精神,上去格斗。而郭破胡对小武大声道,府君快从后山跑,我先斩了这几个蟊贼,再来和你会合。说着他吼声连连,手中短戟舞出一片银光,杀入县吏群中。他的膂力武功的确不是凡人可比,打了这许久,也不见他气力稍歇,只听他手中戟声呼呼,当者无不披靡。县吏们惨叫连连,血花飞溅。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于上前。对他们来说,封侯固然是天大的诱惑,可是和眼前性命相比,毕竟又排在第二位。

  小武拉住刘据道,殿下,我们先跑,破胡君力敌千人,他一定会没事的。婴齐,你也跟上。

  几个人如丧家之犬,撒脚往后山的树林里奔跑。跑不多久,太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扶着一棵大树道,我跑不动了,你们还是先走罢。他肩头上的箭伤犹自淌着鲜红的血流。

  小武不理会他,叫婴齐挽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拉着继续急奔。小武也面色惨白,他腿上的箭上虽然不重,但发力奔跑,也使血液不断地沁出来,染红了衣裤。山上寒风凛冽,吹得他们喘不过气了。他们跑了大约一顿饭功夫,看见前面枯黄的树丛中有个木门。他们脸色惨白,原来跑了半天,竟又回到后院的那个地室。

  刘据突然长啸嘶声道,我是死活不跑了。不管怎样也只是一个死,何必如此受累。小武猜他想去那地室,急道,不行,我们宁愿找个山洞休息,也不能去那地室,一定躲不过他们眼睛的。臣记得杜家翁曾带我来后山察看地势,据说这里有条秘道,可以越过山脊,一般人绝对无法发现。只要出了秘道,就是黄河渡口,渡过黄河,进入河南郡境内,就相对安全了。

  不要白费力气了,哪可能有什么能穿越山脊的秘道。刘据道,追兵这么近,我们怎么逃得过。你们快走罢。他边说边使劲挣脱婴齐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那地室奔去。我现在下令,你们快走。

  小武不忍,紧紧跟着他,边走边苦劝。刘据不再发话,奔到地室门口,推开门就爬下去,叹道,都是天意!说着木然地将门关上,你们不要进来。他颓丧走进去,迟疑片刻,将腰带解下,挂在屋梁上。

  小武见刘据意志坚决,不敢闯进。但是突然听到里面有攀爬屋梁的声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隔着木门叹道,太子何苦如此。皇帝未必会杀太子,实在不行,投降也无大碍啊。

  刘据长叹一声,道,我愧对杜少翁,他们全家都为了我而死难,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而且为了我这个不祥的人,导致长安数十万生灵涂炭,想起这个,时时恶梦频仍,我现在也看开了,死亦没什么可惧。沈君还是自己逃罢,不必管我。说着,爬上几案,将脖子往革带上一挂,将几案蹬掉。而此时,远在长安未央宫的卫子夫,也接到皇帝谴责的玺书,伏剑自杀。母子二人就这样遥相呼应,同归地府。

  小武听到屋里几案翻倒的声音,无奈地望了望婴齐等人。他们几个状貌都极狼狈,头发散乱,衣服上满是血迹和灰尘。他刚想开口,听得不远的树林中传来很欣喜的声音,快,这里有血迹,反贼太子又跑回来了,血还是稀的,一定就在附近。

  是啊,另一个满口乡音的声音应道,没想到俺下半生也有命过上好日子,上天总算待俺不薄。

  开头那个声音又应道,哈哈,是够幸运的,为了这个反贼太子,我们县廷同僚不知死了多少,他们万料不到,会被你这个乡下人拣了个便宜。你叫什么名字,现在的爵位是什么?

  那个满口乡音的人答道,俺叫张富昌,本县山阳里人,爵位才是第一级公士,没想到马上可以跳到二十级列侯了。俺真是命好,若不是刚才那个使短戟的蛮子杀死那么多俺前面的人,也轮不到俺来拣这个便宜。

  另一个细嗓的声音道,休要罗嗦,逐捕要紧。听他严厉的语气,显见得他是追得最紧的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开头那个声音道,李令史说得是,等到抓到反贼太子,再好好庆贺罢。咱们快追。

  小武沮丧地看看婴齐,点点头,唉,太子一意自绝,我们也是爱莫能助了,走罢。

  这时耳边又听得郭破胡的声音,府君,我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从旁边的树林中窜出,身上衣服褴褛,脸上满是飞溅的血珠。小武见他安全回来,心中一喜,破胡,你没受伤罢。郭破胡笑道,对付这几个县吏,能受什么伤。我杀了十几个,看看还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跟来。我们快走,这里山高林密,他们要跟来也未必那么容易。说着,他们拉着小武,奔入草丛。旁边的婴齐、张崇拉着郭弃奴,也紧紧跟着他们。郭弃奴本来就是农家出身,虽然面貌柔弱,但实际上还比较结实,跑起路来也堪堪跟得上。

  转瞬间他们已跑入了一片竹林,竹子冬天仍有叶子,可以起到遮蔽的作用,比刚才只存枯草的山坡强多了。但是他们很快又听见了弓弦声以及羽箭的嗖嗖声,在身后追逐。小武愈发觉得自己力气不够了,他小腿上的箭伤血越渗越厉害,一路撒了过来。他强忍着气喘,低头猛跑,又不知在山道上颠簸了多久,突然眼前一空,视野极端开阔了起来,面前是一片浊水长天。原来他们竟然跑到了悬崖边缘,黄河在遥远的脚下,如同一线,曲曲曳行在群山万岭之间。

  几个人都傻眼了,这里找不到下山的路。竹林的翠色笼罩着他们几个人,他们的脸色都变得惨绿。小武坐在地上,仰起头,颓然道,唉,此天也!命也!想我沈武,自十五岁为亭长以来,迄今已经七年。一下子升为中二千石的大吏,中间多历奇险。难道还至于忍辱偷生,去面对狱吏,受他们的凌辱吗?你们官不到三百石,皆可以赦罪,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他拍拍郭破胡的肩膀,郭君,你的妹妹弃奴侍候我这么久,我非常感激她,可惜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他又看了看婴齐,道,婴齐君,有关刘屈牦和昌邑王勾结的文书,你一定要好好收藏,等到机会成熟,再伏阙上书。恨我不能陪伴你们,也好,丽都已登天上世界,我也要去陪她了。

  郭弃奴一向将小武视若神明一般,她并不奢望他的爱,只希望能默默守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他,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平时,她也不敢主动和他亲热,她清楚地知道,小武的心中有何等样的伤痛。这时见到小武如此悲观,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他,趴在他的肩头悲哀哭泣。

  小武眼中泪水又夺眶而出,他面前是一片晶莹剔透的世界,他仿佛又看见了家乡南昌县梅岭上青翠的竹林,鄡阳县幽深青绿的大王潭水,以及和刘丽都一起同车行进在梅岭山中的情景,山间点缀的满是火红的杜鹃,那么红,那么艳……他的两眼越来越模糊,强笑道,何必伤心,人固有一死,不过早晚几十年的事罢了。他透过她的肩膀看着竹林,喃喃吟道: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远处逐捕的人声和脚步又渐渐地接近了,竹林间隐约可见赭红色的县吏公服跳跃闪烁。小武猛然推开郭弃奴,直起身来,向后纵身跳下悬崖……

  几个县吏大呼小叫冲上前来,为首的一个喊道,我是新安县令史李寿,刚接到天子赦书。赦太子及跟从者无罪……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江西省南昌市老福山发掘出一座汉墓,墓主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名字叫婴齐。随墓出土了大批竹简,竹简全部泡在地下水里,除了法律文书外,还有墓主平生所写的近千块木牍,上面记载了一个叫沈武的官吏一生的经历,是汉代一个基层下吏由亭长上升到二千石秩级的最详细的记录。尤为让人惊讶的是,文书中涉及到西汉武帝时戾太子狱事,竟然有这个名叫沈武的官吏最密切的参与,给我们揭示了史书上阙载的许多细微情节和下层民众的平凡恩怨……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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