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沉默,在怀炽歇口后即淡淡自天际笼罩而下,迥荡在东风中的丝竹声也止顿了,刹那间,四处静得彷佛只听得见落花的音律。许久许久,众人的目光缓慢地移至提议造对子的独孤冉身上,均在疑惑独孤冉究竟是在迟疑什么而不开口。
怀炽凉凉地瞥了独孤冉一眼,笑看忍功一流的独孤冉。在造不出对句来时,极为忍耐地捺著性子不变脸。然而就当他觉得挫了独孤冉的风头而感到一派快意时,在纱帘的后方,却缓缓飘来一道轻柔的女音。
「七夕桂华流瓦,冬至嚼雪盥花。」
众人惊艳的眼神当下立刻丛聚至飘飞的纱帘上,皆想看清廉后的佳人为何方神圣,此起彼落的赞叹声,似波波浪涛在人群中响起。
不是泛泛之辈……
放眼朝野,恐怕再也找不出比他更文绉绉的人了,没想到这个女儿的文采一点也不输他,还几乎把他给比下去,东内是何时起这么卧虎藏龙的?还是东内又招揽了不在他监视之下的文贵或是权臣?
可是这声音……好耳熟。
怀炽激赏的目光诧异地移向那道纱帘,在微动的风中,很想将帘后的佳人看个分明,除了是因欣赏她的文采之外,更因为她有着那个失鞋仙子的声音。
但他却不希望她就是方才的那名女子,因为隔了一道纱帘,也就与他隔开了一个世界。此刻在帘外面对着她的,并非那时亲手为她采花的男子,而是雅王怀炽,一个站在南内最前线面对政敌的政客;而在帘内的她,也不是失了一只鞋轻巧地在碧草上跳跃的她,而是东内重臣的官家女眷。
在他热烈的注视下,纱帘缓缓地被两旁的女官掀开,在帘后,有一朵桃花似的面容。
是她,那个穿不惯丝履,由他亲手为她簪上桃花却不留下芳名的女子,同时也是首次有人能够对得上他所造诗句的人。
掩不去的失望在他的眼底蔓延,他并不愿意在此景况下再见到她。
迎接着怀炽的目光,提邑的表情有些怔愕,半晌,她嫣然释出一笑,算是回报他方才拾鞋的恩情。而他,有那麽片刻,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眼中除了她外,他也看不见其他人。
他不该为她穿上鞋的,倘若仙女失去了羽衣后就再也回不到仙宫,那麽,他该将那只精巧的丝履收藏在他袖中的,这样一来,眼前的这名仙子,也不会回到他远不可触的那一方去。是不是只要藏着她的鞋,那这足以让所有春色都黯然失色的笑靥,就会只属于他?
「天海。」沉醉在她的笑颜中,怀炽无意识地开口,「她是谁?」
「辛相独生女,辛堤邑。」
「辛相……」他不断在脑海里搜索着人名,但堤邑那张令他挪不开心神的面容,却占据了他大半的思绪,令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像是看穿了他般,冷天海主动靠近他的身侧报上详尽资料,「辛无疚,圣上前年所拔擢的三品朝官中的一员,现今官拜二品右相—效力于翼王律滔旗下。」
东内的人……那麽,是政敌吗?还是可以拉拢的盟友?
「辛无疚在东内扮演什么角色?」怀炽淡淡地问。
「他在东内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且领导著东内的新血输,据说律滔时常向他请益。」已经代他把宴上的人身家都探过一回的冷天海,早就已经把辛无疚列入政敌的名单之中。
不是盟友……为什么,她偏偏生在敌对的那一方?
带著些许憾意,怀炽的目光辗转流连在堤邑的身上,看她被辛无疚自帘后请出来,不愿挪动脚步的她,似乎并不怎么想和那些一拥而上的人攀谈,但辛无疚搁放在她身后的大掌,却推促着她上前。
他敏锐地察觉,淡淡的无奈流泄在她的眼眉之间,惑人的笑意也一分一分地自她线条优美的唇角隐去,她看来……并不愿意。
推挤的人群中,她走得不是很顺畅,他还记得,她曾说过她穿不惯丝履,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吧,几乎被人群淹没的她,步伐走来有些一颠踬,看来是那麽地荏弱,甚是需要有人前去扶她一把。那只他曾搂在袖中替她藏握的丝履,此刻在她的足下,已沾上了地上花瓣遭人踩踏过后的花渍,逐渐在人群中变得脏污蒙尘,而他为她所簪上的那株桃花,已在人群的推促中落下她的发髻,在地上化为春泥。
他的心中顿时兴起一股欲望,想赶在她的眉心再度深锁之前,前去将她拉离那些令她愁眉不展的人群,将她带至阳光灿耀的桃树下,看她抬着会让她不舒适的丝履,自在地在风中摆荡著一只莲足。
「王爷。」冷天海以肘轻撞着他,提醒他回神看向另一方。
怀炽不情愿地收回目光,顺著冷天海的提示看去,而后,他的剑眉不悦地朝眉心深深拢聚。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独孤冉在人前颜面挂不住后,并未展现出任何气恼的神情,相反的,独孤冉的双眼此刻看来异常地明亮,目光灼灼地直定在堤邑的身上,那种猎人的眼神,他懂,因为,他也是个猎人。
再三审视独孤冉眼中的意谋后,不加考虑地,怀炽迅速作出决定。
他轻轻弹指朝身边的冷天海吩咐,「去把辛无疚的底细翻出来。」
「是。」冷天海听了随即转身欲走。
「还有。」怀炽叫住他的脚步,「关于辛堤邑的一切,我都要。」
冷天海讶异地高扬起剑眉,对于他这额外的命令有些困惑,不明白他怎会无故想要知道那个不曾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女子。
怀炽并没有解释,他的双眼只是紧紧跟随著独孤冉张眼望去的方向,在那视线的彼端,是在桃花树下面容远比桃花还要妖娆的堤邑。
☆☆☆「这几日都不见你的人影。」滕王舒河百思不解地打量著这个消失已久,而此刻正坐在他面前呆愣的么弟,「你是在忙些什么?」
「私事。」心思烦乱的怀炽一语带过。
「你还好吧?」舒河愈看他愈觉得不对劲,总觉得他似乎是藏了什么心事。
「很好。」迥避他打探目光的怀炽,自袖中掏出一小本册子扔给他,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别来烦人。「这是天海近期搜来的内幕消息。」
「那小子呢?他怎没跟着来?」舒河接过册子,暂且把先前所纳闷的事放下,问起老是跟在怀炽身边的小跟班的行踪。
「听说他大哥冷天放有事找他,所以他就进宫了。」这几天他忙得没空理冷天海,而冷天海也没空跟在他的身边随传随到。
他拖长了音调,「你……不担心吗?」
怀炽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担心什么?」有时候,他也真受不了舒河,无论是什么人,多疑的舒河都要怀疑一下,或是疑心一会的,就连自己人也不放过。
舒河却说得条条有理,「现下谁也不知道冷天放所侍奉的人是谁,更不知冷天放是哪一党派的人,这般任冷天海接近他,不妥当吧?」
「先且不论冷天放是哪方的人,天海在公私方面是分得很开的,还有,他绝对不会出卖自己的主子,这点我对他有信心。」那些冷家的人是出了名的各为其主,身在冷家,兄弟之情还得排在主从之情的后头。
「你有信心就好。」舒河只好摸摸鼻尖,决定把这事交给自己来私下调查。「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有。」怀炽马上报上一桩令他烦忧的大事,「西戎的探子来报,野焰在一统西戎并集结完西边的势力后,他现正加紧在伏罗练兵。」虽然东内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在私底下,庞大的军力却正迅速地壮大中。
「动作真快。」看来那个皇八弟是很认真的,得多派几个人去看着他才行。
一想到野焰一统西戎的这件事,怀炽的心头就泛过一阵分不清是喜还是忧的暗影。
先前舒河为了避免投效律滔的野焰,将西戎的军力加入东内,协助东内的羽翼变得更加茁壮,笑睑冷心的舒河,竟狠得下心命人断了野焰雄狮大军的粮草,要野焰和整支大军命丧西戎。岂料,事情并未如舒河所料地成功,反而被意料之外的程咬金给坏了事,而这让身为南内人的他……松了一口气。
并不是他乐见舒河的失败,也不是有意落井下石,只是他还没有做好残杀手足的心理准备,又或者,在他帮助舒河登上皇朝顶点的计画里,他并不想在身上加上要背负一辈子血腥的罪名,他还希望往后能在阳光下挺亘背脊的行走,而不是在心中永远留下一个抹不掉的罪愆烙印。
「看来你对野焰使的釜底抽薪那一招,并不管用。」他将庆幸之心藏在肺腑深处,表面上,只是就事论事地与舒河讨论著。
「不是不管用。」舒河的唇边掠过一抹笑,其实也大抵知道怀炽真正的心态是什么,只是,他也伪装著。「要不是铁勒暗中派人渡了粮草至西戎助野焰拿下伏罗,不然我的计画也不会功败垂成。」
怀炽的表情有些僵硬,「你笑什么?」他是看出什么来了吗?
「铁勒虽坏了我的事,不过,他也得罪了一个人。」舒河满回笑意地扳著两掌,并没去计较他的心思,反而全心想着另外一人。「这么一来,我们也算是扯平了。」
「二哥会怕得罪人吗?他不是都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怀炽暗暗地吁了一口气,甩去先前的思绪,把心放在他的话题上。
「这回不同,他所得罪的可是独孤冉。」他得意地摇著食指,很乐见铁勒去得罪西内国舅。「而独孤冉这个人,不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