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说上海人了,人家要是知道了,会找我们算帐的。” 下了高速公路,汽车在山谷间行驶。
山势较缓,不像南方大山那么陡峭;山上也不怎么长树,北方的生态太脆弱了。
谷底有小溪流过,水量不大,自然不会淙淙有声。
却见很多城里的轿车奔这里而来。
在朱怀镜看来,这里的景象多少有些苍凉意味的,却是北京人眼中的山野风光了。
吴弘望着窗外,说:“怀镜,你看见长城了吗?
”
朱怀镜和舒天都朝窗外看,果然遥见烽火台、城堞沿着山尖和山脊蜿蜒,或隐或现,或存或毁。
舒天倒抽了口气,摇头不止,说:“真是不可想象。
”
吴弘笑道:“我是生意人,就想修这长城得花多少钱?
如果当年也是现在这种风气,修长城得富了多少包工头?
又得多少朝廷命官吃了红包倒下去?
又会出现多少豆腐渣工程?
怀镜,你见了长城第一感觉是什么?
”
朱怀镜长叹一声:“我想到了权力的神秘力量。
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杖,一声令下,移山填海都能做到,何况修筑万里长城。
舒天,你呢?
你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
舒天不曾说话,先笑了起来。
“我感觉真不好意思说,有些迂。
望着这废毁得差不多了的长城,我忍不住就倒抽几口凉气。
荡气回肠,就是这种感觉吧。
苍凉、孤独、无奈等等说不清的情绪都奔到心头来了,鼻腔就有些发酸,几乎想哭。
”
朱怀镜笑而不语。
吴弘叹道:“不奇怪,舒天。
倒回去二十年,我和你们朱书记可能都会有你这种感觉。
可是到了中年,人就象披上了铠甲,刀枪不入了。
进入暮年,人的精神、情感又会近老还童,变得多愁善感。
有些人年轻时也许做过很多坏事,老了就慈祥了。
”
朱怀镜说:“吴弘,我们这么随意扯谈,也蛮有意思,甚至有些哲学味了。
由长城,又说到人了。
舒天,这叫什么?
是不是叫意识流?
还是叫无主题变奏?
吴弘说的让我想起有个退下来的老同志。
自己在台上时,也许并不比谁好到哪里去,如今赋闲了,就一身正气了,成天骂这个不正派,那个是混蛋。
”
说话间,主到了一家餐馆前,泊了车,大家下车四顾,都说是个好地方,餐馆简陋,就象古典小说里常写到的那种鸡毛野店。
小溪正好从餐馆门前淌过,截溪为池,池内尽是尺把长的红鳟鱼。
老板是位年轻先生,笑嘻嘻地出来了,敬烟待客,同吴弘很熟的样子。
吴弘问大伙:“是不是先点了菜,有兴趣的就跟我上山看看长城,再下来吃饭?
”
大家都抬了头,见那长城断断续续,逶迤曲折,起于山巅,没入深谷。
见朱怀镜很有兴致,大家就都说去看看野长城,一定别是一番意趣。
吴弘就点了菜,说好开饭时间,带了大家去爬长城。
朱怀镜问:“这里农民一定很富裕吧?
开这么个店子,一定很赚钱的。
”
吴弘就笑了笑,说:“我们朱书记群众观点就是好,总想着老百姓。
告诉你吧,普通农民,轮不到他们来开这餐馆。
别看这个店子,其貌不扬,也是有根底的。
你没有进去看,里面墙上挂的是这位老板同北京大人物的合影。
”
朱怀镜问:“这位老板原来不是农民?
”
吴弘说:“他原是北京某部里的干部,混得不错的。
不干了,自己到这山沟里开餐馆。
拿我们荆都话说,几年下来,赚肿了。
”
朱怀镜说:“沿路很多餐馆,就没有一家是普通老百姓开的?
”
吴弘笑道:“我也没有调查,不过我去过的地方,一打听,都不是一般人物。
”
朱怀镜苦笑了一下,摇头不语。
闲扯着到了山脚下。
山势很陡,几乎没有路。
有人不想爬了,但碍着朱怀镜的面子,只好硬着头皮上山。
山上没什么树,只有些低矮的灌木和荆棘。
手没处攀沿,只得又手着地。
靠山脚的长城早就毁得不见影子了。
半山腰才有些残砖乱石。
可爬得没几步,一个个早大汗淋漓了。
满山松软的碎石,大家偏偏都穿着皮鞋,爬起来很吃力。
朱怀镜笑道:“吴弘,你今天可为我们找了个好差事。
”
吴弘却爬得最快,脸不红,气不喘。
他回头说:“怎么回事?
你们这么不经事?
尤其是舒天,你最年轻啊!
”
朱怀镜终于爬到了城墙上,吴弘坐在那里等他。
朱怀镜也坐了下来,说:“要喘口气了,快不行了。
”
吴弘说:“怀镜,你平时不注意锻炼吧?
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了,一定要注意锻炼。
”
朱怀镜说:“锻炼什么?
早晨起来跑步坚持不了。
”
吴弘说:“你要转变观念了,多参加些消费型体育锻炼,比方游泳、打保龄球、打网球等。
只想着晨跑这条路,如果坚持不下来,就不锻炼了,这不行。
我坚持每天游泳,每周打一次保龄球、一次网球。
”
朱怀镜喘着气说:“吴弘啊,你不了解基层啊。
我原来在荆都,还常常打保龄球、打网球。
到梅次就不行了。
屁眼大个地方,我朱某人走到哪里别人都认得,我去打保龄球,哪家球馆都不好收我的钱。
就算我自己掏钱,也没人相信。
弄不了多久,我只怕就会落下个外号,叫保龄书记。
叫久了,就会被简称保书记,人们就听成宝书记。
宝书记什么意思,你知道的,就是傻书记。
我若真这样,的确就是傻书记了。
”
“那你只有眼睁睁望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
吴弘笑着,凑过来耳语,“还有个办法,就是找个情人,可以消耗脂肪。
”
朱怀镜摇头大笑。
其他几位本已跟上来了,见朱吴二人又是耳语,又是神秘地大笑,就收住脚步,远远地望着他俩,也都笑着。
只有成义可以少些顾忌,只停了一脚,仍追了上来。
便总是朱、吴、成三人走在前面,舒天他们有意掉后一些。
张在强和何乾坤走在最后,笑着笑着,脸上都有些说不清的意思。
来北京几天,朱怀镜只是公务活动带上他俩,其他时候都把他们冷落了。
城墙沿着陡坡向上走,砖石多松动了。
朱怀镜便回头叫大家小心,一脚一脚踩稳了。
吴弘又想照顾着朱怀镜一块儿上,又忍不住要表现他的健壮。
他便爬上几步,又回头拉朱怀镜。
朱怀镜偏不 让他拉,硬要自己爬。
老同学在一起了,暗暗地争强好胜。
成义爬得不是很吃力,毕竟年轻些。
他不紧不慢地爬,嘴上说着小心,却也不好意思拉谁,只是客气地笑。
好不容易到了第一座烽火台,朱怀镜喘得不行了,心脏跳得受不了。
“怀镜,你一定要锻炼啊。
”
吴弘说。
朱怀镜知着,摇着头,半天搭不上话。
头顶太阳正烈,好在风很凉爽,也不觉得太热。
站了会儿,气匀了,朱怀镜才笑道:“今天才知道自己老了。
”
成义忙说:“朱书记怎么就说老了,你正年富力强啊!
”
吴弘说:“怀镜,你说到老的感觉,我最近也是越来越强烈。
倒不是说身体怎么的了。
四十多岁的人了生命处在巅峰期,自然就开始往下滑。
眼看着老之将至了。
我们在生意场上,就得硬邦邦的,来不得半点婆婆妈妈,或者儿女情长。
可如今,钱虽赚得不多,怎么花也够了。
就开始惶恐了。
最近我晚上老是失眠,尽想些哈姆莱特的问题。
”
“生,或者死,是个问题。
”
成义笑得有些顽皮。
朱怀镜却睁大了眼睛,说:“吴弘,你莫不是真这么傻吧?
”
吴弘摇头而笑,说:“我当然不会这么傻,只是想想,有些形而上的意思。
见多了一些人和事,很多东西就不相信了。
怀疑的东西多了,最后就开始怀疑自己。
做官的拼命做官,赚钱的拼命赚钱,都是为了什么?
”
朱怀镜叹道:“是啊,看看这长城,当年费尽多少人的血汗?
帝王们把它做自家院墙,是要永保家业的。
结果呢?
家业保住了吗?
什么万世尊荣,什么千秋功业,什么永固江山,都是昙花朝露啊。
所以啊,想想人间的纷争,名利场上的争斗,多没有意思。
”
三位一时都不说话,抬眼望着蛇行而上的长城。
长城往西龙游而去,遁入白云深处。
朱怀镜拍城墙上的青砖,恍惚间觉得长城是个活物,它的尾尖正在西北大漠里迎着狂风颤动。
“吴弘,我刚才琢磨到舒天说的那种感觉了,鼻子里有些发酸。
这种时候,最能体会陈子昂登幽州台的感觉。
”
朱怀镜笑得有些腼腆。
吴弘就调侃道:“怀镜,陈子昂感叹自己孤独,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千古唯他一人。
你朱怀镜大概也是此类。
”
这时,舒天他们上来了。
舒天听了吴弘的话,就说:“弘哥,你是故意挖苦我们朱书记吧?
陈子昂说得不是你这个意思。
当时陈子昂是随军参谋,献出的计策没有被上司采纳,结果吃了败仗。
他的意思是,古时候重用贤才的人肯定有,但他无缘见到;今后重用贤才的人肯定也会有,他也无缘见着。
他说的' 念天地之悠悠' ,中间' 天地' 两个字说得是时空,或说是宇宙。
时空如此浩渺无边,而他陈子昂却生不逢时,自然会怆然而涕下了。
”
成义望望朱怀镜,说:“朱书记,你的秘书可选准了,水平真高啊。
”
朱怀镜笑笑,很赞赏的样子。
舒天谦虚了几句,又说:“陈子昂这种感叹,其实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千年不散的心结。
每个年代的知识分子,都会感叹自己生不逢时。
当然春风得意的人什么时候都会有,但在总体上知识分子都是生不逢时的。
这是中国历史的惯常状况。
中国什么时候出现过治平之世?
什么这个之治,那个之治,都是史学家们做的文章。
”
吴弘说:“老弟这几句话我倒深有感触。
中国人什么时候都在等,都在挨。
心想只要挨过这一段,就会好的。
结果总令人失望。
”
朱怀镜笑道:“舒天越说越学问了,吴弘越说越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