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周伯可也说话算话?”语气一转。
“小人自然说话算话!不过是写明污蔑之事。”周才深拍拍胸脯,浑然忘记了身前还躺着一具女尸。
傅怀歌眉眼含笑,道,“好,那么有老管家动笔了。”
周才深喜不自禁,接过白纸,眼睛四下一扫,抬头望着傅怀歌愕然道,“项大人未准备笔墨吗?”
“要那东西作甚。”
愕然得更深了,“那,那小人如何……”
“您瞧本少这记性,本少忘了告诉周伯您,本少要的不是白纸黑墨,而是一封,血书。”
傅怀歌以手托腮,对着面露惊恐的周才深,愈发笑得和煦温柔。
“您想要表达出被迫无奈的真实情感,以及您对本该接位的崔值所表现出的无尚愧疚与忠心耿耿,白纸黑字哪有血书来得真情实感呢?您说是吗,周伯。”
一番话说得天真无邪。
周才深拼命吸气,惊惧的目光四处躲闪,却躲不过傅怀歌致命的笼罩,颤着声道,“可,可是……”
“周伯如果不愿意,本少也不会勉强。”傅怀歌站起身子,蛾眉淡淡的看着面上渐渐露出希望之色的周才深。
柔声道,“以死谢罪,比血书来得更有说服力,不是吗。”
说完,再不看希望幻灭,瘫软在地的周才深,傅怀歌拥着神兽大人,踩着那女人的尸体,跨出门槛。
末了,补上一句,“本少敬候周伯您的佳音。”
风声将这一句话吹得老远,渐渐消失在黑幕里。
……
湿冷的台阶密密麻麻爬满了墨绿的青苔,常年背光的阴森地牢腥气扑鼻,幽黯昏惑的木栏之间,铁链与倒刺交错勾结。火光处,一排排刑具森然陈列,暗红发黑的血迹早已干涸,铁锈如刺绣一般,牢牢的刻画在刑具上,浓墨重彩。
守卫举着火把,仔细的照亮傅怀歌脚底的路。
傅怀歌轻轻踏上地牢的台阶,一步落稳,脚底随即传来恶心的粘稠感,腻得脚底缠缠绕绕,挪不开。
厌恶之色稍纵即逝,傅怀歌抱着神兽大人,一点点的朝着关押崔值的那间牢房走去。
沿途不断有铁链与栅栏碰撞的声音,呯呯砰砰,紧接着嘶喊声一波又一波。瞥眼瞧过去,昏暗的黑夜下,一张张枯瘦得不辨模样的脸卡在栅栏之间,就像一双竹筷之间夹着的肉丸,与头一样圆的眼睛,带血的狰狞欲出。
守卫似是对此见怪不怪,凶神恶煞的吼了几声,将牢房里的囚犯喝退,又往里走了许久,方才站定,将火把插在栅栏一旁,眼前的牢房顿时亮堂了。
“大人,便是这里了,小人斗胆,还请大人稍微迅速些,上面若是怪罪下来,小人担不起。”守卫佝偻着背,话说完,却也不忙着先走。
傅怀歌两眼锁在眼前的牢房中,看也不看守卫一眼,只腾出一只手,掏出一锭鸡蛋大小的银子,递给守卫。
守卫的腰身弯得更低,“小人不敢私受。”
“本少素来赏罚分明,这是你应得的。”傅怀歌神情淡淡,托着银子的手纹丝不动,见守卫还没有动作,又道,“你若真不要,本少也不勉强……”
守卫连忙接过银子,退后几步,躬身道,“大人打赏,小人却之不恭,唯有先谢过大人——”
“出去。”
“……是。”
守卫面色尴尬,一咬牙,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几声对着囚犯的怒喝,待脚步声与叱咤声渐行渐远,傅怀歌方才叹了口气,满目忧心的看着牢房里的崔值。
崔值静静的坐靠在正面的墙上,头上似是挂了千斤鼎,被压迫得无力垂落。蓬乱的头发披散在肩,两手吊在环形的铁链上,勒痕青紫。粗布的衣裳还算完好无损,只是被两条铁链吊着手臂,虽算不上用刑,但也委实让人够受。
“阿直……”声音一出,才顿觉已然沙哑。
崔值不经意间动了动,头却仍旧低着,“我很好,别挂心上。”
“周才深已经松口了……不出意外,大抵,明日能为你翻案。”傅怀歌一瞬不瞬的望着一点一点蜷缩成团的仁直,轻声道。
“到头来,还是需要你帮我……”
“阿直——”傅怀歌上前一步。
“我可能,以后再也无法伴在你身边了。”崔值仓促打断傅怀歌的话,蓬乱的头发稍稍晃动。
时间如鲠在喉,腻在傅怀歌掌心的汗渍一点一点浸湿指尖干燥的纹理,腻出一朵千瓣谢尽的蔷薇。
崔值将头埋进腿弯里,蒙上了层纱的声线有些释然,有些微颤,亦有些心酸,“如果,如果剑庐在你手中,至少,赫连长生也不敢再看轻你。”
“西狼的出现,我弟弟崔满的狠手。我呆在你身边的日子不长不短,却也深知你的处境,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但也未曾真正想过可以为你做什么……”
“阿直,你——”
傅怀歌的话提到嗓子眼,又要前进一步,却生生被崔值阻隔在外:“你且听我说完,就这一次。”
缓了口气,语气渐渐淡下去,“直到龙阳客栈的那一幕发生,我才终于知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剑庐不大,却是北华的七寸之处,就连瞿卿也必须重视。如果我能,能为你拿到手,此后苦心研习剑谱,你多一分筹码,旁人就多一分顾虑……”
崔值手腕动了动,牵动整条铁链呯呯作响。
“只是,瞿卿多疑,我必须要和你划清界限了……”
傅怀歌心头一凉,如里里外外凝了层化不开的冻霜,刺骨的疼。
“你抓我进牢狱,害我受刑,最后是老管家替我洗清罪名,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对老管家感恩戴德,却与你不共戴天,这样……挺好。”
这样,挺好。
我不能给你撑起一片没有委屈的天空,却希望我能作为后盾成为你的肩膀,你的每个委屈都能得到安慰。
傅怀歌后退一步,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轻薄的火光下,只看得少年眼角划破脸际,迎光剔透,苍凉的笑意温柔而不狎昵。
同样苍凉的,是已经没入黑暗中的大街小巷。
夜已经深了,矮房重楼密密紧挨在一块,像大小不一、高低不平的坟冢,无数游魂潜伏在内。
傅怀歌的脚步声落入矮房重楼之中,回音重重叠叠,反反复复,瘦削的身子撑着一袭红袍,冷风中猎猎招展,夜色里空旷得骇人。
不断有冰凉的液体从她眼角饱满至涨破溢出,剔透的弧度一遍又一遍描摹在脸际。
脚下忽然一顿。
一方帕子递到了眼下。
傅怀歌缓缓抬起头,迎上月光,顿时觉得有些刺目,伸手就挡住了月光的倾泻。
目光朦胧中,常宁亘古不变的古井眼,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漆黑的眸瞳里,傅怀歌的剪影如沉进了深海里一般,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却俨然有种无迹可寻的感觉。
“你怎么来了……”傅怀歌垂下头,目光落在常宁递来的帕子上。
“嗯。”
轻轻地应了声,常宁将帕子塞进傅怀歌手里,连同傅怀歌的手,一起握进自己手心里。力度大小把握得刚刚好,有些熟悉,有些久违,凉凉的掌心隐隐开始有丝丝温暖穿透掌面,递向紧紧相握的傅怀歌指尖。
十指连心,那处荒凉的一片忽然间柔软而温暖。
牵好了,握牢了,转身,一言不发的带着傅怀歌一同朝着城主府走去。
空旷寂静的街上,两人一前一后,一红一黑,不同的脚步声渐渐重合,与呼吸的频率一起,紧紧相依。偶有枯叶垂落,溅起滚滚尘埃,向着风要离去的方向奔赴。
走了许久,才听得傅怀歌释然的笑了,释然中有些许凝涩的哽咽。
“常宁……”
“嗯。”
“崔值回不来了。”
“知道。”
“他不会再陪在我身边了。”
“我陪你。”
简短的对话停在最后三个字,傅怀歌一怔。
却也不再接话,微微抬头,撩人月色的明朗一如从前那般清晰。
月色下,城主府门口,秦酒酒抱着瞿少爷,看到归来的傅怀歌,舒心一笑。
那样的笑容落到傅怀歌眼里,只觉得窝心而温心。
傅怀歌笑了笑,正要同常宁一起迎上去,不料秦酒酒身子一侧,身后忽然杀出个人,迎面扑来。
傅怀歌泪光仍在的两眼一瞪——孙媛媛!
这厮千山万水不嫁傅怀歌誓不归的气势竟连自诩第一防御线的剑庐都挡不住!
傅怀歌不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女人。
傅怀歌也不怕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女人。
傅怀歌只怕胡搅蛮缠,死追烂打的女人。
比如顽强至今,将古人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可贵精神发挥到极致的圈圈小姐,其可嘉的岂止是豁出去不要脸的精神。
圈圈小姐搅动着手里的帕子,泪光涟涟,“妾身本炖好了十全补汤给夫君送去,不想夫君不在屋里,妾身只好去寻秦姐姐,谁知秦姐姐竟也不知夫君去向,可是急煞妾身了。”
傅怀歌顶着一胳膊的鸡皮疙瘩望向秦酒酒,正好对上秦酒酒无奈而狡黠的笑容,这会儿总算明白秦酒酒那舒心的一笑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