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眼带笑意,如二月霏雨,浸润无声。
四周弥散起的水雾渐浓,笼湿了傅怀歌的长发,勾得她左眼角下的朱砂愈发红得瘆人。
男子伸手点了几处穴位,止住血后,便将目光凝注在傅怀歌身上,不再有动静。
但傅怀歌无法这样同他耗下去,神兽大人不在身边,她不敢乱动真气,也不敢拿内力硬拼,她知道继续下去,体内的寒毒会无法抑制。此时她的手脚已经冰凉一片,再过不久身体也会发冷,寒毒一旦反噬,她的心脏将立即冰凝化,瞬间就能要了她的命。然而逃走,她也没有把握,对方实力深不可测,方才伤到他也仅凭几分侥幸。
芙蓉的最大限度只是风刃,就算硬撑着拼下去,一旦使出别的招数,芙蓉扇一样会遭反弹而尽毁,甚至反伤到自己。何况以她现在的状态,再催动内力,只会加速寒毒扩散的速度。
那么,该如何是好?
“主子!”秦酒酒的呼喊声忽然响起。
傅怀歌转过头回望,只见整座淮香居倏地一片灯火通明,映得她姣好的面庞熠熠生光。
秦酒酒掷出踏板,一个轻跳便跃上踏板,神兽大人连忙跳到秦酒酒肩上,跟着秦酒酒,在楚裘瞠目结舌之际,踏浪而行。
秦酒酒心里其实七上八下,没个安宁,方才若不是听见了风唳之声,情急之下敕令点灯,她只怕还发现不了主子正在战斗,而当她看见舟头与自己主子对立的男子,竟丝毫不见狼狈之态,顿时便慌了——主子当初九死一生,才养伤不过一年,身子大不如从前,风斩还在皇宫里,御风诀近乎无法使用,何况那个男子似乎占着上风,主子岂不危险了?
秦酒酒越想越心惊,大喝一声,踏板如离弦的箭,破水而出,冲向半空中,微缓,倒翻一个跟头,稳稳地落在傅怀歌身前。
陡见银光一闪,秦酒酒已自腰间拔出两柄匕首,护在前面。
神兽大人立马扑进傅怀歌的怀里,并开始渡真气给她。
男子对着秦酒酒亮出的利器置若未睹,反而浅笑道:“楚裘,不过来吗?”
楚裘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便掠至舟上,正好落在秦酒酒和男子中间。
“你竟然受伤了?!”刚稳住身形的楚裘乍一看到男子长袖间的点点血渍,不由得失声喊道。
“无防。”男子面露微笑,这些伤似乎真的无足痛痒,抬眼循着楚裘脸上的两道拜神兽大人所赐的梅花印望去,笑意更深了。
傅怀歌一面心下暗自吃惊,一面逐步消化涌入丹田的真气,不一会,手脚便不再那样僵硬了。
于是一个吐纳,傅怀歌又是那副三分睥睨,七分微挑的神情。“酒酒。”
“主子?”秦酒酒侧过头应道。
“本少何时需要一个女人来保护了?会让楚兄笑话的,退后。”
秦酒酒闻言恭身退后,私下又暗嗔傅怀歌一眼。这种女儿家的小动作尽收楚裘眼底,他心底不禁又一阵发酸,连朝男子投去的眼神也涵杂了一些责怪。
傅怀歌芙蓉一张,笑得若无其事,“本少和楚兄的朋友也算不打不相识,毕竟能举手投足之间化去本少的风刃的人,到方才为止,真的不多啊。”
“项兄……”
楚裘张口欲语,半途却被男子闻言截断。
“哪里,在下的武学不过沧海一粟。”
傅怀歌惯性地挑眉:你的那叫沧海一粟?那我的是什么?
但凡行大事的男人,要不拘小节,但傅怀歌偏是女流之辈,被人嘴上占了便宜,当然要占回来。
只见傅怀歌招牌式的笑容不变,却愈发渗人地回道:“兄台所言极是,本少不才,但虽比上不足,比下,伤个人见点血还是有余的,楚兄以为呢?”
“项兄……”
“楚兄的朋友为人谦逊,本少很是喜欢,不知楚兄的朋友尊姓大名?”
“赫连长生。”
……
只不过是个人名,却令傅怀歌心底猛地一紧,就连秦酒酒也是冷抽一口气。
楚裘呛出几口气,瞪出一副你怎么说出来了的表情。
赫连长生!
东楚的西宫太子!
北华和西胡不过是趁着南晋内乱,后来居上,建立起的国度。然而东楚建国要比其他三国早上几十年,然而就在几年前,东楚册立了两位储君,震惊了所有人。据玥的调查,当年惠妃与馨德皇后同时产下皇子,排名老七,自幼文武双全,登高能赋,下笔千言,世称双七。册封之时亦是同登太子之位,分设东西两宫。
东宫无欢,西宫长生。
这件事一直都是一件奇谈。
然而除开这些,近些年楚帝身体越发糟糕,帝位随时可能下传,此时这西宫的殿下不好好陪在楚帝身边争取帝位,反而跑这里来大半夜有感而发一声“好诗”,亦或者担心楚裘大老远跑来?鬼他妈才信!
尤其是对方至始至终摆着的笑容,同傅怀歌的招牌笑容一样,只是种表情,它并不表示开心。
同一件衣服,自己穿过了,再看别人穿,就算别人真的穿得比自己好看,但嘴上也会死活不承认,相反还会心生厌恶。傅怀歌亦是如此,同一种笑容,自己惯用的,已经熟悉的像千百个人一起放屁都能嗅出自己的味道一般,但用在别人身上,总觉得无耻恶心至极。
不过恶心无耻是一回事,话题还是要接下去的。
傅怀歌加深了笑容,说道:“项凝。”
顿了顿,笑的更加无耻:“开国皇后,傅怀歌,正是本少的亲妹妹。”
这话叫常人听了大抵上会吓去半条命,惊呼诈尸。
然而赫连长生仿佛早已了然。
楚裘没办法像赫连长生那般淡定,或者说他人生里设计了二十多年的淡定就这么被傅怀歌一而再地轻松颠覆,真真叫人扼腕长叹,好比吃饭塞了一个牙缝,指望喝水能冲掉,结果塞得更紧了。
傅怀歌看着楚裘露出一张吃了屎的脸,再琢磨琢磨赫连长生那张精雕细琢的脸,忽然就有了点心德:幸亏自己长了张俏脸,倘若不是,出来混了怎么久,那些写传记的拿什么来粉饰自己这形象?
“项兄……”赫连长生低低地叫了那么一声,嗓音就像钟磬敲出来的一般好听。
傅怀歌抖了两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些,“西殿下叫本少名字就好。”
“为什么?”
“个人喜好。”
这个理由扯得委实牵强,但赫连长生偏不点破,反而识趣地不再搭腔,气氛便有些冷清。
“秦姑娘,你……你会些武功?”楚裘盯着秦酒酒,忽然问道。
“是。”
“秦姑娘你,和项兄早已认识?”
“是。”
“那……”
“楚公子有什么疑问,不如上楼详谈?”傅怀歌出言打断楚裘,也没给他回话的机会,竟是径直地跃上了秦酒酒房间的窗台,跳了进去。
秦酒酒二话不说,也跟着去了。
“长生,要去吗?”楚裘摸摸脑袋,有些不知所措。
“去,为何不去。”赫连长生答的简单,拍拍衣襟上的水渍,轻盈地跃向楼中。
楚裘紧跟而至。
厢房里,傅怀歌坐在桌前,拈了几根草叶,放进香炉里,室内顿时燃起了淡淡的甜腻味,却因为赫连长生的到来,又多出了几丝淡淡地芝兰香。
秦酒酒立在傅怀歌身后,神情卑谦。
“随意坐吧。”傅怀歌一边以左手食指敲着桌面,一边说。
待到赫连长生和楚裘坐下后,傅怀歌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抢先开口:“秦酒酒是怀歌的下属,怀歌死了,现在她就是本少的人了。至于西殿下和楚将军大老远跑来浈水的目的,本少不清楚,但或许对本少的行动有些帮助。”
“继续说下去。”赫连长生说。
“本少就不多绕弯子了。”傅怀歌眯起眼,暗红色的眸子闪烁着危险的讯息,“西殿下要皇位,而本少要拆了瞿卿的龙椅。”
“国舅爷好胆识。”赫连长生一声“国舅爷”,便是承认了傅怀歌的身份。“可是国舅爷怎么就知道我想要皇位。”
“那把椅子,是个男人都想坐坐,何况西殿下原本就是皇室的。这天下,本少的妹妹原本就占着一半,是你们东宫太子的妙计,毁了她的全部。龙椅本少要拿回来,仇自然也要报。”傅怀歌轻声陈述,突然表情一顿,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眼睛锐利地向楚裘扫去。
楚裘感受到傅怀歌的目光,身形一震。
“楚将军原来是西殿下的人,也难怪西殿下不怕离宫的时候被他人占了先机。”傅怀歌一声嗤笑。
赫连长生仿佛并不在意傅怀歌的话,他就着桌上的墨宝,写下了四排大字:
马矢
欧阳
司空
平宁
傅怀歌冷下笑容,盯着那四排大字。她怎么可能不认识那四排大字写的是什么?马矢茂茗、欧阳少恭、司空季、平宁后生,当年跟着她出生入死的四个人,正是这四家的人。现下更是在一年前她死了之后突然崛起的四大阀门贵族。没有削权,没有放逐,能在没有任何背景的前提下突然崛起,那么他们就一定知晓当年瞿卿对她的赐死。
现在回想起来,被亲密的人背叛的滋味真如鲠在喉。
“我帮你先拆了北帝的龙椅,你再反过来帮我登上皇位,是这个意思吗。”赫连长生说。
“是。”
“你有计划吗?”赫连长生继续问。
“大概有。”傅怀歌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么,合作看看。”赫连长生笑得温柔无比。
“合作愉快,西殿下。”
傅怀歌倏地伸出右手握住赫连长生的手,笑得好比一只狡黠的狐狸,更加温柔。
赫连长生愣了愣,余光瞥着傅怀歌抓着自己手的纤纤玉手,忽然就有了恶作剧的想法。
“既然你和我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再喊我西殿下就生疏了,不妨叫我长生试试……”赫连长生柔柔地说。
傅怀歌抽回手,抖了抖。
赫连长生又迅速抓回她的手。
“阿凝……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