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尝试一切求爱的方式,软言软语哄得一个傻女人死心塌地只为你;
你可以将两人重叠的记忆当成一本发黄的相册,一遍又一遍无声的一页又一页翻给旁听者看;
你可以假意忘记寂寞漫漫的人生长路中,岁月依旧绵长,绵长到你可以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就像当初你对那个傻女人怦然心动一般;
你可以若无其事拿着把尖刀对着她戳穿自己的心口,连安慰都没有留下,抛下她一人,温柔死去。
那么,她亦可以潇潇洒洒两不亏欠的站在这里,对着近乎毁去了她大半生的女人,拨起怀中的琴弦。
清风如爱人的手,手可生花,那无形的花便开在了瑶琴峨峨云鬓中,像一朵仰俯自如,姿态端秀、娉婷万千的清兰。
竹有节而无花,梅有花而无叶,松有叶而无香,唯有没有缺憾的清兰,堪堪配得上瑶琴这样风华绝代、一枝独秀的女人。
清风缕缕,穿过瑶琴抚在琴弦上的纤指,若有似无的围向大乐司凝在原地的尸身,轻轻一撩,尸身连着黑色的巫女袍沉重落地,激得黑色的黏液四溅。
方才群起攻之的黑蛭此刻倒是安安静静,等候瑶琴的下一个指示。
蛇面色不变,只一瞬不瞬的看着瑶琴,墨绿的长裙快被一地的浓稠渲染成墨色。
两人都在脑海里无数次演练过,真正的碰面,会是在怎样的一个时间,怎样的一个场景,怎样的一群看客,怎样的一些表情,怎样的一番动作中,向对方叙述这数十年来的两相亏欠与层层恨意。
然而两个人皆是静立在原地,处在这地狱似的修罗场,踏着自己国人的尸体血迹,神情泰然的凝望着对方。
良久,蛇先叹了口气,左手上竟也托出一个灰黑色的小瓮。小瓮的外形大小,甚至纹路都与瑶琴方才拿的黑色小瓮一模一样,只是颜色要浅上许多。
“这一天总是让我等到了,我真怕这一天直到我老死过去都不会到来。”蛇如是说。
“我何时会让你失望过。”瑶琴淡淡的接下话。
蛇笑而不答,拢了拢微乱的发丝,对着楚裘脆声道,“楚将军,护好你家殿下,这是朕的私事,你与常都督便不要插手。”
楚裘扛起霸剑,点点头,常宁收起扇子,两人不发一言的落到了赫连长生与傅怀歌的左右,顺势将她们往一旁退了退。
蛇手中的小瓮轻轻晃动,瑶琴淡淡一瞥,指尖的琴弦隐隐催动,低靡的音律随着指尖倾泻,如珠落玉盘,细碎绵密,又如花下莺语,清脆怡人,流转和宛。
却声声藏了杀招,声声逼向蛇手中的小瓮。
蛇原地不动,一手托瓮,一手平举当胸,墨绿色的长袖横空一扫。
呯呯呯!
夺命似的三声脆响,像跳进荷叶中被反弹回去的三颗露珠。
啪啪啪!
迅速决然的击入地面,地面顿时被击出了三个碗口般大小的地洞!
地洞口似是经过千百次琢磨雕工般,浑圆平坦,深不可见底。天地间霎时间溢满了肃杀之气,凉气迫人,袭向四面。
瑶琴右脚向旁一靠,竟直接盘膝坐下,将怀中的琴稳在双膝上,沉肩坠肘,虚领顶劲。修长的手指再度抚上琴弦,拇指轻轻一拨,琴弦颤出一声脆响,音律紧跟而泻。
一拢一捻,一抹一挑。
瑶琴的十指就像琴弦上的精灵,指尖时而欢快,韵律时而流转,指尖时而高昂,韵律时而激越,指尖时而暂缓,韵律时而休停,指尖时而凝滞,韵律时而幽咽。
琴音的分分毫毫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增一分嫌长,减一分嫌短。
琴声潺潺连连,像出匣的利剑,森寒的杀气刺碎了徐徐飘来的清风,从四面八方,毫不留空隙,直直迫近蛇。
蛇将小瓮卡在掌心,当下扯下墨色的长裙,只余一件柔白的亵衣与亵裤。
楚裘一见,登时面红耳赤,立马转了头。倒是赫连长生与常宁面色如常,似是看不见那些旖旎香艳。
宛如轻纱的长裙在蛇的手中,竟像刀枪不入的金盾,伴着她如蛇的腰身,挥舞在湛蓝的碧空里。
那挥舞长裙的一举一动,皆似镜前贴花的妙龄少女,仰抚云髻,俯弄芳荣。
呯呯呯!呯呯呯!
无数刀光剑影被劈落的声音,不断的在蛇身侧方圆三尺之地停留,那三尺地之外的一圈土地竟像受了地震似的,皴裂开来,一片狼藉。
瑶琴的琴声戛然而止,一直凝在蛇的脸上的眼瞳,缓缓闭上。
指尖一动,琴声再起。
琴音如初春三月,晴阳晓风的杨柳岸边,余晖脉脉,含情依依,初见的才子佳人,彼此间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这般柔情蜜意的旋律,蛇却听得脸色一白。
瑶琴长而卷翘的睫毛迎风微颤,指下一划,陡然一响,变作廖阔天地间的雨云密布,刀光剑影。
蛇挥舞长裙的动作乍然停下,呼吸急促。
又一撩拨,血迹斑斑被冲刷干净,雨停云散,洗尽铅华的岸旁百鸟朝凤,啁啾争鸣,一下子将琴声拔高到了极限。
蛇两手一松,轻纱落地,而她自己颓然半跪在地,以手衬地,不断咳嗽。丰盈的两峰高耸,两峰中间深壑难填,直直叫人要陷了进去。
瑶琴依旧闭着眼睛,再一捻弦,高声猛降,一落千丈。
食指如她的睫毛,丝丝入扣的轻颤,凝滞不前,好似深山中勇攀高峰,忽然步履维艰、分寸难上。
又好似激流探险,船桨捅进翻腾的水花中,激得琴声绵绵渺渺,余音绕梁。
蛇随着那幽咽难行的琴音,剧烈一咳,竟咳出一滩鲜血。
殷红的鲜血顺着蛇的唇角缓缓流淌,直至在她尖细的下巴处凝住,滴落在地,瞬间给土地吸收殆尽。
瑶琴轻轻一拨,一区终了。
傅怀歌内心却澎湃不已,意犹未尽。方才那一曲,琴声忽高忽底,如隐如现,忽缓忽急,如滑如凝,委实妙不可言。
但是明明只是从容不迫的弹琴,明明只是闭上了眼仔细聆听、仔细享受,却能在琴声妙曼,轻描淡写间,将蛇逼到如斯狼狈的地步。
蛇缓缓支起身子,跌跌颤颤,总算站了起来。她的脸色时红时白,殷红与惨白交替,呼吸急促却不贸然强近。
“我练了许久,却……始终未能,练成黑色的,黑蛭巫蛊。”蛇轻盈的身子摇摇欲坠,断断续续的道。
傅怀歌顿时了悟,原来黑蛭巫蛊的规模,是靠那小瓮的颜色深浅来辨白的。
瑶琴睁开眼,目光落回蛇的身上,两眼如两汪清澄的湖泊,平静而不急迫。
“但,但是,即便如此……我也要,试试。”
蛇颤着手,一点一点的托起手中灰黑色的小瓮,凄然一笑,“我不想,像当年那般,没有争取,便惨淡收场……”
……
瑶琴凝在蛇的脸上的眼波不经意间晃了晃。
高手过招,不过都是晃眼间的事。
是以不容得瑶琴分神半刻,蛇手中的小瓮便骤然发力,成批成批的黑蛭冲天而出,迸发出尖锐的啸声,此起彼伏,刹那间无数黑影亮起,一如黑云压城,逼人的杀气摧得四面的风凛然不息。
瑶琴却安如泰山,指尖一拨,拨的那逼人的凛冽换做小女儿的牵肠挂肚,空寂凄清,响遏行云。
倒不像是在杀人,她更像是一位画家,以美妙动人的音符旋律,画出这色彩斑澜,光怪陆离的天地。
仅轻巧的一拨,多如牛毛的黑蛭便突然从瑶琴放在胸前的小瓮中汹涌而出,似波涛汹涌,以排山倒海之势,直直的以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大嘴去反扑。
瑶琴的胸口就像开了一个没有止境的水闸,不断有黑蛭从小瓮中冲出来。
两人的黑蛭慢慢集合成两团硕大的黑影,纠结相缠,比暴雨更猛,比狂风更狂。
它们成批成团向着两方的连结口撕咬拼杀过去,猛穿猛削,相互吞噬。靠近连结口的黑蛭被啃食挤压得血肉模糊,尸体与尸体之间的连结口仿佛成了一个榨汁机,瞧不见一丝缝隙,却不断喷射着泥浆一般粘稠的黑色液体。
黑色的液体好似一把鞭炮,不留间隙的将地面原本淤积的黏液撕扯开来,砸出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洞口。
随着黑蛭的大量涌出,蛇的脸色却愈益苍白,托着小瓮的手颤得越发厉害。却始终拼着狠劲,紧扣下唇,将乌青的下唇生生咬出了血,强迫自己清醒。
瑶琴仍旧气定神闲,整了整衣冠,站起身子,然后朝着蛇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每走一步,瑶琴的黑蛭便向着蛇的黑蛭侵蚀一大步。
蛇面如死灰,初见她时的那般雍容华贵不复见,她跪在地面,手按在小瓮上,只余一双将瑶琴的轮廓死死印刻于深处的眼睛。
那是被拔了毒牙的毒蛇,所迸发出来的怨毒。
蛇手里的小瓮已经油尽灯枯,所有的黑蛭已经释放出去,并被瑶琴的黑蛭吞噬得干干净净。
瑶琴手中的小瓮却依旧毫不减势,鱼贯而出。
跪在地上的蛇极力喘息,在瑶琴即将靠近她的那一瞬间,骤然窜起,指尖凝力!
凝了她数十年来的不甘!
凝了她数十年来的包含!
凝了她数十年来的爱恨交织!
向着瑶琴,俯身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