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勐的死,常宁的伤,无疑是一阵轰天的惊雷,喝醒了沉醉于安逸生活的朝廷。
五个太医聚集在常宁的屋里,不日不夜地给常宁诊脉,疗伤。
清水进,红水出,为了图方便就直接倒在门前,血迹层层渗入地砖,久久难干涸,没多久门前的地砖便如开了漫地的红莲,诡异而血腥。
没有人敢问常宁的伤究竟是何人的手笔,竟如此狠辣。只是当华帝看到满身浴血、面无表情的睁着眼,看着给自己缝合伤口的太医的常宁之时,独立到翌日,久久无言。
剑庐解除了禁严,只是驻军增加,然而真正使得重获自由后的剑庐再度陷入惶惶不安中的,还是因着国舅爷被掳一事。
凶手不经三法司会审便遁了,还掳走了国舅爷,追出去的常大都督重创而归,落得剑庐的百姓人人噤若寒蝉。
往日的集市上热闹不再,路人寥寥无几,行色匆匆,偶见熟人碰了头,也只是相视一眼,然后各行各路。
如今凶手既定,华帝返朝,城主府总算正式发丧。然而崔满忙于接任城主一位,诸多事务在身,无暇分神。
城主府前冷冷清清,无人前来吊唁,无人敢来哭灵。坐镇剑庐,戎马倥偬,一旦躺下来,才发现原来真正属于崔勐的仅区区一个谥号,一樽薄棺,以及五尺见方的一块墓地,却也是等到华帝安全返朝后才真正的拥有。
生前便行天下,死后所占的原来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他死得冤枉,走得凄凉。
远郊的小道上,马车辘辘远行。车外只有一赶车的车夫,车夫看上去其貌不扬,头戴一顶毡帽,光着油亮的膀子,脖间搭着一方泛黄的帕子,时不时腾出赶车的手抹汗。但倘若看得仔细,便能发现马车颠簸摇晃,车夫的下盘却纹丝不动,稳如泰山。可见其下盘功夫扎实,底子了得。
这样破旧的马车,配了这样一个不简单的车夫,原因很简单,马车内坐的是瞿卿,以及重伤未愈的常宁。
炎日当头,整个马车都被灼烧出难闻的焦味,徒惹燥热之感。而常宁却整个人都依偎在狐裘内,外面还盖着大氅,即便如此,瞿卿还是能清楚的发现,眼前这个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少年,身子在不自主地在瑟瑟发抖。
瞿卿记得,在城主府内为常宁缝合伤口的太医曾战战兢兢地跪在他面前,瑟缩地告诉他,常宁肩上的伤受了极阴损的寒毒,缝合伤口用的线都给寒气凝了层冰,针线穿进血肉模糊的表皮,碎冰跟着刺进去,刺到一半断了便簌簌的掉落。
那种疼痛完全不是常人能忍受的,然而常宁却坚决不肯用麻沸散。
他闻言大震,大步迈到跟前,对着浑身是血的常宁扬起手手,就要劈晕常宁,然而他对上了常宁那双眼睛,那双漠然无波的眼睛,他便茫然了。
看着清水进,红水出,就像捅进他心窝的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捅出一地看不见的血,捅进蚀骨的痛。
瞿卿没有去问常宁的寒毒是怎么来的,也没有问他为何放走了那两人,更不敢去问项凝是否受伤。
造成这一切的是他。
先杀了自己挚爱的女人,再害那女人视如亲人的徒弟,不久前又动了杀她亲哥哥的念头,只为坐稳这江山,害怕深夜幽梦忽来,索命之人前来索命。
那女人替他打来的江山,替他争来的龙椅,给他规划的蓝图,如若不是她,他一介武夫何来的锦绣山河锦衣玉食。
“崔勐死了,崔值罪名已定,捉到格杀勿论。”瞿卿向后靠了靠,轻轻地道。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没经过三法司会审,朕就仅凭崔满的几纸字据定了他的罪?”
常宁没有应声,瞿卿也不恼,兀自说道,“因为朕早就知道,剑诀在他手里,他一日不除,朕寝食难安。朕与崔勐师承同处,既然崔勐死了,这世上唯有朕一人会无名剑就好。”
“朕为这江山牺牲了太多,怀歌,无敌营,丘云,容琛,阿肃,清猿……”
“百官来朝都称赞朕乃千古一帝,然而……”
瞿卿面上渐渐露出苦涩的笑容,靠着的身子渐渐向下滑。全然没了往日的威严之态。
“然而回过头来看,我原来只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是称帝之后,瞿卿第一次用到“我”这个字。
满以为常宁会有那么一点波动,然而等了许久,常宁仍是躺在狐裘中,除了身体本能的发抖,再无动作。
狐裘因着马车的颠簸,下滑了几分,露出常宁的额际,清秀的眉宇,郝然凝上了纯白晶莹的霜。
瞿卿有些自嘲的笑了,连傅怀歌的死都没能震撼这个少年,自己又怎么能撼动他分毫。
“常宁,你不能有任何事。”瞿卿继续道。
“你是怀歌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顿了顿,瞿卿疲惫地阖上双眼,终于将一直想说的话倾吐了出来:
“如果,项凝能好好的活着,我会给予他应得的一切……”
马车渐行渐远,路旁的槐树上,只余几只知了嘶叫不休。
同胡旋一起北上的决定一旦作出,便如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般,再难收回。
崔值知道这个消息后跟傅怀歌怄气怄了几天,吃饭吃两碗,吃肉要吃两斤,喝酒要喝两坛,一睡便睡两晚。弄得傅怀歌好气又好笑,这类心思简单的人还有多少?楚裘如果只如表面那般简单,那楚裘也算一个,还有谁?
还有常宁。
傅怀歌淡淡的梳理着神兽大人的毛发,淡淡地想念着远在华都的常宁。
因为是走水路,要从近水绕过骆北,取道浠水,直奔复州。这几天胡旋一直缠着她,即便影只已经追过来了,但面对胡旋身边的七乐司,影只也实在没办法不动声色的靠近傅怀歌告诉她近来的消息,傅怀歌也更没有办法询问秦酒酒的消息,毕竟崔值这张脸倘若不易容,北上了也是死路一条。
但胡旋这丫头也不是吃素的,七音司的咒术名震天下,现在冒险翻脸实在不是时候。
她没有向胡旋坦白自己的国舅身份,一来西胡就算与其他三国交往甚深,然而一旦能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她无法保证自己是否能顺利抵达华都。
瞿卿既然公开了国舅爷的身份,想必常宁与民间流言的推动作用在其中,至少瞿卿再无理由随便杀掉她。
傅怀歌神情恬然,一动不动的立在船头顺风处,两个时辰前,前方夕阳正浓,黄昏恰好,江心波光荡漾,如铺了薄薄的一层金沙,勾芡出浓姿重彩,仿佛将傅怀歌嵌入这副山水墨画中。
两个时辰之后,胡旋已经睡下了,崔值醉倒不醒。
月上梢头,只余一个轮廓伏贴在水面上,朦朦胧胧,任由江心上唯一的这只船只追赶。
傅怀歌的身子动了动,僵直的骨骼咯噔咯噔作响。
转过头,身后已倒了一片。
傅怀歌向前走了几步,顺来的风吹得她的散发贴着脸际向前飘飞,夹住她清冷的目光,如月一般的沉吟。傅怀歌抬起手,轻轻一吹,手指间点点的白色粉末便瞬间消失于夜风中——迷迭香。
同胡旋闹腾的那几天,傅怀歌总算没有白白折腾,她有了巨大的收获——船篷的阁间里放置了大量应急的药物。她拖住胡旋,让神兽大人去寻类似蒙汗药的药材,令她欣喜的是蒙汗药虽没有,却发现了比蒙汗药更好使的迷迭香。
傅怀歌摸准了风向,将迷迭香藏于指尖,趁着夜色,借着顺风,一点一点地侵入七乐司的呼吸之中,为此傅怀歌甚至不惜硬站两个多时辰。
呼出一口浊气,傅怀歌立在船头,盯着自己被月光拖得老长的影子。两岸的青山夹道,清风拂面,万籁俱静,只听得神兽大人偶然的几声磨牙声。
然而就在此时,傅怀歌的影子动了动,仅弹指间的功夫,一切又恢复了原状,仿佛方才的影动之时错觉。
有云团缓缓掠过,遮住那轮弯月,使得月色暗了几分,渐渐看不清傅怀歌的表情,只剩一双暗红色的眸子,如埋藏千年的深海龙珠,在黑夜里闪烁着难以捕捉的光芒。
“你来了啊。”傅怀歌拥着神兽大人,道。
简单的四个字忽然出现在空旷的两山上,显得格外突兀。
然而傅怀歌的背后却传来了一声恭敬的回答声:“主子。”
云团渐渐挪开,刨开了银盘的真正面目,昏暗一过,傅怀歌身后的影只,身影被勾出了一层银边,渐渐显露。
她以一个极其艰难且扭曲的的姿势,与傅怀歌背背相贴,粘合得形如一人。影只全身紧紧束缚在紧身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暗沉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当年槿悫给她配的药物所致,既然做的是夜行的工作,眼睛太亮会误事,她为了傅怀歌,默默的选择了给自己眼睛蒙上一层阴暗,如同给珍珠抹了层纱,就此无法璀璨。
“酒酒,还好吗。”
经过上次崔值的闹腾,傅怀歌的嗓子咳伤了,还未能痊愈,因此嗓音还是有些不自然的沙哑。
影只右手缩进袖口,摸出一粒药丸,勾着手递给傅怀歌,道,“很好,郑瑞是个细心的人。”
傅怀歌摇摇头,“这药同我无用。”
又道,“她应该知道我的去向。”
“是,属下已经告诉她了,她在楼安恭候主子。”
“穿过这蘅江的这条峡谷,就是骆北了,不出两日就能抵达浠水,你传信她去复州等我。”
影只收回药丸,等着傅怀歌的下一个指令。
却不料傅怀歌只是叹了口气,没有下文。
“主子?”影只试探地唤道。
“你可听说过叶面蝙蝠?”傅怀歌突然道。
“听过。”
“你比叶面蝙蝠如何?”
“属下……属下无能。”
听到影只语气中的挫败,傅怀歌开怀一笑,双肩不住地上下抖动。神奇的是,影只的双肩也跟着傅怀歌上下抖动,紧紧贴合,幅度一模一样,让人禁不住怀疑此刻在笑的人,是否只有傅怀歌一人。
“你很快就能超过她了。”
影只闻言身子一震,差点就要忘记与傅怀歌贴合的幅度。
“主子?”影只颤声叫道。
“我是说真的。”傅怀歌勾起唇角,眨了眨眼,“她都是快死的人了。”
傅怀歌与影只折腾半宿,直到天明才刚刚入睡,殊不知崔值睡饱了刚刚醉醒。崔值一见船头窝在太师椅上睡得酣甜酣甜的傅怀歌就禁不住头尖冒火,自己怄气怄了这么多天,这人竟然也不知道软言哄哄。
尽管崔值被自己这个不正常的想法给唬得一跳,并且清楚的知道一个正常的男人根本干不出这种事,但他潜意识里就是觉得傅怀歌哄他是理所当然。
因此驴脾气来了的崔值捧着自己勉强算是肌肉的腹间,用力抖了抖,随即深吸一口气,憋在胸膛,恶狠狠地一步一顿地朝傅怀歌走去。
恰好出来寻傅怀歌的胡旋见着了这一幕,原本就与崔值不对盘的胡旋自然也窝火于崔值这不称职且长相猥琐不堪入目还敢欺到主子头上的小厮,当下就冲上前往前伸了伸她露了小腿的脚。
崔值正在气头上,注意力全在傅怀歌那张熟睡的容颜上,哪里料得到中途□□来的一腿。结果驴兄不光被胡旋使的绊子给绊倒了,还摔得狗啃泥一般很惨很惨。
见崔值摔了一跤还觉不够,胡旋干脆扑到崔值身子,一拳头干干脆脆的揍到了崔值脸上。胡旋到底是西胡的蛮子,性子泼辣爽快,与汉人的小家碧玉格格不同。崔值挨了这一记拳头,脸上顿时涨了个透红,竟忘记胡旋是个女儿家,毫不顾忌的冲上去扭打。
一旁的七月司似乎是见怪不怪,没一个人上来劝架。
被闹腾醒的神兽大人揉了揉眼睛,乍一看崔值与胡旋的精彩扭打,龅牙一露,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拍着爪子“嗷嗷”叫好。叫得有些忘形的神兽大人甚至开始在傅怀歌的身上蹦跶蹦跶,脚掌开始有节奏的打着拍子。
刚刚入睡的傅怀歌只觉胸口有节奏的被捶打,听得崔值与胡旋的叫骂不断,闹得傅怀歌耳边嗡嗡作响,吵闹不休。
眉宇越皱越紧,川字越拧越深,隐隐还能看出瞿卿皱眉的独有味道。
然而这两人一兽丝毫没有收敛之意,反而越做越过分,神兽大人甚至开始夹着两爪子吹起口哨来。
这一举动总算惹恼了傅怀歌。
只见傅怀歌蓦然坐直身子,神兽大人冷不防摔到傅怀歌的大腿上,还没有反应过来,脖颈一紧,便给傅怀歌扔向了抱团扭打的胡旋与崔值。
“你们给老子有完没完!!”
这阵突如其来且震天动地的咆哮彻底吓傻了胡旋与崔值。
傅怀歌坐在她的太师椅上,胸口上下起伏,两眼红肿,布满深深的血丝,仿佛是用鞭子抽了似的,密密麻麻。
崔值下颌动了动,反应了过来,可怜兮兮地爬到傅怀歌跟前,道,“阿凝,她打我……”
怕这句话的可信度不高,傅怀歌不相信,说完还将自己被揍青的脸往前凑了凑。
傅怀歌直接一脚踹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