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川道:“到时候我给你们做两个阄,一个上边写着‘李香川’,一个上边写着‘大白菜’。”
“抓住‘李香川’的人留下?”她心神不定。
“不,是抓‘大白菜’的那个人留下。”香川一本正经。
她想笑,也确实觉得很可笑,但就是笑不出来。
香川送她到院门口,从身后用双臂环抱在她身上,温热的胸膛贴住她的脊背,头紧挨着她的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有最可靠的办法让你得到我。”
她的身体一震。
“我在两张字条上都写‘李香川’。”
她想转过头去望着他的眼神,认清他的真意,却被紧紧抱住,动弹不得。
香川接着道:“你先拿上一个字条,然后放到嘴里嚼碎咽下,于是,等美美打开她的字条时,你肚子里的字条也就自然变成‘大白菜’了。”
她就是这样走出的大门,脚下如同踩着云朵。她相信,如果就在这一刻让香川实现方才的诺言,香川一定能够办到,然而,等到晚上她再回到他身边时,特别是当美美也在场的时候,一切便不再相同了。
她相信香川方才那一刻是真心的,也相信他到了晚上必定会改换主意也是真心的,正是有了这一份真心,才让她不会怨恨香川,而只能怨恨自己。
因为,她永远也离不开这个男人,她知道。
今天的努力,与以往的任何一次努力没有太大差别,都注定是要失败的,所以她痛苦,内心烦乱,这才在院长办公室里再次发作的癔症。
5
太阳西斜,前边几章讲到的那只蝴蝶,已经飞过了短墙,留下的只有轻盈的姿态,明艳的色彩,还有香川为自己击节叹赏的思辨。
此刻,香川又将自己安置在藤椅上,手中摩挲着他的小葫芦,思虑从唯心主义的玄远转向了唯物主义的切实。
其实,你自己也不知道该把美美与竹君怎么办。他对自己苦笑。你就像那个可怜的贾宝玉,林妹妹舍不得,宝姐姐也舍不得,家中的女儿,天下的女儿你都舍不得,于是,便只好苦了自己。但是,你又远不如贾宝玉,因为你没有勇气出家,你这一生一世唯一真正得到的,仅只是些世俗的享受而已,之所以假模三道地故作高深,只是为了掩盖你原本就是一个大俗人的真相。
把自己骂痛快了,并不等于可以解决眼前的难题。香川给自己换了壶大红袍,此时再喝毛峰就显得太过轻淡了。
对于竹君,他可以说是毫无办法。这倒并不是因为她身上的病,那点病对于精神科医生来讲绝不是难事,对于竹君自己也不会是难事。只要她肯放弃那个愚蠢的“白莲花”,她的所谓癔症便可不药自愈。
他拿竹君没有办法,是因为竹君自己对他们的关系便毫无办法。近一个月来,竹君在他面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他可以替她简洁地总结为一个字——怕,她害怕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虽然香川不了解她以往的经历,但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应该是一种近似于屈辱的生活,因为她的性玄学需要男主角,这种仅仅是为了修炼而非爱情的性行为,便将思想上原本守旧的竹君陷于自认为不道德的痛苦之中。正因为如此,竹君便自然会害怕离开他,一年多夫妻般稳定的生活,再加上他精湛的厨艺,关心女人帮助女人的爱好,以及绝不肯与女人发生冲突的和缓性格,竹君自然应该能够得到安全感,有了受到尊重和爱护的体会,所以,她理应害怕失去这一切。
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香川从来也没有轻视竹君的意思,因为他从来也不肯轻视任何一个女人,他只轻视男人。他知道,只要是女人,就都比他要坚强和勇敢。竹君不肯离开她,内中必定还隐藏有保护他的用意,她是不放心将他交还给美美。她明明知道,一旦发生冲突,她绝不是柔道运动员美美的对手,但是,以往的经验早已证明,在关系到他的问题上,竹君面对美美却从未退缩过一步,她总是稳稳地站定脚跟,守住自己的目的,让美美难以越雷池一步。软弱总是能够委宛地战胜刚强,竹君在这一点上做得很不错。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让他不得不离开躺椅。是美美,声音紧张而隐秘,还有些气急败坏。她道:“威廉没去找你吧?你没把青铜器给他吧?警察来过吗?”
他很替美美担心,怕她因为替他操心而做出冒失的事情来,便道:“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这里一切都好。威廉没来过,警察也没来过,竹君上课去了,家中只有我一人,我正在考虑晚上的菜谱,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什么也不吃。我一直在担心,如果再找不到威廉,或是这家伙逃跑了,所有的罪过可就都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啦。”
“不像你想的这么严重,你放宽心好啦。只要给我几天时间,我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处理好。”
“可是,我已经报警啦!”听筒那边传来美美焦躁的抽泣。
“天哪!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他高叫一声,心下却暗自叫苦,美美果然做得冒失。
“什么好主意?”美美停止了抽泣,问。
“报警是个好主意。”他将语调揉搓得轻松,对美美大加称赞。“你到底是律师,想出来的主意就是出人意料,这样一来,我就没有负担了。”
“可警察不一定理解你的真意呀!”
“没有问题,只要有机会让我给他们上一课,所有的误解就都会变成理解和由衷的钦佩。”他只能想办法给美美解宽心。
放下电话,他又回到了躺椅上。只这一耽搁,茶泡得时间就太长了,大红袍的浓香流过舌面时,遗下了一层涩涩的痕迹。
美美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有着革命者的勇气,敢于毁灭一切,同时她又有一个女英雄般的好心肠,并不否认被她毁灭的东西有可能正是她的所爱。香川不知道是不是该苦笑,因为,对于美美这样的性格,他确实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埋怨她已经毫无用处。香川在这一生中任何人都敢于对抗,唯独不曾起过对抗政府的念头。如今政府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确实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一直生活在一个狭窄的范围之中,与执法者从未打过交道,他想象不到警察会如何看待他在这件青铜器上表现出来的爱国热情,或许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爱国行为,而是依据法律条文将其定性为倒卖文物。
在一个和平安定的国家中,法律条文原本都是好的,不应该对其有过多的怀疑。然而,如果说它们当中有哪些让人不放心的地方,那便是法律不同于伦理,伦理依据的是合理与适宜,而法律依据的则是必要与规范,被夹在这两者之间的,便是他的这次所谓的爱国行为。
那么,你又如何向警察证实你的爱国行为呢?有什么可靠的依据?又有哪些可靠的证人?美美和竹君不具备证人的资格,因为她们同是他的情人;博物馆馆长的证词也不会有很大的说服力,因为他的捐献行为还只停留在口头上,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尚未被接受的愿望,但也可以被理解为是准备逃脱法律制裁的金蝉脱壳之计;威廉更不可能成为证人,因为他是当事者,是同谋,他的证词只能加深警察的误解,而不会给香川带来解脱。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他亲自给警察打个电话,向他们投案。想到此处,他不尽笑了起来。这其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报警并不妨碍他将青铜方壶捐献给博物馆,反而会让他多了一重安全和保护。
电茶壶在咝咝地叫,里边的矿泉水翻滚起一片波涛的声响。他倒掉方才被泡得过久的名贵乌龙茶,换上新茶叶,洗茶、冲茶、烫壶、烫杯,要想泡出一壶出色的乌龙茶,名贵的茶叶和茶具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泡茶者的心境,是对茶的理解和对时间的掌握。不同品种的乌龙茶,冲泡的时间长短不一,眼下这一壶大红袍,从冲水入壶到泡得恰到好处,如果用滚水淋壶,便不能超过30秒,如果不淋水,最多也只能泡40秒,万一泡得时间过长,便会出现方才那种情况,茶中浓郁的兰花香气固然还在,但也将令人厌恶的苦涩泡了出来。
因冲泡不得法而将名贵好茶遭踏了,这便如同李义山所说的“花上晒衣”或“花间喝道”,煞风景得很。
他将那只比核桃大不了许多的小紫砂壶捏在手中,“关公巡城”般将茶水分配到4只顶针大小的茶盏中。茶汤颜色似淡金,茶氛冉冉如小篆,兰花香气氤氤氲氲,惹得他不禁高叫一声:“幸福哇!”
然而,他还是没能喝上这杯好茶,也没能亲自给警察打通电话投案。
有人按门铃,是上次押送青铜方壶来的那两条壮汉。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对北京方面下来人早有准备。任何一个古董商都不会轻易放过即将到手的宝物,他们前来追索是件很正常的事。而且他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已经将那些青铜残片藏在了稳妥的地方,相信没有人能够找得到。
越过两条壮汉的肩膀,香川望见街对面不远处的吉普车里,司机将手机举到耳边正在通话。这辆车从早上便停在那里,他怀疑他们是警察。
6
结束了与香川的通话,美美便坐在那里发呆。她猜不透香川的这种满不在乎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是他因为无知而忽视了眼前的危险,还是因为他早便做好了不为她所知的准备?她百思不得其解。
退休法官来到她身边,道:“关心则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