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们划船穿过的那座水库,有条大鱼险些跳进船里?”他继续寻求正确的答案。
香川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座沿着S形的山谷建起来的水库,水面只有几百米宽,却极长,长得让他们划行了几个小时才到水闸。
那天晚上没有月光,也少见星辰,两边黑黢黢的崖壁向他们倾斜过来,近旁时时传来一阵险恶的击水声。他有些害怕,因为周围空无一物,所以就更加的担心,直到一条白亮亮的大鱼从水中跃起,砰地一声撞在船帮上,又翻身落入水中,他紧张的心情这才安定下来。不论何时,只要有生物与你存活在同一个空间里,你就应该是安全的。他不惧怕任何活着的东西,他只惧怕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那天是美美在划船,她很有力气,运动衫下的乳房仿佛男人发达的胸大肌一般平坦,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小臂上攀岩者才会有的那种精致的肌肉。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性感女郎,而应该是那种让男人又爱又怕的女人,他们怕她,必定是因为没有信心征服她。香川心中七上八下。
美美突然道:“三更半夜的鬼也没有一个,你唱支歌吧!”
“没有合适的歌。”香川正在仔细观察,品评她,被这个要求吓了一跳。
“会唱什么就唱什么,实在没办法,喊两嗓子也成。”美美划船的动作优美,双浆起落整齐而有节奏。
香川不大会唱歌,却会唱大鼓和单弦,平日里在家中闲来无事,便唱两段哄自己开心。不过,大鼓词中的女主角不是弱不禁风的林黛玉崔莺莺,便是命运不济的杨贵妃李慧娘,没有一个适合眼前这位肌肉结实的女律师。
无奈之下,他便击节按板地唱了一段应景的单弦《风雨归舟》,果然招来一场大雨。
香川认为,正是这一晚美美给他下命令唱歌,而他又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命令,便奠定了他们二人的关系结构,也就是北宋那位“好宾客,喜畜声妓”的陈季常先生与河东狮子吼柳氏夫人的关系结构。
他爱她,但又怕她。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他与竹君过上了另一种相敬如宾的生活时,他感觉自己像是放了一次轻闲的带薪长假,尽管与竹君的生活对他存在着另外一种压力——性玄学的压力。
就在这次故地重游的时候,美美抓着他的胳膊,在营地周围到处走,像个调查犯罪现场的侦探,不住地指出所谓的证据。
她的这种固执又认真的劲头,香川早已经领教得清清楚楚,与她争辩的结果很可能是拳脚相加的暴力结局,但是,他在内心深处坚信一点,这绝不是他们当初宿营的地方。像美美这样一个在山中会迷路的人,不可能准确地找回到那里,即使他自己,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宿营地在什么地方,况且有明显的证据——水库不见了。
于是,这次在美美逼迫下的故地重游,便成为了一种对相似的找寻,而不是如美美所说的,“找到那里,我要把咱们同睡的地方指给你看,免得你不认账。”
然而,香川却认为,他相信自己确实看到并穿越了水库,手上沾到过那带有山间野意的湖水,尽管在水上旅程的后半段他由于过度劳累和高烧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住进了山脚下的小县城。
同时他还知道另外一件事不可改变,那就是他与美美的关系。今天他被拉进山里来,表面上是求证俩人各自记述的真实性,实际上美美求证的是她在他身上的权威性,是要进一步证实她对他的控制能力是否依旧如臂使指般便捷。
其实这都是浪费时间和精力,早在几个月前美美搬进他的小楼,与他开始同居生活的那一刻之前,她的权威便早已确立,而且得到了他热烈的欢迎。当时的情形,就如同在他身上刚刚建立起一个全新的,革命性的新政权一般,令他欢欣鼓舞——至少他当时的表现达到了这个水准,尽管他后来对这种贸然的激情有些不解。
命运和机缘不可抗拒,外来的强暴与压力反而会成为促进生命发育成长的关键动力。香川分析过他们二人的关系结构,再将庄子的“无为”和“不逆”的思想在内心深处加以个人化之后,却发现其中相当一部分居然与犬儒主义有相通之处。犬儒主义不了解宿命和机缘,但他们相信“屈从”也是力量,而且是一股强大得足以战胜统治者的力量。
4
美美显然是个眼大心大的女人,她对香川独自享用的这座足有80年历史的小楼,最初并未表现出女孩子们通常会流露的惊讶与艳羡。
“这院子里植物太多,又是葫芦架,又是螃蟹缸,还有竹子,不清理出来,根本没有地方停车。”她与以往搬来与香川同居的女子大不相同,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羞涩或得意,而是从走进大门的那一刻,便开始了精明的女主人式的批评。
“房子也太旧了,如果不装修,怎么能住人?”美美把行李丢在前厅里,楼上楼下飞快地走了一遭。“还是得找人来收拾收拾,你准备装修吗?”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难题,香川只好摇头:“不,我不想装修。”
美美仔细研究楼梯边的墙壁,拿出汽车钥匙刮掉表面厚厚的油漆,下边露出的居然是大理石。她惊呀道:“天哪,原来是用大理石装饰的墙面,80年前的建筑,用的必定是意大利的大理石。”
随后的发现越发让她兴奋起来,不单单前厅的墙壁是用大理石装饰,餐厅和卫生间也是大理石墙面。“当初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啊?居然如此奢华!”
“建这所房子的好像是北洋政府的一个外交次长,后来住的是个类似于孙殿英之类的小军阀。”香川喜欢这所旧楼,一来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唯一的遗产,二来是因为它所承载的那种殖民时代优雅的气息。
美美双手抱住肩头,站在前厅里左右环顾,道:“那么,这所房产现在应该很值钱了。”
他却道:“我不需要钱,更不会卖掉这所房子。”
近几年来,这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房地产市场,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追逐更大更高级的住房,于是,这种旧租界中仅存的几百座别墅式建筑,便成为暴发户和当权者们追逐的目标,因为,住在这里代表着一种身份。不论是旧时代,还是新时代,能够在此处居住的,都是时代的宠儿。
香川的曾祖父和祖父是时代的宠儿,但他不是,他的父亲也只是借着祖上爱国资本家的好名声,才得以保留下这唯一的家产传给他。
他把美美安置在二楼西侧的大卧室里,这原是他父母的房间。他自己从一出生便住在二楼东侧的大卧室,从未换过房间。
此后的日子里,香川发现,美美当真被这座小楼迷住了,而且装修房子的热情一天比一天高涨。最初几天,她头上沾着蛛网,浑身上下落满了灰尘,从取暖锅炉所在的半地下室,直至阁楼里的杂物储藏间,手中拿着卷尺、计算器和律师专用的高级便条簿,一天之中上上下下无数趟,以至于连她工作的律师事务所也被丢在脑后。
“我下午在阁楼上发现了一套齐彭代尔式的软椅,只要把蒙面的锦缎换一换,再找个好漆工油上一油,就是无价之宝。”美美兴奋得两眼放光,随手夹了一大块酱烧牛肉放在嘴里。这几日的劳累,让她胃口大开。
香川又端上一盘糟溜鱼片,将炖汤的电磁炉调到小火,这才盛了两碗饭送过来,道“我母亲从来不许我到阁楼上去,我也不知道那里有些什么。据我奶奶讲,先后几家房主都只是往里边装,很少往外拿,大约有60年没清理过了。”
美美大叫道:“我已经清点过了,那是一座宝库。”
“你当真要装修这所房子?”香川有些无可奈何,他不愿意任何人干扰他的生活、他的意志和他的闲适。
美美已经吃完了一碗饭,自己盛第二碗,道:“你不用跟着担心,你也干不了什么,一切都有我哪。”她突然一笑,改为软语商量,“装修的费用由我出好吗?”
她猛然间收起律师那种唯我独尊的口气,把语调揉搓得如此柔和,如此媚人,让香川很不适应,以至于产生了一丝面临阴谋的恐惧,便道:“不装修也可以住人,何必费事。”
“如果不装修,我就搬回去住。”美美脸上的线条又硬了起来。
香川道:“这真是让我为难。你知道我爱你,但我的精神却经不起你这么反复折磨。”此时他开始怀疑让美美搬进来是不是个好主意,同居不如“走读”,过于密切的接触,制造出来的往往是隔阂。
“我也爱你,从第一天见面起我就被你迷住了。”美美把自己调整到顽皮的一面。“这都是你自己想不开,不是我在折磨你。”
“但我一个人独居惯了,怕是无法适应与人共同生活。”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退缩。美美的侵略性让他害怕,他与其他人同居,向来是由他掌控一切。
“不要紧的,我来承担一切,你只管享受就是了。”美美最后还是不由分说,便把所有事情都大包大揽下来。
香川道:“如果一定要装修,还是由我来出钱吧。”虽然他手中并没有这笔钱,但他也要防止把他们的关系搞成一个合伙生意,那样以来,美美必定会毫不客气地占有并享用她自己的那份权益,因为她是律师。
见他答应装修,美美心满意足地笑道:“你能有什么钱?还是我来出这笔钱,你只要让我能安心地住在这里就很大方了。”
这也就是说,装修之后,美美对这所小楼便有了当然的居住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