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权衡之后,天界的这对未婚权贵夫妇仍是选择下榻第五层地狱王府。
泾渭分明,他们回屋梳洗换装的方向都是各自一边,倒是立在中间的寅罡太子若有所思,目送这双渐行渐远的背影。
天界的贵族教他长了见识。
不过一个时辰后,再度出现在前厅的天逸公主一扫之前泪流满面的悲伤哀婉,也不似之前门神三三的壮妹悍然之气。她换回常服,步伐优雅自如,进门来款款落座,连太子的父皇,第五层地狱的阎罗天子都几乎要躬身唱一声:“公主千岁。”
随后进来的神教世子鹤劫放更不必说,穿了天界的神袍之后更显身姿卓然,脸色也不见半点波澜,仍是柜台后的大老板无浪,只怕扔一块巨石去他眼中的深潭,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响。
他们的问题咄咄而来,寅罡太子的回答却至为简单明了:“此次揭发牧白的是四公主殿下留在地府的魔教黑衣影卫,正是他们在黄泉路33号二老板的屋内起出了赃物,共是六十多颗避劫丹。”
“好,本宫明白了。”
“啊?”倒是寅罡有些惊诧,难道只是这样而已?
待她一走,鹤劫放也起身打算回房,他的吩咐更是离奇:“寅罡太子记得今夜加派人手,务必看住地牢内的牧白,提防劫狱。”
疯了,眼下这三个分明都疯了。寅罡略略有些替他们惆怅,再召回自己的黑乌鸦,侧头吩咐几句,厅外的离魂灯正亮,又是不眠夜。
地牢外兵影丛丛,仿佛要困住一个功法通天的奇魔。
弓剑戟具备,远中近都攻不得。
天逸披着斗篷,站在离那间牢室很远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土坡之上。
此时天色暗黑如墨,她身体周围只有一小盏灯笼的光,那双杀妖降怪,偶尔还要举领位牌子的手此时握着只笔,在小小的纸片上写:“天逸有一个秘密,牧白要不要听?”
写罢,将纸片用法力牢牢附在一块小石之上。又召唤出一伙飞虫,看它们驮着小石,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牧白倒有一室的光明,曾几何时,他学会冷笑,吊着嘴角,倚墙看纸上的一笔好字。
天逸的秘密。
天逸?他不认识。
那是神教世子鹤劫放的文定之妻。牧白却只是让人怜悯的无辜阶下囚,身无长物。
那石子大约就是天魔宫中的过往石。她要他看自己的秘密。
他偏不。不如他们夫妇留着在洞房花烛夜的绫罗高帐下慢慢欣赏。
飞虫抱成团,一遍遍往牢里给牧白驮东西。
“鬼卒果然都是废物!”他看得好不耐烦。
一口一个天逸,天逸。
直闹到天都要微明,纸条的落款才出现了三三。
上面写,牧白,三三同桂花树一起老了。
他想象得出那个丰胸细腰的女子说这话的表情,多少总还有些孩子气,怅然地对着月,翘起嘴角微叹一口气,小手却找地方拍打出怪异节奏。
正如那晚无浪要走,其实牧白看出了几分端倪,她也是这般失落,一分一丝地变老。
再追追前情,无浪说,她可能是我的未婚妻。他听在耳内,跑去问她,她是怎么回的?并无定亲。
走的时候,他们又纷纷说,有家事要办,去去就回。
真正是他们两个之间的家事。
一夕之间,他牧白生无可恋,连朋友和情人一起失去了。
剩条卑贱之命在这里看人家的种种文字,当此时刻,她还费尽心机要安他的心,真教二老板感动啊!
牧白一脚踩在地上,留下一具蜘蛛的残尸。
飞虫再来的时候,牢内声响大作,三位权贵一同进来,分别是寅罡太子,大老板无浪与画摊男。
阵容齐整,美男子们各逞风姿,坐定了就要审案。
无浪看到牢室内一地的白纸团,略略皱眉。牧白却轻佻一笑,惹来寅罡相问:“这都是些什么?案犯从何处得来?”
案犯磊落地摊手,朗声道:“这都是魔教四公主写给牧白的情信,夜半扰人清眠,只听得一阵阵虫鸣往来,要烦劳各位加紧这地牢的防卫,虫子也不该放入啊。”
“咳咳……”暄城带着笑垂头喝茶,寅罡也假意看往别处。
只有无浪,眼眸中的黑色愈发深沉,他盯紧牧白,像看一件宝物,从上到下,仔仔细细观之不足。
他问:“牧白,听说你不肯认罪?可有什么冤情?”
“我有何罪?”傲然的二老板语气上行,紫眸无声责问着,因为出身卑微,被一再得□□算计,最后做了替罪羔羊,连感情与友情也不过是海市蜃楼,稍纵即逝,他有什么罪?
“那你屋内的几十颗避劫丹从何而来?”暄城将军代为发问。
“栽赃而来。”阶下囚朗声答。
“你是说魔教黑衣影卫栽赃?”寅罡摇头道:“地府男子无数,为何独独要栽赃给你?而且罪证不只一项,失丹之日,你恰好都去往天界,动向不明……”
是这一句令得原本还坐着的阶下囚霍然立起。
他的眼睛是长钩,金刀铁马,直直砍向金钢栅栏外三个锦衣玉食的男子。
无浪大为动容,他知道,事情怕要不好。
牧白冷笑着说:“三位可要知道在下的天界动向?将死之鬼,说给你们听也无妨,神教元帅重光当时在干什么,牧白就陪着他在干什么。”
那是凄厉的眼神,他把“干什么”三字狠狠咬准,看到寅罡与暄城的勃然变色,感觉十分快意。
刚要吊起眉梢冷笑,眼光尽头却是无浪,镇定自若,毫无波澜的无浪。
牧白的眼睛紫意尽失,涌出的却只有按捺不下的凄凉。
原来,□□他的男子是谁,大老板无浪从来就知道。他故意装作不知,挥着拳头反复说要替他报仇,再看着牧白忍泪安抚,恨不得把那个罪恶的名字深埋入土,以免老友不慎也染上如此的瘟疫。
如今发现,二老板牧白只是鹤劫放世子抱过的那只妩媚小狗,逗弄一下,放回原处,然后转过头告诉他人,这狗是二郎神的哮天犬。
他或许也对三三说过,骑着牧白的男子是天界的重光元帅,但是牧白不愿意说,我们就装作不知好了。
“你可知诬陷天界重光大元帅该当何罪?”鹤劫放大声喝斥,换来另外两个男子的点头赞和,这供词实在太过不敬,恩师看了定要大发雷霆。
“鹤劫放你是个畜生!”牧白说。
绝世美男的瞳孔微缩,挥手就用法力震开了贴栏而立的断翅蝴蝶般案犯。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再不好好受审,只怕悔之晚矣。”大老板的面色狰狞起来丝毫不逊色于殿上的重光。
还是暄城,从容不迫地劝和:“世子殿下,你与四公主一起特意从定亲仪式上奔来探望牧白,用心之苦也该让牧白明白。”他温和看向牧白,柔声劝:“适才那些疯话,我们听过就算。此时起,你还是实话实说罢,有世子殿下与四公主为你做主,大可放心。”
他的话都是绵针,轻轻刺着牧白的心,
他颓然退到安全处,目光失神,怔怔看着团团惨白的情信。
貌似随意揉出的弃物,仔细看,还是被人仔细展开,拉直,又假装没有启信,故作潇洒抛之一地。
三三说,无浪都是好意,替他们解了暄城的困局,随后还会退婚让他们比翼双飞。
天亮前,他全然相信这话,气得不过是他们的欺瞒,因他无法助力而漠视,而轻视,而不与商量,问一声他的意思。
天一亮,连人间的过去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的心裂出一个洞来,无法承载这些善意的谎言或是伪善的戏弄。
“世子殿下,你替牧白定罪吧,你说什么,我都认……”是他虚茫的声音,空洞地响起。
就像凌空给了无浪一个响亮的耳光。
无浪的脸色居然也转白,白得似一地纸屑,破碎不堪。
暄城额际的红痕大艳,有一种报仇雪恨的忐忑兴奋之感。
寅罡不便发言,又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飞虫又来,如同未见三个审判官,驮着一张白纸片,直抱团“嗡嗡嗡”赶往牧白眼前。
牧白自顾自取下纸片,当着三个男子的面,小心翼翼拆看。
三三赫然写着:“明夜子时。”
意图明显不过。
情信被无浪轻而易举用法力吸去手中,三个判官一起围拢了看,滑稽得很。
牧白手指上留有余温,一迳冷笑不止,三三,我熬不到子时了,只怕我们信错了人。
是无浪的声音威震四方:“魔教四公主怕要劫狱,换地方,将案犯转去神教天牢!由本王亲自护送!派手下去知会天魔皇陛下,速着黑衣影卫将她领回去看管起来。”
“牧白认罪!是我盗得避劫丹,我愿画押!”他嘶喊着,睁大了一双美目,苦苦挣扎:“今夜让我见三三,只此一个请求。”
可惜太迟。
无浪面无表情吩咐:“马上押他去天界,不容有失。”
鹤劫放冷酷无情,令寅罡与暄城同时侧目。
牧白如此美的海棠花般男子,也在他这样的所谓好朋友面前,枯萎凋谢。
只有牧白袖中的过往石上还有当日情景。
美男鹤劫放在天魔宫中对天逸说:“牧白对你是真心,等婚事解了,你们去别处开了夫妻老婆店,要记得给我折扣。”
可惜已然没有看客,过往如水逝,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