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不留情地打击著陈庆国:‘你的地位特殊?你以为自己是甚么东西?你算是甚么?’
陈庆国在这时,曾有声调急促,但是十分软弱的辩护:‘我是革命军人,是组织最信任的军人!’
阿尼密的笑声更尖锐:‘组织信任你?为甚么把你从岗位上调走,调到核武基地去?’
陈庆国继续争辩:‘那是组织对我的信任和重用!’阿尼密词锋如剑:‘你别自己骗自己了!组织对你重用?组织为了不满你和柳絮恋爱,把你调走,要你牺牲,等于是把你处死!你在临死之前,对你自己的死因,自然再明白不过。你可以骗别人,但是已到了这样的地步,何必再骗自己?’这一次,陈庆国并没有再争辩,但也不是保持沉默,而是发出了一连串的呻吟呜咽声,听来十分凄酸。
过了好一会,萤光屏上的圆环,才渐渐恢复了正常。接着,便是一声长叹:‘对,组织已不再要我‥‥‥是组织处死我的‥‥‥虽然我有了“烈士”的称号,但是在组织的心目之中,我根本是叛徒!’
阿尼密冷笑几声:‘你当然是早就明白的!’陈庆国迟疑着:‘你们是不是‥‥‥在收买叛徒?’阿尼密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向阿尼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他刚才曾说,康维的计画行不通,因为陈庆国的思想观念,全在‘无间地狱’中形成,不可能有任何改变。对他来说,做一个鬼,似乎比做一个自由人更容易!
陈庆国这时,反倒着急起来:‘给我一个身体,让我可以复活,怎么能做到这一点?灵魂再重生,不必经过轮回转世吗?’阿尼密冷冷地道:‘这些问题太复杂,你无法明白。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重生了,又和柳絮在一起,你会怎么样?’陈庆国的回答来得很快:‘我会和她一起,去请求组织的原谅,向组织坦白交代,自己曾经有过对组织不忠的想法,承认错误。没有经过组织的批准,就‥‥‥爱上了柳絮,要向组织交心‥‥‥’
陈庆国可能还在絮絮不休地说些甚么,可是原振侠已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只觉得耳际‘嗡嗡’直响,根本再也听不清陈庆国的鬼魂在说些甚么。
他早就料到陈庆国的思想观念是无可改变的,可是也想不到,竟然僵化到这样的地步!
他声声‘组织’,不论是死是活,是人是鬼,他都离不开组织──而且,这是他天然形成的观念,和柳絮的脑中受植入体影响的情况大不相同!
这是何等可怕的情形!在这种情形之下,陈庆国就算是活着的话,他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只是无间地狱中的一个鬼?
人应该是独立自主的,即使是奴隶,灵魂总也是自由独立的。可是陈庆国,连灵魂都是组织的!
原振侠看到康维正按动了几个掣钮,萤光屏上的圆环消失,他知道,康维的感受一定和他一样,他们都对陈庆国绝望了!同时,尤其是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悲哀,因为这可以说是人类的大悲剧──竟然有一种组织,连人的灵魂都可以操纵,那种力量,岂不是比地狱的力量更甚?
虽然陈庆国不能代表全人类,甚至人类之中,像陈庆国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可是他总是人类的一份子。他的行为属于人类行为之一,与他同是作为人类的一份子,原振侠简直感到无比的羞辱!
康维显然很了解原振侠的心情,他伸手在原振侠的肩上轻拍了一下,低声道:‘想想柳絮,多么刚烈,这才是人的本性!’原振侠还没有反应,阿尼密在一旁已冷冷地道:‘你们真是少见多怪,从肉体到灵魂,都充满了奴性的人,不知道多少!’原振侠苦笑:‘人在世的时候,屈服于组织的势力,还可以理解。已经死了,完全没有了身体的束缚,灵魂是最自由的存在,为甚么还要屈从组织,自甘为奴?’
阿尼密瞅著原振侠,目光冰冷,在他的眼神之中,找不到半分同情:‘刚才我向你解释过了,一个愚笨的人,死了之后,他的鬼魂,也是一个笨鬼。一个彻头彻尾自甘为奴的人,死了之后,他的鬼魂,也就是一个鬼奴──鬼是人在世时思想的延续!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不会再有甚么疑惑了!’
原振侠的确没有甚么疑惑,他只是感到悲哀──一种极度深切的悲哀!他喃喃地道:‘柳絮‥‥‥’
阿尼密摇头:‘柳絮不同,她本来就没有奴性。她之所以对组织忠诚,全是由于她脑部植入体所发出的讯号之故,不是她自己本身的思想!’
康维补充了一句:‘或许,正是由于组织发觉了,她不是那么甘心屈从组织的势力,这才在她的脑部,加上植入体的!’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康维望去,他还没有开口,康维已点了点头。
康维自然是知道了原振侠想说的是甚么,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一面点头,一面道:‘是的,我的计画不成功了!’康维的计画是,找来陈庆国的鬼魂,给他一个身体,令他和柳絮之间的恋情,得以继续。那么,沉浸在爱河之中的柳絮,就会放弃‘同归于尽’的可怕念头。
然而,他们都发现,陈庆国的鬼魂竟然满是奴性──甘心为奴,是他的全部思想观念。当柳絮还在接受植入体讯号的影响之际,他们自然思想一致,志同道合,大家都对组织表示无限的忠诚──这正是他们双双坠入爱河的基础。可是如今,柳絮的思想,已经摆脱了‘忠于组织’的影响,有了她独立的思维,和陈庆国完全不同了!最简单的例子是,柳絮如今对组织有着强烈的仇恨,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和组织同归于尽──她要这样做,为的是陈庆国的惨死。
可是,陈庆国自己,对自己的惨死是怎样看法呢?他并不怪组织,反倒很高兴自己成为‘烈士’!
这样思想方式截然不同的男女,怎么还可能处于恋爱状态之中?必然是一言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怕给了陈庆国一个身体之后,不知会出现甚么样意料不到的尴尬局面!
一想到这一点,康维也不禁苦笑了起来,伸手搔著头。连他这样神通广大,竟也不知如何才好!
阿尼密指著萤光屏:‘陈庆国还在仪器里?’康维点了点头,阿尼密又道:‘柳絮的思想,也可以进入仪器?’
康维道:‘当然可以,不然,我们也不会知道,她想和组织同归于尽!’
阿尼密扬了扬眉,原振侠已鼓起掌来:‘好主意!让柳絮的思想,在仪器中和陈庆国相会,看看他们互相之间,是不是还能有思想交流?’
康维连连点头,转过身去,又去操作仪器。原振侠皱著眉,像是在自言自语:如何设想柳絮和陈庆国两人相会的情景呢?
阿尼密压低声音:‘都是脑部活动能力,应该和思想直接交流相类似。当然,我有许多这种经历,刚才,你和陈庆国的接触,也是一样。对柳絮来说,可能像是一场梦,一场十分真实的梦。终她一生,她想起来都会不知是真是假的一个经历!’原振侠听了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有一些事,他想起来,还真不能肯定那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梦境?这种疑真疑幻,不能确实肯定的经历,不单是他,很多人都有!
自然,对原振侠来说,最最真幻难分的,是他的灵魂离体,和年轻人的灵魂,一起进入幽灵星座一事──那件事,真幻难分得叫他甚至无法将经过的情形,向他人复述出来!
这时,原振侠对阿尼密的话,可以有充分的了解,所以他自然而然地点著头。
康维在这时停了手,吸了一口气:‘可惜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相会的情形,而不能知道他们相会的内容!’这两句话,阿尼密和原振侠,都不是十分了解,一起向他望去。
康维再吸了一口气:‘我们可以在萤光屏上,看到两股脑能量的接触,会有不同的图形和线条的显示,但是不能知道具体的内容。’
原振侠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之间有争执,我们也不能听到内容?为甚么?’
康维叹了一声:‘仪器在设计的时候,绝未料到会有这种人鬼相会的情形发生。所以,它可以使一个鬼魂,通过仪器和很多人接触;但是不能使一个人和一个鬼在仪器内接触后,再和许多外人联系。’
康维解释得相当模糊,但是原振侠明白了。如果柳絮不是昏迷不醒,那么,柳絮和陈庆国的交流,旁人也可以参与。但如今是柳絮和陈庆国,两人的思想直接交流,除非别人的思想,也可以进入仪器,不然,就无法直接参与他们的交流了。
情形相当复杂,自然这种复杂的情形,都是由于目前所发生的一切行为,人类根本十分陌生之故。试想,他们是在安排一个人和一个鬼的相会!人类历史上几时有这样的事发生过?
康维望向阿尼密和原振侠,两人同时点头,表示对即将发生的事可以理解。于是康维用力按下了一个红色的掣钮。
萤光屏上现出了一个圆环,看来相当稳定,那仍然是陈庆国的鬼魂。突然之间,圆环颤抖了起来,在萤光屏上移向右上角。
而在右下角,出现了一团十分杂乱,闪动不定的线条!
原振侠紧张得屏住了气息。原来的圆环是陈庆国,新出现,在右下角的那一团,自然是柳絮了!
柳絮和陈庆国‘见面’了!
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这种形式的‘见面’──他们自然不能互相‘看到’对方,但是毫无影响,他们可以感到对方的存在,而且可以作思想的交流,用一种十分先进的方法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