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德元把魏玉良带到了对面那间房的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点着马灯,没有先前那间屋里亮,看上去这间屋只是一间客厅或者会客室之类的场所,正中的太师椅后面竖着木质屏风。转过屏风,后面有个门,出门就踏入了一个小院子,很小,小到不像院子而更像个天井。小院子三面都有房间,门前带着回廊,这种格局很少见,既不像四合院,更和当地的房子布局迥异,但看上去似乎住起来还不错。
魏玉良虽然是在本地土生土长的,但也从来不知道镇上还有这么一个四不像的宅子。他从宅子外面看到的巷子和房屋,大致判断出了这可能就是镇上那个从安徽过来的牟姓商人的宅子——这个牟老板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就再也没回到过这里。
几间房间里都有灯光,窗上镶有玻璃,玻璃窗的里面好像挂着一层薄纱。从其中一间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哭叫声,听上去这个女的还很年轻,应该还是个大孩子。伴随着这个女孩嘶哑悲愤的尖叫,从那屋里还传出一阵阵男人淫邪的笑声。
崔德元将魏玉良引到那间发出动静的房外,屋里的灯光很亮,透过窗上的薄纱,魏玉良看清了里面正在发生的一切。屋里的炕上,一个年轻女孩被扒得精光,一个男人正压在她身上发泄着兽欲。另外还有几个男人站在那里,淫邪地笑着,说着下流话,“欣赏”着这一幕。站着的人中,还有人已经提着裤子,有点迫不及待地等着。炕上那个挣扎惨叫着的女孩,魏玉良看不大清楚她的面孔,只是感到很熟悉,好像就是刘秀琴家邻居的女儿,名叫“燕儿”,今年才只有十五岁。
魏玉良看到燕儿受此摧残,忽然心头猛地一阵乱跳,他想到了刘秀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也不知道崔德元带自己来看这一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有点不敢朝深里想。
崔德元似乎洞察了他此时的心思,轻轻一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朝前走。顺着回廊朝右一拐,那里的房间和前面一间一样,窗上也是挂着薄纱。魏玉良朝里面一看,立即僵在了当地,脑子里似乎有一群蜜蜂在飞舞一般“嗡嗡”直响——那里面满脸惊怖坐在炕上的,正是他刚才还想到的刘秀琴。
魏玉良的嘴张了张,但喉咙发紧,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崔德元轻轻摇了摇手,示意他别叫出声来,不知为何,此时的他下意识地服从了崔德元的旨意。
屋里的刘秀琴低着头坐在那里,旁边屋里传出的声音显然让她很害怕,她的手紧紧抓住了衣襟,神情惊恐而无助。屋外的回廊下比屋里黑得多,她没有朝窗口这边看,就算是看了,也看不清楚窗外的人是谁。在她旁边还站着两个男人,正轻佻地看着她,就像猫看着爪子下的老鼠一般——猫们随时准备扑上去,而作为猎物的她却颤抖着,但又无法躲开去。
崔德元又拍了拍魏玉良,示意他跟着,两人从原路返回。他们经过第一间屋子的时候,魏玉良忍不住朝窗子里又看了一眼。里面的燕儿已经不再大叫和挣扎,她身上的男人又换了一个。魏玉良不忍多看,连忙转过头,脚下有点踉跄地跟着崔德元,一路返回了对面他们最早呆过的那间屋子。
他们进了屋,谁都没有开口。崔德元给魏玉良重新倒了一杯水,魏玉良机械的拿起茶杯喝了几口,他忽然觉得先前的那种勇气正在一点点地从自己身上流失。他把茶杯放回了桌上,眼睛盯着茶杯,那茶杯在他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
崔德元显然不想浪费时间,看着魏玉良开了口:“魏连长,我们都是拿着枪摸爬滚打的男人,看在这一点上,我不和你兜圈子。我看你也是个喜欢干脆的人,就直说了——我知道你不怕死,如果你今天不答应和我合作,我会成全你。只不过在你死之前,我会让我的弟兄们,像刚才你看到的那样在你相好的身上也来上一遍。然后我会把她交给日本人,我会让日本人杀了你爹和你大哥,再抄了你的家。当然啦,你家里老老少少的女人不少,她们也会落到日本人手里。至于她们和你相好的在日本人那里会怎么样,我想不用我说你也能想得到。”
魏玉良怒视着崔德元,真想扑过去掐死他。崔德元明白他想什么,笑了笑继续说:“我知道你恨我,在心里一定在骂我下流无耻。其实这不能全怪我,谁让我们是敌人呢?你如果想要我不那么做,那我们就好好谈谈——我只要你帮我一点小忙,就会放了你,还可以保证你爹和大哥的安全。你可以回到八路中去,继续当你的抗日英雄,我不会妨碍你。当然了,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今天天快亮了,你要回你的部队不大方便了,我们还要用点办法才行。怎么样?我们谈谈吧?”
魏玉良知道如果自己答应和他谈,那就是告诉他自己已经答应和他合作,那无异于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魔鬼。可是如果不答应,自己固然成了英雄,日后活着的人们或许偶然会说起他,会赞佩他几句。不过对他来说也就仅此而已,到那时他也不会知道了,而他的女人和家人,却都会立即遭到杀戮和侮辱。他并不怕死,甚至也能接受父兄和自己一起赴难,可是他不敢想象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或许还有包括自家母亲、嫂子甚至年幼的侄女在内的女人,会受尽屈辱而死。他了解眼前的这个人,知道这个人就是个畜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犹豫了。
崔德元这个时候却又不急了,看了魏玉良一眼,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将他的嘴角和眉梢牵动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了旁边,背着手欣赏起墙上挂着的那几幅画来。
魏玉良高中毕业回到家里,家中的生意和田产都有大哥管着,再说他爹也强健得很,没有什么事会轮到他操心。他整日闲得发慌,渐渐地和镇上一些同样悠闲的年轻人混到了一起。他的爹自小对他们兄弟三人管得严,所以他虽然在外面胡混,却没有多少恶习,顶多喜欢吃喝罢了。
他和他那些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曾经背着他爹,找过几次女人“陪酒”。他喜欢这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但害怕被爹娘知道,不敢常常这么做,再加上他也不喜欢这些女人那股露骨的风骚劲。后来他在自家的饭庄里,见到了来找在饭庄当厨头的爹爹的刘秀琴,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他开始不断找各种理由接近她,不久就上了她的家,两人交往了一年多,抗战就爆发了。
抗战爆发那年,他们两人已经相处得如胶似漆。对他们两人的交往,魏玉良的爹娘知道以后,并没表示赞成,但也没有反对,未置可否。刘秀琴的爹虽说觉得不大合适,劝过女儿几次,但一来他端着魏家的饭碗,魏家对他不错;二来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娇宠惯了,他也没法管,也就不管了,听之任之。
那时候,林启远还是魏家办的小学里的教务主任,魏玉良读小学的时候听过他的课,名义上也算是他的一个学生。“七七事变”以后,中共派了许多干部来到华北,组织和发展抗日武装。身为地下党员的林启远经上级批准,辞去小学里的职务,协助上级派来的谭振江,在魏庄和谢庄一带动员和组建抗日武装。魏庆阳全力支持抗日,在谭振江和林启远组织的“抗日自卫队”成立后不久,就让自家“自卫团”里愿意跟随谭振江他们的几十号人,连人带枪都去了“抗日自卫队”。
又过了没多久,谭振江、林启远他们的“抗日自卫队”扩大成了“独立大队”,魏玉良感觉新鲜,又想在刘秀琴面前露脸,就说服爹爹,在自家的队伍里再次挑选了几十号人,还是带着家伙投入了“独立大队”。也就在他带人加入“独立大队”的前一天,他来到刘秀琴家,在刘秀琴半推半就的“抗拒”中,将她抱上了她家的炕。
他参加“独立大队”有图新鲜、争面子的意思,但也确实有保家卫国抵御倭寇的热情和抱负在内。他在部队里这些年,从来没有怕过死,没有退缩过,现在当了一个主力连的连长,也可以说当之无愧。
今天,当枪口顶到他头上的刹那间,他就抱定了杀身成仁的决心。但是现在他犹豫了,陷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慷慨赴死的勇气一点点地在减退。他现在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刘秀琴了。他觉得要是让他和刘秀琴一起去死,他或许还能接受,可是要他眼睁睁看着这个心爱的女人,受尽侮辱而死,他就难以承受了,更何况还要搭上自己全家人的性命和尊严。
他的心里一有了牵绊和犹疑,竟然也就生出了替这些念头辩解的理由。他想到了刘秀琴那绝妙的面貌和身材,想到了和她在一起的那些销魂时刻。因此他还想到了部队里那个不近人情的“二五八团”的规定,以及他因为违反了这个规定,暗中和刘秀琴上了几次炕而背上了纪律处分。再推衍开去,他现在忽然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这个处分,让他在部队里的前程变得很黯淡,至少也让他在和萧强、黄永清他们的竞争中,永远的处于劣势。
他以前从来没有朝这些方面想过,所以对谢承嗣和崔德元等这些汉奸,内心是非常鄙夷的。可是现在各种以前没有的念头一起涌来,竟让他有点觉得人生在世,不过如同草木一秋,怎么活不是活?或许……
崔德元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恰在这时转过身来,带着笑脸貌似随和的说:“魏连长,考虑得怎么样了?”
魏玉良没有回应,但是他没有开口本身,就已经向对方暴露出了他此时内心的变化。崔德元等了等,见他还是没吱声,就开口直奔正题:“魏连长,我今天不要你供出你的人在哪儿,也不要你带我们去找你的队伍。我只要你在一份脱离共党和八路的悔过书上签个字,我们自会想办法让你合理的回到你的队伍里去。以后只要你给我们提供一点点情报,帮助‘皇军’消灭谭振江和林启远这几个首脑,我就会销毁这份东西。接下去你是继续当你的八路,还是愿意改投‘皇军’,那都随你。如果你继续当八路,那我们就在战场上各为其主再打一场;如果你过来,我保证让你当我的副队长,而且我保证是有兵有实权的副队长;你要是不愿在我手下干,那我可以说服青木少佐,让你在‘治安军’里弄个营长干干。”
他一口气说完,见魏玉良还是没出声,知道事情已经成了一大半。他叫来门外的手下,低声说了一句,那人走了。很快,就有人拿着纸笔进来,放到了魏玉良的面前。
崔德元走近一点,对魏玉良说:“魏连长,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签个名吧。签完了,我们可以商量怎么让你回去,又不让你的同伴怀疑。我愿意你成为我的朋友,说实话,你的女人那么好,又漂亮又年轻,我真的不愿意把她交到我那些饿鬼一样的部下手里,更不愿意把她交给日本人。”
魏玉良此时脸色煞白,浑身好像快要虚脱一般,他终于拿定了主意,目光投向了摊开在自己面前的那张纸。那张纸上有字,但并不是写上去而是事先印好的,看来这是鬼子平时一直准备好,随时用来招降的。他没有细看上面印的那些小字,只是看了一眼开头那大大的
“悔过书”三个字,就艰难地提起笔来,在最后面的留白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