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
“我瞧着王兆在下三学中颇有号召力。”
沐钰儿把衣服系在刀柄上, 走一下晃一下,吊儿郎当。
唐不言的视线下垂,盯着那衣服一角, 眉心微微蹙起:“王兆家境好,读书不差,待人温和,这样的人自然会吸引不少人围在他身边。”
沐钰儿点头, 突然发问:“咦, 那别驾当年也这样受人欢迎吗?”
唐家乃关西六大族,唐家现任家主唐稷乃是凤台阁老,母亲是太原程氏嫡长女, 将门出身,当年嫁入唐家十里红妆, 八百抬嫁妆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完全送入唐府, 更别说上头的两个哥哥皆是出类拔萃之辈,唯一的姐姐嫁给了圣历二年的探花, 一门显贵。
唐不言沉默, 好一会儿才说道:“没有。”
沐钰儿大惊,扑闪着眼睛看他。
瑾微不悦质问着, 口气不善:“司直打听我家郎君旧事做什么。”
沐钰儿察觉自己大概触了逆鳞, 立刻收回视线, 歉意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唐不言侧首:“无碍,司直有心打探, 自然也知道了。”
“你不说, 我也不打听。”沐钰儿站在国子监大门前, 笑说着,“别驾未来飞黄腾达,往事困不住飞龙。”
瑾微骄傲点头:“就是,我家郎君未来是要入凤台的。”
“司直打算去梁家?”唐不言咳嗽一声问道。
“去,别驾一起吗。”沐钰儿看着昆仑奴已经驾着马车滴答答出现在自己面前,起了搭便车的心思。
唐不言颔首:“梁坚涉及的扬州旧案还未有头绪。”
沐钰儿扭头,犹豫一会儿,凑了过来,满怀期待地问道:“陛下有给你时间期间吗?”
唐不言垂眸。
琉璃色的眼珠清亮分明,就像母亲房中那串挂在床边的琉璃珠,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明明写满了自己的小心思,可偏偏又无所顾忌地露出来,太过大方自然,反而令人无法抗拒。
“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他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沐钰儿倒吸一口冷气:“别驾可真的是一点也不着急啊。”
唐不言似笑非笑:“某瞧着司直也不急。”
沐钰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瑾微小心翼翼扶上马车,笑眯眯说道:“我急死了,但我这不是想着好歹春儿女官把我们一起报备上去了吗,有别驾这尊大金佛挡着,怎么也安心一点。”
沐钰儿正准备蹭一下马车,只听到马车内传来唐不言冷淡的声音。
“看来司直确实不急,那便走路去吧。”
沐钰儿大为吃惊,眼疾手快抓着车帘,脑袋钻进去,大眼睛不悦地盯着唐不言:“别驾怎么这幺小心眼。”
“司直倒是会算计人。”唐不言笑眯眯地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把她的脑袋推开,动作干净利索,冷漠无情。
沐钰儿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离开,顿时痛心疾首:“太过分了。”
“老大老大。”
就在她准备牵马走时,背后传来张一气喘吁吁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沐钰儿问道。
张一脸色严肃:“这些衣服里保存得都不错,摩挲很少,胸口和袖口处有磨损的只有几件,但我仔细看了,都是袖子拖曳造成的,不想被尖刺勾扯。”
他掏出几件衣服,直接指了指袖口的位置:“这些都是读书人穿的,有拖曳的痕迹也大都在桌子上,你看自上而下勾出丝来。”
沐钰儿看着他比划的动作,仔细看了一眼布料,勾丝少但长,也没有毛边。
“我本来以为凶手不在这里,不过还是陈安生那混蛋提醒了我。”张一取出另外几件衣服。
那几件衣服明显是湿了之后阴干,带着不透风的潮气。
沐钰儿仔仔细细摸了摸,这几日倒春寒,衣服干不快,加上空气中湿气重,碰到水的面料都皱巴巴的。
“侍卫和学子自己都说,当日因为误听流言,学子们救火但不小心把水扑倒别人身上,若是被人泼了,遭遇水的地方应该是胸口袖子,后背和膝下应该不至于这般湿哒哒。”他拎着着其中一件衣服,认真说道。
“但这件很奇怪,他是全湿的!”张一认真说道。
沐钰儿目光一凝,张一手中的衣服是最简单的绿色圆领袍,只在边角绣上花纹,袍面都是简单的花枝暗绣。
“我想起之前国子监众人手上也没有伤口,你说是不是有人把布的另一端包起来,就像杀梁坚那端一样,所以这件衣服上没有任何磨痕,但他是背对着瀑布杀人的,那瀑布站一会整个人就全湿了,后背和踩水的裤脚才更浸水严重。”
他展开衣服,振振有词地分析着。
沐钰儿看着胸口完整光滑的面料,冷不丁说道:“棉布。”
“什么?”张一迷茫问道。
“之前在木头上发现有一根细丝,看着像棉,我们之前说是伐木工人的,现在看来未必是他们的,棉布柔软,若是用棉布把木头一端包起来,不就伤不到衣服了,也伤不到手了。”沐钰儿眉心紧皱,“所以衣服上没有痕迹,手上也没有伤口。”
“是这个道理。用顶衬的手法,手应该是这样的。”张一做一个掌心合并朝前的动作,“力气大,靠手臂的力量把木头顶出去,力气不大,顶着肚子,所以若是有摩擦,一般出现在袖口和胸前。”
“这件衣服,主人六尺以上,符合菲姐的推断,衣服也是湿的,符合在瀑布下杀人淋死了衣服,但领口袖口没有任何勾丝。”
张一嘴皮子极为利索:“但问题出在这是一件少见的窄袖,右手臂上端有一条勾丝,很小很细,但耐不住我眼尖。”
他指了指手臂上方的位置,得意说着。
“这个身高若是蹲下,和老大你在瀑布边的假山上找的那根绿丝位置相同。”
沐钰儿目光一凝。
“衣服的主人是谁?”她问。
张一顿时讪讪:“还未查出来。”
沐钰儿摸着那件充满潮气的衣服,沉思片刻,随后又把刀柄上的衣服扯出来,
“这件衣服你也看一下,再去问清楚那件湿衣服是谁穿的。”她沉吟片刻,“凶手一定在国子监的学生里,和梁坚有过节,是南方人,那日出去过一段时间,身形高大,力气大。”
张一点头:“好。”
“你顺便去让打听邹思凯的过往。”沐钰儿翻身上马,吩咐道。
“行,哎,老大你现在去哪?”张一仰着头问道。
“去梁家。”沐钰儿眯眼,“我觉得真相已经很近了。”
张一看着老大骑马快走,点了几个手下把事情吩咐下去,自己抱着衣服进了国子监。
————
宣教坊靠近长夏门,那是不少没钱的低阶官吏和读书人会混居的街坊,坊内也有零零碎碎的摊贩,日常用品很少需要出坊购买。
大流街是宣教坊最西边的一条街,这里住满了囊中羞涩的老百姓,一户三间小院最夸张的住进七户人家,每个院子都挨得很近,晾衣服的杆子稍微伸出去一点,就能勾到别人的院子里。
沐钰儿一进宣教坊,王新的人就迎了上来。
“刚才看到唐家的马车了。”北阙的人为她牵着马,不解问道,“真奇怪,那位唐家郎君怎么知道我是北阙的人,叫那个吓人的昆仑奴把我逮住,问我梁坚家怎么走。”
沐钰儿懒洋洋说道:“那你指路了没。”
北阙的人得意地眨眨眼:“指了啊,但是错路。”
沐钰儿满意地点点头:“聪明,继续盯着,我去梁家,王新在那里吗?”
“在啊,刚去没多久。”北阙的人得了表演,顿时得意地翘了翘尾巴。
沐钰儿索性把马扔给她,自己按着刀溜溜达达朝着梁坚家走去。
只是在她穿过七弯八拐的小巷时,就在最后一个巷口看到唐不言已经站在一户紧闭的大门前。
好巧不巧,正是梁坚家。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唐不言大概听到了动静,扭头去看,漆黑的眸子若月照流霜,皎皎无纤,这般冷沁沁,隔着狭长拥挤的长道看来,依旧能直直落在巷口之人的瞳仁中。
沐钰儿下意识移开视线。
——心虚。
“好巧啊,别驾来的还挺快。”很快,她故作镇定地上前,真诚夸道。
唐不言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多亏了北阙的兄弟带路。”
沐钰儿咳嗽一声,厚颜无耻说道:“是吧,咱北阙就是古道热肠。”
瑾微不悦说道:“哪里古道热肠,若不是我家郎君聪慧,早就不知道被指去哪里了。”
沐钰儿眨巴眼,为人辩解着:“大概是找了一个不认路的兄弟吧。”
“你!”瑾微气急。
“敲门吧。”唐不言打断两人的争执,淡淡说道。
沐钰儿咳嗽一声,主动朝他手心塞了一块桃花糖,服软道:“我那兄弟胆子小,大概是被别驾身旁那位昆仑奴吓住了,别驾别在意啊。”
唐不言摊开手心,垂眸,看着掌心□□荷叶包裹着的淡红色的糖块。
“别驾不是爱吃甜吗,这个是甘味阁新作的桃花糖。”沐钰儿小声说道,“很甜的。”
唐不言眉尖微微蹙起,大概是送回去还是收下去间犹豫。
“司直。”王新得了消息,赶了过来。
“这几日可有异样?”沐钰儿问。
“没呢,梁坚和程行忠在洛阳也没交好的人,基本上没人拜访,这几日莫名来了很多小混混,看到北阙的人守在门口就都走了。”
“我拿司直的话跟梁菲说了,她昨日开始处理她的衣物,也出门找了几家布铺,把衣服都卖了,哦,还有胭脂水粉什么的,卖了不少钱,看样子准备案子了结,就回扬州。”王新说。
“你知道她昨日去过国子监吗?”沐钰儿冷不丁问道,“见过谁?”
“我看她一直在门口徘徊,也没进去。”王新不解说道,“似乎在找人。”
“可有遇到什么人?”唐不言问道。
王新下意识站直身子,磕巴说道:“没有,但梁菲在看到邹思凯时就很慌张走了,哦,对了还顺便去回春堂买了药。”
“买药?买什么药?”沐钰儿问道。
“叫什么当归四逆汤。”王新估摸一下,“大夫说是血虚受凉的人开的,我瞧着梁菲瘦瘦弱弱的,大概是陈年旧病。”
沐钰儿意味深长说道:“邹思凯说梁菲有个心上人,就在国子监读书,家境颇为富裕,那些衣服和首饰都是他送的,别驾知道吗?”
唐不言摇头:“不知。”
“宣教坊去国子监,我骑马都要三刻钟,走路更是要花费一个时辰,梁菲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就在校门口徘徊,连抓药都去回春堂,肯定不会觉得回春堂的药更好吧。”
“你怀疑谁?”唐不言问。
沐钰儿老实说道:“不好说,国子监这么多人,让王新排查一下这几日和梁菲有接触的人。”
王新立马激动说道:“那我现在就去查。”
“你觉得是梁菲的心上人杀的人?”唐不言问道。
“不好说,这个案子百转千回,我本以为只是仇杀,可现在又牵扯到科举舞弊,也许是梁菲的心上人见不得梁菲受苦,为爱杀.人,也许查到最后发现是泄题的人,防止消息泄漏。”沐钰儿揉着指骨,蹙眉说道。
沐钰儿侧首看着他,谨慎说道:“目前还看不出,但我更偏向于仇杀,毕竟若真的是科举消息泄漏,别驾说扬州考题共有三十六份有问题,死一个梁坚实在太少了。”
就在此刻,大门被打开,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蜡黄脸。
“找谁?”那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沐钰儿直接抬脚,先一步进门:“北阙查案,让开。”
那人嗷呜了一声,吓得立马就跑了。
“这人怎么这么怕你啊。”瑾微大为吃惊。
“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沐钰儿懒洋洋地用长刀推开门,“北阙常客,看来梁坚一开始确实不富裕。”
梁坚租的屋子在很里面,一间小小的,用木板隔起来的屋子,屋内一下子站进三个人便转不开身来。
矮□□仄的屋子又被一道帘子挡着,如今帘子被笼了起来,露出凌乱的最里侧屋内。
梁菲正在收拾衣服,还未叠起来的衣服都被扔在床上,见了人顿时慌张站起来。
她见了人格外惊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又被后面的凳子绊倒,跌坐在椅子上,满脸害怕,小脸惨白,瞧着格外可怜。
“你去隔壁程行忠的屋子看看。”唐不言把瑾微支出去,自己也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两个男人离开这间屋子,梁菲苍白的脸色才好看不少。
她怯生生地看着沐钰儿,小声说道:“司直怎么来了。”
沐钰儿端起笑来,和颜悦色说道:“来看看你,顺便要拿走你哥的东西。”
梁菲点头,指了指外面的灰色包裹:“这里面都是我哥的东西,你们拿走吧。”
沐钰儿扫过那个被直接扔在地上的大包袱,看起来收拾他的人并没有太多留念,甚至还有些憎恶。
想起梁坚对梁菲做的事情,也算理解。
“你打算何事回扬州?”她换个了切入口,温和问道。
“等你们说可以走了就走。”梁菲揪着一块布料,勉强笑道,“这案子什么时候可以结案。”
“快了,凶手已经有眉目了。”沐钰儿目光移在窗台上,那里堆着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上面还放着春香阁的蔷薇露,以及……一只女郎款式的桃花簪。
一只在一个时辰前刚刚见过的桃花簪,但那个时候它是呆在一个男子头上。
这一瞬间,所有混乱的思绪在此刻都瞬间连了起来。
——王兆。
一直在迷雾中的人第一次清晰地露了出来。
他是国子监的人,也是当日受邀去曲园陪客的学子,身高七尺,常年雕刻,力气极大,他家境富裕,家中正好就是买云锦的,对,还有那条缠着手心的布。
彼时关于王兆所有的细节,所有人和他说的话悉数在耳边浮现。
——“……王兆全都把人带着的,都是结伴一起的。”
——“……把王兆和陈欣他们都撞了,衣服都淋湿了。”
——“我那日在后院等你这么久,谁知道你竟然坐姜才的车从前面回来……”
一个看似和梁坚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那一侧,梁菲连忙装作不经意地把东西收起来:“屋子乱的很,司直不如去外面等我。”
沐钰儿扬了扬眉,盯着梁菲遮盖不住的慌乱模样,和气说道:“好漂亮的簪子。”
“是我,我胡乱买的。”梁菲勉强笑说着,“这里实在太乱了,司直去外面说话吧。”
“门口有一些小混混,我的人替你打发走了。”沐钰儿慢条斯理说道。
梁菲握着簪子的手一紧。
“你的心上人若是喜欢你,就该把你带走。”沐钰儿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一旦北阙的人撤了,这些小混混会撕碎你的。”
梁菲倏地抬眸,一双眼满是惶恐不安。
“你昨日去见他,他为何没来见你。”沐钰儿像猫儿一般轻盈地靠近他,“你与他是怎么认识的。”
梁菲嘴角紧抿:“我不知道司直再说什么。”
沐钰儿盯着床边的衣服,笑说道:“你不会缝衣服,所有衣服的花纹都是流云纹,梁坚身上的是。”
“王兆的,也是。”
梁菲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但还是下意识想把衣服都收起来。
“你这个玉簪,我早上还见他戴在头上,你送给他浅红色的衣服,今日也穿了起来,我瞧着他也颇为爱惜。”
沐钰儿和颜悦色说道。
梁菲脸上露出似喜非喜的神色,眼眶中却是含着眼泪。
“是我,配不上他。”她低声说道。
沐钰儿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神色越发温和:“他既然知道你的过往,还愿意和你在一起,怎么会这样说你。”
梁菲脸色灰败。
“他甚至为你杀了人。”沐钰儿冷不丁试探着。
“不不不。”梁菲尖锐喊道,“梁坚这个畜生不是他杀的,他性格这般好,怎么会杀人,梁坚发现我们的事情,几次三番侮辱他,威胁他,他都没有生气,他,他不会杀人的!”
唐不言抬眸看她,漆黑的瞳仁冷沁沁的。
梁菲意外看到他的眼眸,突然蹲在地上,奔溃大哭起来:“不是他杀的,他不会杀人的。”
她哭得撕心裂肺,在狭窄逼仄的屋内就像不甘的风自缝隙间艰难挤进来,咽呜凄鸣,连绵不绝。
沐钰儿蹙眉,干巴巴劝道:“别哭了。”
“擦擦眼泪。”
一个冷冽却又同样令人镇定的声音在两人头顶。
冰白的手指捏着一块雪白的帕子出现在梁菲眼前。
梁菲一怔,不由泪眼朦胧地抬首看他。
可唐不言的面容实在太清冷,便又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安慰,吓得梁菲连忙移开视线,下意识靠近沐钰儿。
“不是他杀的人。”她攥着沐钰儿的衣服,喃喃说道。
沐钰儿把人扶起来在一侧床上坐定,可又无话可说,只好眼巴巴地去瞅唐不言。
唐不言主动退到帘子下,看着床上坐着的宛如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的人,声音冷淡,不带任何情绪。
“他有没有杀人不是你说得,但你若是真的喜欢他,把事情完完全全交代清楚,才能更好地洗清他的嫌疑。”
梁菲失神地看着他。
唐不言安静地注视着她,大概这样的视线太过平静,足以令她冷静下来。
“我,我和药辛不是通过,通过那些事情认识的,我那一日去典当衣服,被掌柜压价,他见我可怜便多了我十个铜钱,后来几次他都帮了我不少忙。”
梁菲低着头,低声说着。
“过年时,他邀我出门看灯,却不料那日竟被我哥看到。”
梁菲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
“他用我的名义几次三番问药辛要钱,可药辛毕竟还是读书人,家中给的银钱有限,他又不想把我牵连进去,只好把母亲给的那些云锦,还有一些不好买价,但也颇为昂贵的衣服都送给我哥。”
沐钰儿想起昨日国子监陈欣等人对梁坚衣服的嘲讽。
“后来药辛说要娶我,拿出了一百两银子,但我哥不同意,把钱收了,还把他打骂了一顿,后来他又说带我私奔,可我不能这样枉顾他的前途,我想着药辛都是因为我才出事,便和他断了往来,只是没多久我哥突然拿着银子出门,直到大半夜才回来,还闹出很大的动静,第二日就逼着我继续去问药辛要钱,被我拒绝后,打了我一顿,就摔门离开了。”
沐钰儿眉心紧皱。
唐不言冷眼看着,眉宇间越发冰冷。
“后来的事,司直想必也清楚,我哥考上了状元了,彻底摆脱了这样的命运,却要把我买了。”梁菲哽咽说道。
沐钰儿生气说道:“太不是东西了。”
“他和药辛两人吵了一架,后来,后来就发生在这样的事情,我本打算去找他,但门口一直有官兵……”她一顿,想起面前之人就是北阙的司直,便连忙跳了过去。
“我不敢去,直到昨日去买衣服,这才重新见了她,但还未开口询问,他母亲就来了,我就只好匆匆离开了。”
沐钰儿和唐不言四目相对。
“不是他杀的人。”梁菲慌乱间握着沐钰儿的手背,手指都在微微颤动,“他连蚂蚁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呢。”
沐钰儿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宽慰这人。
她见识过许多像她这样的人,被人踩着吸血,却又不敢反抗,无力反抗,不会反抗,甚至害怕反抗。
因为他们柔弱无力,害怕改变。
“此事我们会查清楚的。”她只能干巴巴地安慰着,“你这几日在家不要外出。”
梁菲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泫然欲泣。
沐钰儿叹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把梁坚的那一堆东西提走:“走吧,先回北阙。”
隔壁房间,瑾微也提着一大袋东西出来。
三人无言地上了马车,马车刚刚开出小巷,就听到张一的声音。
“老大老大。”张一团着那件绿衣服,神色严肃。
沐钰儿探出脑袋:“怎么了?”
“你刚才给我的衣服我看了,衣袖领口没有一点挂丝,衣服因为洗过所以很蓬松,但这个衣服是宽袖,杀人的武器是大木头,哪怕裹了手,但只要用力一定会刮擦到袖口,但这件衣服没有。”
张一从怀中掏出两个时辰前给沐钰儿看过的衣服,递了过去:“这件衣服的主人倒是找到了。”
沐钰儿接过衣服自然地往回递给唐不言看。
“谁的衣服?”她问道。
“王兆。”马车内传来唐不言淡淡的声音。
“王兆。”马车外,张一严肃说道。
“你确定?”两人异口同声的声音让沐钰儿忍不住动了动耳朵,只好半个身子半拉出去,重新确认道。
张一认真点头:“衣服是窄袖,是为了图方便穿,不算太郑重,当日曲江宴是雅事,就王兆一人穿了窄袖,很是奇怪的。”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当日确实只有他一人穿窄袖。”唐不言说道,随后补充道,“我确定。”
沐钰儿看着衣服,沉思道:“曲园那日他确实出去过,喊失火的人是南方口音,据我所知王止兆就是建德人,太多巧合了。”
“所以王兆是为情杀人?”她心中隐隐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但还是不由惊疑道,“发生了什么?让他一日都等不下去了,非要在曲江宴上杀人。”
“这件事情问问王兆便知道了。”唐不言把衣服放下,用帕子仔细擦着手指,淡淡说道。
“你立刻带人去王兆家中。”沐钰儿吩咐着。
张一点头离开。
“王兆还在国子监,我们去国子监逮他。”沐钰儿坐在马车上,眉心依旧紧皱,“今日早上还一点头绪也没有,可现在却好似每走一步都有人带路,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唐不言垂眸,擦着手指的帕子微微一顿。
“你觉得太顺利了?”他抬眸问道。
沐钰儿沉吟片刻:“从我抓到那个假道士开始 ,所有的一切都太顺利了,我早上才找了姜才,姜才说出了邹思凯和梁坚的恩怨,邹思凯提起梁菲有心上人,现在张一的那堆衣服立刻出现了关键证据。”
唐不言把帕子放在一侧的案几上,顺便被他嫌弃的还有王兆的那件衣服。
“根据我办案多年的经验来说,越是顺利越是要出大事。”沐钰儿叹气说道。
“顺藤摸瓜,若是你真的有其他问题,我们顺着别人给出的问题,他们迟早要露出破绽。”唐不言咳嗽一声,冷淡说道。
沐钰儿顿时哀怨起来:“可我只剩下一天了。”
唐不言侧首:“司直有话不妨直说。”
“若是有人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沐钰儿眼巴巴说道。
唐不言失笑:“倒也不是某不愿意,只是陛下的脾气,司直觉得是能轻易改变的吗?”
沐钰儿期待地看着他:“可你是唐不言啊。”
“那大概就是司直午门斩首,某一杯毒酒的死法差别而已。”唐不言口气平静说道。
沐钰儿倒吸一口冷气,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唐不言不再说话,只是敲了敲车壁:“去国子监。”
马车滴答走动,沐钰儿抓着那件衣服,仔细翻看着:“若是王兆,他蹲在那个角落里,确实会在这个位置被勾丝。”
她在脑海中过了整个案件,最后还是掏出被线装订起来的本子,拿出炭笔,在本子上大开大合地划拉着。
唐不言有些累了,靠在车壁上闭眼小憩,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母亲的那只小猫儿整日在扒拉东西,有些恼人,却又不想动手赶走。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国子监门口。
唐不言一睁眼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珠圆润似玉,眸光明亮似月,还带着笑意,热烈直白,耀眼明艳。
他一愣。
“真的破案了。”沐钰儿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凑过来说道,“你看,这些线索他都对得上。”
唐不言看着怼到自己鼻尖的本子,狗爬字歪歪扭扭,直接塞满了眼睛,不得不伸手拨了下来,自己放在手心认真看着。
只见沐钰儿把所有案件的线索都罗列在左边,右边则写着王兆能对应上的点。
“他是书学学子,力气极大,完全可以顶衬致死,我看到他一只手提着一个石料,非常轻松的样子,梁坚看着高大,但全是虚肉,中看不中用而已。”
“手上没有伤口则是因为他惯常用白布,完全可以用白布包住手,或者木头另外一端,那个木头上不是也有布料勾丝,我们之前以为是伐木工人勾上的。”
“而且我看过侍卫们的供词,一开始说着火了,王兆和陈欣等人被人绊倒,所以衣服自然是湿的,混在人群中一点也不突兀。”
沐钰儿顿了一下,很快又说道:“若是梁菲说的是真的,他和梁坚确实有大问题,杀人的动机也有了。”
“但有个问题?”唐不言拎着那本薄薄的本子,抬眸看人,一双眼睛冷沁沁,非常合适给人扑冷水,“他怎么知道梁坚要杀人,会从假山隧道出来,顺便埋伏在哪里。”
沐钰儿眉心皱起。
“第三个死者王舜雨,王兆和他就目前来看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甚至王兆还颇为照顾王舜雨,在学生中名声极好。”
“所以你觉得是有人陷害他?”沐钰儿脑海中冷不丁浮现出邹思凯温和的脸。
唐不言把本子还给她,摇了摇头:“但王兆确实有嫌疑,司直不妨拘来一问。”
沐钰儿心不在焉地收回本子:“别驾与我一起去嘛?”
唐不言揉了揉额间:“某有些头疼。”
沐钰儿生出并肩作战的同僚竟然是可怜人的几分关心:“那药效也该排完了,倒春寒也过去了,怎么还不舒服,那别驾早点回去休息吧。”
唐不言闭眼沉默着,苍白的唇微微抿起。
谁知,沐钰儿话锋一转,语气沉重。
“还有一事不知别驾……”
她还未说话,就被唐不言打断。
“不行!”
沐钰儿语塞,讪讪说道:“我还没说呢。”
“司直这口气,断不可能是好事。”唐不言撑着额头,冷淡说道。
“是好事啊。”沐钰儿殷勤地递上一盏茶,“您看,梁菲也该可怜的,现在还生病,就能不能请别驾给梁菲请个大夫看看,别驾之前好歹是扬州别驾,梁菲也算您治下百姓不是吗。”
唐不言揉着额头的手一顿,睁眼看人,沐钰儿立刻对着他露出灿烂的笑来,若是有尾巴,大概还能甩起来。
“北阙,真的没钱了,三个月没发银子了,厨房半年没肉了。”她可怜兮兮地叹了一口气,面露哀怨之色。
唐不言慢条斯理问道:“所以北阙打算拿我做人情。”
沐钰儿义正言辞说道:“断不可能,我可以请别驾去北阙吃饭。”
唐不言眉间一跳,慢条斯理说道:“怎么上次听王新说,你们北阙的饭不好吃。”
沐钰儿也跟着皱眉,大义凛然说道:“怎么可……可以这么说,但礼轻情意重。”
唐不言显然不吃这一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沐钰儿绞尽脑汁地想着,实在是人太穷,啥也拿不出来。
“司直说的酒?”唐不言好心提醒道。
沐钰儿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对对对,过两天,我要是脑袋还在,我请别驾来我家喝酒。”
唐不言捏着指骨的手一顿,一时间对这话一言难尽。
“下车吧。”他移开视线,冷漠无情开始赶人。
沐钰儿巍然不动:“那我的事情?”
“奴儿。”唐不言轻声喊道。
车帘很快就被掀开,露出昆仑奴黝黑的大脸,牛眼直瞪,瞧着还有点咄咄逼人。
沐钰儿和昆仑奴的大眼睛面面相觑,最后不得不妥协。
——行,形势比人强。
沐钰儿下了马车,恋恋不舍揪着帘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三郎有没有喝过郫筒酒吗?用竹筒酿的,喝时如梨汁蔗浆,好喝得紧。”
唐不言一双黑漆漆地看着她。
“三日后就能喝呢。”沐钰儿眼睛弯弯,声音拉得极长,“我与三郎如今也算一条船上的人,三郎可不能始乱终弃,三心二意,朝三暮四,不顾旧情啊,咱们这笔交易是三郎赚呢。”
唐不言不亏是雪做的,无情地抽回帘子,谁知没抽回来。
“司直成语倒是学得挺多。”他盯着那只爪子,淡淡讥讽着。
沐钰儿瞧着一脸无辜,手上的劲却是一点也没少:“还行吧,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
车辕上的瑾微一脸紧张。
唐不言越发头疼,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沐钰儿立刻松开帘子,恭恭敬敬说道:“别驾慢走哦,下次来玩啊。”
瑾微就像一只警觉的小狗狗:“什么交易?”
沐钰儿仰脸,一唱三叹,意味深长说道:“那我可不能说,三郎要生气的呢。”
瑾微不懂,但大为吃惊。
“回府。”马车内传来唐不言冷淡的声音。
昆仑奴不带犹豫地挥动马鞭,也顺便让瑾微咽下到嘴边的话。
——我家郎君是不是要被拱了?!
瑾微脸上写满惊疑悲愤。
唐家的马车很快就走出归义坊,刚刚进了观德坊,就被人拦了下来。
瑾微看着拦车之人,神色惊讶。
“郎君,是……”
那一边,沐钰儿看着马车远去,立刻收了可怜兮兮的神色,吊儿郎当把衣服系在刀柄上,朝着国子监走去。
“司直。”一个北阙差役匆匆而来,“王兆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窄袖真正流行起来是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