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退休工
“拉,用力拉!”
一伙人行在雪山里头,几个在前拉,几个在后推,连拖带拽将两辆木车往山道上运。
正值北方深秋,大雪已落了满山,山路不好走。他们穿着厚实,行动更是不方便。
这时候,其中一人唱道:“月勾勾上那个花枝头,郎与妹相约红门楼,”“妹等家乡守三载,就等哥哥我呀今晚展……”
她喝了一声:“展个屁,别唱了,难听死了!”
另一人附和:“就是!这里冰天雪地的,两头都是雪山,莫乱喊叫,喊得大声闹出雪崩,一下子就能把俺们都埋住!”
“可是……不唱没气劲——推啊!”
于是“嘿哟”一声,车子可算是从雪坑里被推了出来。“过去了,可算过去了……”他们短暂地欢呼了一声,但不容喘息之刻,他们必须继续向前推。
那方才唱歌的名叫梁山,是这支队伍的向导。他领着他们上了山头,再往前一看,好几个人泄了气。
“前面还有山,好多好多山……”其中一个就地坐下,已是临近绝望了。
袁寄奴也叹了口气,有些绝望道:“夜千总,我们真能把这些,运回越国吗?”
两辆木车上载了几口大箱子,每口箱子里都装了满满的书。这些书本都是居罗人的祖先记录的一些技术,因为他们对神的信仰不容许技术的存在,故而被他们封存,没有被继续钻研下去。但即便如此,他们现存的一些技术已令他们的火枪火炮立于不败之地。北越的炮始终比不过居罗的,就是有几个难关始终攻克不了,正需要这些书来参考。除此之外,还有天文地理医学等北越需要的技术,一旦运回,必定能使北越有莫大的改变!
她看了一眼袁寄奴,继续低头推车:“不行也得行,胡大使死前交代好的……”
“什么书,看也看不懂……”方才那个坐下的便说起了泄气话,“还不如把这一车子书撂下,我们自己跑路算了!”
她回过头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齐安!这是军令,是任务!你看不懂国内总有人看得懂!这些书,事关我大越未来二十年国运,哪里是说撂下就能撂下的!”
“为了大越二十年国运搭上我的命,我才不干咧!”齐安挣开她,撒起了泼,“说好了这趟没什么危险,结果是骗人的!路上一个接一个地死一个接一个地死,死到现在就剩我们十几个!居罗人就在我们屁股后面追,就是冲着这车子书!干脆就把这些书给他们,保我们的小命!”
“你说什么话!”她动了怒,差一点令刀出鞘,“已经死了二十个人了,你现在说放弃就放弃,对得起死掉的那二十个人吗?!”
“他们是死人!我们是活人啊!活人比死人强多了!”齐安哭丧道,“我才刚成亲,我婆娘还没生娃娃咧,我不想死在这里……”
这个人动了军心,在场十数人,或许也有其他人也这么想,但他说了出来,这样的情绪会传染。她知道这样的人违反军纪得斩了,但仔细想想他说得也没错。
刘弦安将她拉到一边:“青瑶,你看……”
“我不知道怎么看。”她蹲下,扶着脑门,“如果这些书不运回去,我们永远打不过居罗,一旦边疆守不住,不知得死多少人;如果一意孤行把这些书运回去,我们可能真的得全死在这里。两边都是人命,我没法衡量。”
确实无法衡量,只是一个在可预知的未来,一个在当下。
“除非那些居罗人都死光,说不定,我们还有一线生机,能慢慢把书运回去。”她骂道,“该死的卫老三,只派这么点人来……”
刘弦安不得不道:“人太多目标太大,而且谁也挡不住居罗人的一炮,人多反而更碍事……”
她面对这情境,突然想起了《藏海诫音》上的句子。
神明是作恶者的遮羞布,义人是苟活者的垫脚石——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居罗人过来了!居罗人在山那头,很快就要过来了!快走快走!”
突然,望风的洪老三往回跑来,另一边袁寄奴跟她汇报:“夜千总,齐安跑了!”
“真是个鼠辈!”她往齐安逃跑的方向啐一口,转头看看他们,无奈道,“你们想逃也逃吧,我决定跟这些书共存亡。”
说罢便动手推起一辆车。
“啊?!你?!”
有人大惊失色,老梁也急忙摆手:“夜千总,使不得,你一个小姑娘……”
“大家都参了军,就是同僚,分什么大老爷们小姑娘!你们眼睛里就这点出息嘛!!”她低吼道,“想跑的尽管跑,我不拦着,毕竟齐安说得对,任何人珍惜自己的命都是应该的。”
“我帮你吧。”刘弦安自然地拾起拉拽车的绳子,到前方为她开道。
袁寄奴见状也帮着推起另一辆车:“我也与这些书共存亡!”
“你……”
袁寄奴边推车,边嘀咕道:“我虽然不识字,也看不懂这些书,但夜千总在良余的城里救了我,我晓得知恩,可不是什么鼠辈。”
梁山立刻唱一声:“说得对!是爷们,就与这些书共存亡,走嘞——!”
“都叫你轻点声!当心雪崩啊!”
于是在场之人纷纷埋头继续运车,绝口再不提逃跑之事。
他们开始下山路,她忍不住问梁山:“老梁,还有多少路才能到北越?”
“再过三个山头,绕到北越西面再往东走,有一条山脉直通踞龙关外!”
不多时,洪老三又跑过来:“不好咧!居罗人又近咧!怎么办!继续走下去迟早被追上!”
袁寄奴放下车,抽出剑:“跟他们拼了!”
她把他的剑挥开:“拼个屁啊!这么点儿拼得过他们几百个带枪的吗?!”
他们已然下了山道,她抬起头环顾四周,突然灵机一动。
“我有办法!”她道。
“夜千总有办法啦?”
“这里周围都是雪山,稍微喊一大声,就会引发雪崩,把人埋了,是不是?”
“你想干嘛……”
“我的书上有记载,有一种狮吼功,将内力灌注一点破口而出,威力能震慑百里,我想,引发一场雪崩理当不在话下。”
“你想用狮吼功把他们埋了?”那方才对雪崩就多次警示的人名叫王大牛,他闻言吓得赶紧阻止她的念头,“使不得使不得!你想把他们埋了,但雪一下来不认人,万一把我们也埋了,你不晓得那雪崩多恐怖咧……”
“莫急,那边有个洞,看到么有?”梁山也在观察周围地形,他向众人指明不远处,“我们一行人就藏到那洞里,再用这车把洞顶上,等雪落完了,再把车移开从洞里挖出去便是!”
王大牛有些怀疑:“这就能行了?万一山洞也塌了把我们埋里面咋办嘛!”
“山洞塌不塌就看巧不巧,但不进去就肯定是个死,您进去不?”
“……”
言语间,洪老三催促:“居罗人快追上来了,快走啊!”
他们立刻推着车匆匆忙忙向那洞而去,但带着两辆车子终究不变,那居罗的兵没两下就出现在了他们屁股后头,“啪”“啪”几声,梁山“哎呀”一声倒了下去。
“老梁!”她想去扶,被梁山拦住。
“我背上中了火枪,我走不动了,你们快走!”
“这不行!袁寄奴,把他背上……”
“是……”
但他又推开了袁寄奴:“走什么走,我……咳咳……我恐怕不行了……我还剩……还剩一点点炸药……能拖住他们……”
他哆嗦着从兜里掏出几个土制小火弹,这讲话的没一阵子,他身下的血就染红了一片雪地。
“夜千总你记好,从那条路往前三个山头,然后向西拐……拐后有条山脉……看……看得见山势,直通……踞龙关隘……”
他在提醒她,那些书,才是重中之重。那些之前牺牲的每一个人,都曾这么提醒她!
“我……记住了!”她唯有放开梁山,当机立断下令道,“所有人带上书退到方才那洞内!”
“快退!”
车辆甫一入洞,只闻背后轰隆几声作响,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她几乎不敢回头看,但她还是不得不出山洞应对,他们这一行人的生死,全靠她了。
梁山的小火弹威力小,只能阻住居罗人一时的步伐;光靠她的内力武功,也挡不住敌人的枪支炮弹。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
人,不一定能胜天,但有时候,可以利用天。
但闻山中一声狮子吼,头顶开始有所震动。居罗人受到惊吓,竟一个个举起枪对准山头,愣是一动不敢动。
“快进快进!”
她被喊进洞内,洞口立刻被车板堵上,王大牛塞着耳朵瑟瑟发抖。
“是雪崩,雪崩了!”他说。
他们用力堵住门,只觉外面地动山摇,又混以无数惨叫,但是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这件事发生得相当快,雪冲了进来,稍微漫进山洞一点,待移开车板,用火折子一照,洞口已然被雪堵得结结实实。
袁寄奴上前挖了一下雪,还是很好挖的。
“我们成了?”他脸上露出了笑意,几乎不敢相信。
接着是接二连三的人,开始挖那雪堆。
“我们成了!”他们抱作一团,因为一场死里逃生而喜笑颜开,“我们成了!”
“我们……”她一屁股坐下,因为眼前的危机解除而有片刻的脱力,“我们……”
……
他们再也没有找到梁山。无论是他的尸体还是那些居罗人的尸体,永远被封在了雪山的深处。
四年后,每每宋飞鹞想起这件事,就要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她执意将梁山拖进山洞,说不定他不会死……不过事情已经发生,所以这种可能终究也是个妄想。
这一天,是梁山的忌日。
于是柳怀音那一日所听到她唱的那首歌,后面几句换了词儿。
“月勾勾上那个花枝头,郎与妹相约红门楼……”
“……三年之后又三年,楼前红门新作旧,故人并无再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