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行人如织。
宫童看着陆轻鸿踉跄的身影,叹息一声,继续跟上。
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根本无从判断。唯一让他稍微放心的是,陆轻鸿心智坚定,总有一天,能够放下星辰塔中的一切。
……
女帝依栏,手中琉璃杯中荡漾着紫色琼浆,葡萄美酒夜光杯,夏日夜晚,最是相宜。
“宋御医,陆爱卿这种症状你以为如何?”
宋御医摇摇头:“不容乐观。”
说完倒吸一口凉气,女帝脸色阴沉,这才赶紧道:“还没见着陆副使,也许只是下官想得多了。”
悦意女帝心中要有预料,听到这里,挥挥手:“去吧。”
“那陆副使?”
“不急,且先看看。”
………
轻薄的风吹拂门帘上的流苏,酒肆已经快要打烊。宫童对着小二道:“关门之后,送些好酒过来便是,这里不用再来。”
“是,王爷!”
陆轻鸿站在与其说是颓废,不如说是入了梦魇。从只言片语,还不能推断他究竟看到了、经历了什么。
现在再问,只怕让他陷得更深。
这才故作轻松:“轻鸿,来京城这么久,这还是你我第一次出来,今日我做东。这间酒肆的名头你可知晓?”
陆轻鸿闻而不答。
刚刚宫童的提醒让他恢复片刻清明,可是体内源源不断的金色华光涌动,就会再次出现星辰塔中感受到的一切。
一个悠长的梦,无边无际,想要醒来,又无从醒来。
真实,虚幻已经没了明确的分界线。
未来、现在似乎都在同时经历。
这种感觉,说不出道不明,甚至无法用言语形容,不能用意志克服。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没了意义。就像现在酒楼之中,陆轻鸿重来没有来过,壶中酒水的滋味却已经了然于心,没有期待,没有意外。
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
庄周梦蝶,究竟是蝴蝶是真,还是庄子是真?
……
陆轻鸿出现意外的消息终究纸包不住火,太多人惋惜这个少年天才的崛起,才起步,又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陈剑洲在京城驿馆,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解释了一遍又一遍。
他真的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好言宽慰,正自郁闷不已,门房再次敲响,
不由怒道:“何人?这么晚了还不让人安歇?”
“陈殿主,是我。”
“薛蟠?”
同在异乡,早年还有一些交集,陈剑洲无奈道:“进来吧。”
一张炕,两位故人。
薛蟠担忧道:“陆轻鸿这次……”
“不知道,真不瞒你,我和你几乎同时开到京城,陆轻鸿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
“也是,唉……”
“他出事,你难道不该高兴么?”
高兴?薛蟠自嘲笑了笑:“亏大了,怎么高兴?”
“哦?”
“没……只是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好了,不说这个。我过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要找你。”
“何事?”
“王孙来到了京城,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寻找陆轻鸿来了,你这边多注意一些。”
陈剑洲惊讶道:“他来做什么?”
“上……上一次,王前辈说是问我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想法,我断然是没有的。结果后来他打听出陆轻鸿的消息,就直接离开了。本来他一直和周姜隐在海外仙岛,听说是因为最近剑门出了事。”
剑门,整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宗门,在剑术造诣上,其他任何宗门和他们比起来是云泥之别。
可怎么又会突然发生动?。
这个消息不可谓不珍贵,还是找个时间和牧野大人说说。可是,剑门危机,又找陆轻鸿做什么?
“薛兄,多谢!不过王孙办事,我也爱莫能助,只要没包藏祸心,且随他去吧。更何况现在陆轻鸿……”
………
梆子敲了三次,夜深人静。
唐府书房已经灯火通明。
妇人端来莲子汤,忽然听得里边一声怒吼,受惊之下,碗碎了一地。
吱啦一声,书房门豁然打开。
“夫人?”
“老爷,我给你们准备了宵夜,这……”
唐仲脸色稍微好转,努力堆出笑容,摇摇头:“时间不早了,夫人你早些歇息,我们这边不碍事,对了,明儿你回太师府一趟,帮我问问……”
“老爷,但说无妨。”
“唉,这个关头还麻烦泰山大人,我……”
“老爷,你我夫妻一场,说这些做什么?”
“好好好……那夫人便帮我问问木乘风当年究竟犯了什么事?”
木乘风,前朝太守,妇人脸色凝重,记在心中。
“那好,你们早些休息。”
唐府对面一座小楼中,一块水镜清晰记录者那边发生的一切。
唐芙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一切。
王孙窃笑:“怎么,你要找的就是这位负心人?”
黑色短打扮,看起来身份地位不高,却能和堂堂工部尚书平起平坐,可以预见这些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也难怪,唐芙折腾这么久,一无所获。
还没得意,唐芙已经坐不住,手中血色长剑竟然开始嗡鸣,悸动。
“姑娘,莫要机动,且在看看。”
“胡说什么!”
唐仲关好门窗,脸色立刻变得烦躁:“席三观,那边我是交给你,现在出了纰漏,你竟然……唉……!”
“尚书大人是在说笑话?”
“我……你也知道,我现在手头紧张,而那边现在又需要这么多仙珠,我一时半会儿上哪里去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最关键的还是追溯出源头,看看究竟是和人要和我唐仲过意不去!”
“是了,这边你继续调查,我先回回风镇,万一再来人,我不在的话,实在放心不下。”
“也好!”
这就离开了?
唐芙抽刀欲起,王孙立刻阻止:“使不得,你没看到他随身携带的流云配?”
嗯?流云配?
“隔绝气机,这人手段不简单,只怕不在我之下,你这一去必定暴露行踪。既然知道了他位置所在,有的是时间。”
回风镇,席三观啊席三观,整整十多年,你也真够有耐心。
唐芙没有坚持己见,起身道:“我去找陆轻鸿,至于他愿不愿意听你说话,全在他自己。”
“使得,使得,心意到了就好。”
………
酒肆中。
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这大概就是放浪形骸的感觉,宫童还从来没有这样为了醉而醉。
陆轻鸿同样如此,只是比起宫童,他自己的意识越模糊,那些画面就越来越清晰。
手中拽着宫童交给他的信,自芙山而来,千山万里,只说了几句话。
闭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成功,字里行间都是对陆轻鸿的眷恋和担忧,让他在京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还特意帮忙坑了一位师姐过来保护自己。
其中情谊,不用分说。
可是越这样,陆轻鸿越愧疚。是自己害死了她,还有宁念晴。
我,何德何能,能够受到她的垂怜。
一杯又一杯。
不知什么时候,酒肆窗户豁然洞开,凉风习习,没有人在意。
可是下一刻,陆轻鸿还没反应过来,啪……一巴掌!
唐芙五大三粗这一巴掌不留余力,瞬间鲜血冲刺口腔,腥甜而又苦涩。
宫童反应过来,正要抽刀。
只见一老者面目渐渐放大,下一刻,手起掌落,瞬间昏死过去。
陆轻鸿想要帮忙,奈何全身无力。
“这边护卫森严,还是换个地方说话!”王孙如此提醒,唐芙二话不说,像拎着小鸡仔一样,御风而出。
不多久,到了城外一座山巅。
陆轻鸿酒醒了大半,身体却酸软无力。唐芙手指掐脉,神情越来越不安:“前辈……你看看?”
王孙笑呵呵打量一番,下手后神色同样凝重,不确定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已经占据了他全身,而且……而且……他似乎对外界观感大大降低。”
“什么意思?”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星辉?可是……不不不……你帮我护法,我帮他开破开迷障!”
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陆轻鸿身体,可是下一秒直接被他体内的星辉杀得溃不成军!
什么玩意,这么恐怖?
加大力度,然而还是白费工夫。
唐芙恼火道:“究竟行不行?”
王孙面露尴尬,却听陆轻鸿突然开口,缓缓道:“不必……清除不掉的。”
“陆轻鸿,你?”
“你……你是楼儿师姐……唐芙吗?”
唐芙点点头,之前听说陆轻鸿说了点事,断然想不到竟然这样严重。这下如何是好?楼儿师妹和师父让自己保护陆轻鸿安危,又保护了个什么?
什么,唐芙,他知道我的名字?
陆轻鸿了然,果然,该来的终究会来,本来是第一次相见,却早就知道她的名字,样貌,还有接下来的事。
不出所料,她……时日已经所剩不多。
这种痛苦,没有任何人知晓,只有陆轻鸿像一个旁观者,见证了未来的一切。
她……
陆轻鸿艰难开口:“师…师姐,放下吧,没有结果的。”
一语问心,唐芙呆若木鸡。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席三观……所作所为,咎由自取,你不必为了他付出任何东西,不……不值得。”
这一下,唐芙心乱如麻,一时只觉得晴天霹雳,王孙看出端倪,好奇道:“陆小子,我……”
“前……前辈,抱歉,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是加入剑门没有意义,还是寻找陆轻鸿没有意义?
他难不成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那星辰塔,难不成真的如传说那样,能够让人摆脱凡尘俗世,成为神?
神?笑话!
这个世界哪里来得神,如果有神,这人间为何一团糟糕!
遂劝解道:“陆小子,你究竟在星辰塔里经历了什么?看清楚一点,那些都是假的,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做,认为做什么事都白费功夫,那还不如早些去死,一了百了。”
还不如去死,一了百了!
铿锵有力的话,如同棒槌砸在陆轻鸿胸口,这样简单就好了。真的一了百了?
“你们……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然后呢?”
陆轻鸿欲言又止,脑海中的画面无时无刻不再闪烁,鲜红的血,无声的呐喊,连哭都没有力气的绝望。
大梁上华十四年,所有的美好至于这一年,这一年,大梁倾覆,万里涂炭。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走肉四处徘徊。
上华二十三年,在星辰石的牵引下,女帝带领复国军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然后兵荒马乱,整个天下风雨飘摇。
上华二十四面,施楼儿已经是芙山掌门,想要中止复国军继续没有意义的杀戮,站在了陆轻鸿对立面。
那一天,陆轻鸿亲眼所见,施楼儿兵败如山倒,整个芙山葬送。在看到陆轻鸿后,和宁念晴双双陨落。
后来……陆轻鸿为他们守墓,然后滚滚洪水冲走了一切。带走了他最后的一点眷恋,他拿起剑,成为了所有人害怕的屠夫。
没有感情,没有想法,没有意义。
每天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杀!
不管少年也好,老头也罢,哪怕是嗷嗷待哺的婴儿,都一视同仁。
那是末日,是灾难,也是逃不开摆不脱的宿命。
陆轻鸿抱头,想要将这些画面甩出脑海,只是徒劳。
“陆轻鸿,你这样让楼儿怎么办?”
是啊,让楼儿怎么办?哪怕不见都好,也好过最后那样的绝望。
他抬起头:“告诉她……忘……”
啪……
王孙调转过头,陆轻鸿出了问题,这样的手段会不会太粗暴?遂转身到一边,不忍再看。
星辰塔究竟有什么?无数年有很多奉天使崭露头角,威震一方。但是,也有着太多蹊跷。除了当年楚怀王,自大猖狂以神自居,最后被大梁围剿而死外。
其他奉天使大多正在势头,却莫名其妙没有任何消息。
以前对这些事毫无兴趣,现在越想越不对劲,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唐芙你看着他,我去找人问问。”
李府,李庭盘膝而坐。
屋顶上的月光透过琉璃瓦正好将他照耀其中。
对于王孙的突然造访,他并没有太多意外:“王大哥,有事?”
“小李子,你都知道了?既然这样,我问你,那陆轻鸿究竟是因为什么?历朝历代那些奉天使的突然失踪又是因为什么?”
在大梁京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瞒不过寅杀殿,王孙所作所为他了如指掌。可是对于陆轻鸿一事,他并不愿意多说什么。
“王大哥,没有结果的事,何必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