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扬他...”
桑吉夫手里的温热马肉变得滚烫起来,几乎快要拿不住了。
即便处在幻境之中,桑吉夫还是想起了今日一切的起始,正源自于这位老友之子的生死未卜...
他将肉往布兰科怀里递了过去,语气沉闷、愧疚,低声道:“布兰科,对不起,我...”
“磨叽什么,你是不想吃马肉,还是不想教我那个笨儿子?”
布兰科佯装愠怒,将桑吉夫的手往回推,“吃吧,吃了才能活下去!”
他的个子比桑吉夫矮了近两头,斜向上回推的动作有些吃力,看上去就像半跪着献出什么宝物。
“......”
桑吉夫沉默攥住生肉,看着布兰科转身蹒跚而去的背影。
就像曾经经历过的那次一样,这位老友在先前的登山途中被诡兽伤了腿,此时又让出了马肉...
“你不饿吗?”
一道温和嗓音自身后的风雪中传来,桑吉夫心中的愧疚被生生扼住,他艰难扭动脖子,回头。
入目漫天白野,空无一物。
“这里。”
那道嗓音再次响起,视野里出现一只挥动的手。
桑吉夫循声低头,这才发现身后矮他一头的瘦削身影。
积雪在对方毡帽、肩甲缀了厚厚一层,额前微卷发梢被低温与水汽凝成一绺一绺的。
“你是...”
桑吉夫皱眉看着身后这人,目光扫过对方与自己相同制式的薄铠、皮甲、长剑。
最后落在那张白皙如雪年轻面容上,落在那双格外明亮的双眼上。
“是我,费柯尔。”年轻人含糊回了句。
桑吉夫目光闪动。
直觉告诉他,这个同行的年轻骑士,似乎和自己有很深的交集。
况且记忆也告诉他,“费柯尔”并不在二十二年前的十余人幸存名单里...
那场突袭中,与这位“费柯尔”有关的印象,甚至是近乎缺失的空白一片...
所以,“费柯尔”也是消失在记忆里的同袍之一么?
桑吉夫对“消失”这个词已经有些麻木了。
看着身后小骑士直愣愣的目光,他将手里马肉分出一半,递了过去。
“哦不,桑吉夫阁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令人意外的,费柯尔拒绝了可能是救命稻草的生肉。
他摆出与这片极寒困境极其违和的礼节,微微欠身道:“感谢你的好意,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饿不饿。”
“饿?”
桑吉夫一怔,陷入幻境之后,他的心神一直在彷徨、惧然与懊悔中反复浸泡,这种煎熬甚至盖过了身体上的诸多不适。
寒冷、疲倦、枯竭的劲气、干瘪的肠胃...
直到“费柯尔”问及,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极度饥饿的边缘。
见桑吉夫没有说话,年轻骑士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继续问道:“饿了为什么不吃呢?”
“因为...”
桑吉夫的话哽住,难不成要向对方坦白,是因为愧疚、责任...
以及那些更宏大的人类品质,比如奉献与牺牲?
“桑吉夫阁下,虽然美好品德是游吟诗人们时常歌颂的题材,但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些诗人一定没来过这片生机断绝的雪域。”
费柯尔踮起脚,老气横秋地拍了拍桑吉夫的肩膀:“有的时候,善意和情谊也可以是最严苛的刑罚。”
桑吉夫只觉得肩膀骤然一沉,几乎快要将自己压垮。
他的双眼如同被灼伤般,不敢再去看对面年轻骑士那明亮的眸子。
攥紧手中生肉,桑吉夫勉强对费柯尔点头示意,随后转身,快步远离了这个散发着诡异气场的家伙。
随之而去的,还有萦绕于耳畔的那些低语,“善意和情谊,也可以是最严苛的刑罚”。
费柯尔捏着下巴,看着桑吉夫的魁梧身形远匿于风雪之中。
“剂量是不是有些过了?”他低声念叨着。
话音未落,这瘦削身形晦暗闪烁,化作一片不起眼的雪花,飘摇于这支孤军的上空。
狼狈而去的桑吉夫自然不知道,自己正被一片雪花尾随观望。
赶超过数名骑士后,桑吉夫追上了那道蹒跚背影。
“布兰科,这个你拿着。”桑吉夫拦住了布兰科。
布兰科一脸诧异,感受着手中温热的马肉,他有些迟疑道:“桑吉夫,你这是?”
“我自己这份就够了。”
桑吉夫举了举自己的那一半马肉,顿了顿,认真道:“菲扬他...我会好好关照他的,一定会。”
“呃...哦,你小子。”
布兰科能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决心,不禁笑了出来:“那就拜托你了。”
桑吉夫嚼着自己那份马肉,沉默点头。
生肉的味道腥涩交织,肌肉纤维刮过口腔内的溃烂处,如同含着一口玻璃渣般。
这久违的味道和感触,令桑吉夫不禁皱起眉头。
“哈哈,吃了一个多月生肉了,还是觉得难以下咽吧?来,试试这样。”
身旁的布兰科作出示范,从身旁齐腰的雪堆中搂起一把积雪,塞进嘴里“咔哧咔哧”嚼了起来。
桑吉夫有样学样。
冰雪入口后,完全封锁住那股腥涩和酸气。
就连因长期食肉导致的牙龈肿胀也得到些许缓解。
布兰科见他眉头舒展开来,得意道:“在我老家南安普斯港那边,吃鱼片时,都得配着嚼点儿冰块。”
说起老家,两人又沉默了下去。
也许是吃了点新鲜生肉,布兰科的精神好了很多,开口道:“桑吉夫,你说,咱们上山是为了什么?”
可能是因为归还马肉的变数导致,这场不存在于记忆中的谈话让桑吉夫有些错愕。
他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呃,我...我听他们说...”
布兰科紧了紧皮甲的领口,拒绝了凌冽的寒风:“军神大人说要借着伊恩正面进攻的幌子奇袭卡妙...但落基山在西边啊,咱们却继续北上,难道奇袭卡妙也是幌子?”
“我不知道,军神大人...也许有他自己的想法。”
桑吉夫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努力不去回忆军神大人这个“想法”的代价。
而直觉告诉桑吉夫,这一次陷于回忆幻境中,他会得到“想法”背后、困厄他半生的答案。
一旁,布兰科闻言点头,眼神坚定、甚至有些狂热:“嗯,无论怎样,骑士的使命是忠诚,军神大人就算是想上山,去叩开那神殿大门...他的意志,即是帝国铁剑横扫之处。”
“嗯,忠诚...”
桑吉夫抬头眺望队伍前列,那位拄剑立于雪坡上的紫甲身影。
那么军神大人,您忠于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