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你欢喜,我也欢喜
“你要作画,我帮你研墨调色。”
张曦把手中的画筒往旁边的几案上一放,就打算挽起大袖上前帮忙,她今日穿的是件杏色对襟大袖衫,下着丹碧纱纹双裙,头梳双环髻,耳着明月珰,手上戴有一对白玉镯,烛台灯火照射下,越发衬得素手纤纤,指如葱管。
看得净空心里一阵抓挠,肤白如凝脂,泛着光彩,恨不得摸上一把,却是生生忍住,手扶着几案边缘没有动,移开目光,注意到张曦带过来的画筒,开口问道:“你带了幅画过来,能给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
张曦回道,刚才这么一打岔,她浑忘记她要把画给净空看了,转身拿起那支画筒,拧开盖子,把画卷倒出来,然后在净空旁边跪坐下来,“离京前,正好去鸿池看了场桃花雨,画了这副桃红雨落图,你仔细瞧瞧,不比你当年画的鸿池桃花烟雨图差。”
说着,亲自把画卷在几面上展开,又在四角压上木头镇纸。
桃花半开含微雨,春风拂过转粉白,把雨打桃花,风吹花瓣,簌簌而落的场景,描摹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仿佛身临其境,给人一种眼前雨落桃花开的盛景。
整副画的颜色也调得好,明明仲春之雨,还稍稍带着些许凉意,却让她调出一股温暖之色来,并不见丝毫违和,好似本该如此。
他一直知道,张曦在颜色搭配上的天分比他还高,所以,在前世,他们之间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他作画的时候,她都会在旁边帮忙研墨调色,她在一应事情上的耐心有限,唯有在他的事上,每每都极富有耐心。
想到这,净空就觉得心头暖暖的,不自觉地握上了张曦的手,不着痕迹地放在手心里捏了捏,口里称赞道:“画得很好,比我的那画还好,等回头,我们把之前的那幅撕了。”
“不行。”张曦立即反对,微微扬了扬下巴,“那幅鸿池桃花烟雨图,你之前已经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了,你撕你的字画,我不管,反正我不管。”前世里,阿顾就有个毛病,差不多场景与意境的画,只存一份最好的。
净空大约也想到了这个,会心一笑,应了声好,“听你的,只撕我的,你的都保留下来,留一百年……”顺口说到这忽地一顿,后面的话是:将来带进棺材里。
张曦听到这里,两人目光对上,不约而同地想了起来,张曦手指头挠了挠净空的手心,“阿顾,我还没有问你,在那一辈子里,我的那些东西,你都给我放进棺材里了没?”
“都放了,到最后,连我这个人,都放进去了。”
张曦“……”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阿顾竟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目光深深,乌黑的眸子闪亮,流光溢眼,似含有柔情万种,令人忍不住沉溺其中,张曦顿时身子微颤,心跳猛地加速,整个人情难自禁,拥入阿顾怀里,埋在他胸间,嘴里呢喃了两声阿顾。
净空长臂一伸,揽住张曦的腰,似觉得不够,手上的紧又急了几分,淡淡的幽香,伴随着无比熟悉的苏合香,一步步浸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就这么一点点地退让,一时间兵败如山倒,根本没有抵抗力,从来,他在阿眸面前,面对阿眸,他的抵抗力就少得可怜。
心随意动,不自觉地贴上阿眸的额头脸颊,长而白的脖子,还有那胸间,及到触到时,尺寸不对,净空浑身一震,才回过神来,从意乱情迷之中,回过魂了,登时三魂七魂归位,忙地抽回手,掩住阿眸胸前的衣襟。
“阿眸,你坐起来。”净空喉咙嘶哑道,伸手扶起张曦,想把两人分离开一些。
只是刚一分离,张曦却不愿意,直接扑到他怀里,两手紧紧搂住他脖子,闷声道:“阿顾,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不想我吗?”
怎么能不想?
净空只觉得,这话如同点起了一把大火,把他整个人放在火里烤,这丫头,总是这样,随时随地都能朝他点火,却犹不自觉,就算他们做了七年夫妻,就算他们两辈子加起来的年龄,早就有一百多岁,但阿眸现在这具身体,才十四岁。
年纪还小,他总得顾忌着。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进一步,一边低头蹭了蹭张曦的发顶,爱不释手地抚着她后背,一边自己深呼吸,压制住自己身上的火气,他得找点事做,不然,就这么抱着,一定会着火的。
他听到话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干涩得都不像他的声音了,“阿眸,你听话,起来,帮我研墨调色,好不好?”说着,拉下张曦抱住他脖子的手臂,然后把张曦推离开半分,自己退后半分,“砚和墨,还有颜料,都在那个木柜子里,你去拿。”伸手指向案几右边的木柜子。
“绢纸在那边的书架上,我去拿。”净空扶起身的一方案几就要站起身。
张曦从意乱情迷的旖旎场中回过魂来,脸上微微一片红,两眼惺饧,似带着些许风情,也意识到,刚才错乱,她既有恼意又有庆幸,恼的是净空的清醒,一如即往的清醒理智,不论何种情况下,从来不会做出格的来,庆幸的,也是净空这份清醒。
哪怕她真想木已成舟,也顾忌着现在的年纪。
她又一向怕痛。
何况,她与阿顾现在名份未定。
耶娘跟前,总得有一份交待,阿顾到时候肯定会被阿耶收拾的,想想,还是有些后怕。
这会子瞧着阿顾要站起来,阿顾的腿受了伤,她哪能让他站起来去拿东西,心下一紧张,所有的情思,顿时全抛开了,忙不迭地伸手扶住他,“你别动,好好坐着,要拿什么东西,我来拿就是了。”硬生生压着净空坐下。
净空坐了下来,倒不是张曦力气大,而是净空顺势坐下来,并应了声好,“就在那边的书架上,最底一层。”手指着右边的书架。
张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走过去之前,还不住地叮嘱一句,“你好好坐着,不许动哈。”
“好。”净空含笑回道。
心头顿时间也轻松了下来,目光重新望向几面上的那幅桃红雨落图,看了片刻,在张曦取了绢纸回转身时,净空把案几上的画重新卷了起来,“阿眸,你这幅画就送给我,我等会儿画的那幅,和你交换。”
“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张曦回道,又问:“你这回打算画什么?”
“先不说,你等会儿看了就知道了。”净空特意卖了关子,把卷好的画绢插入画筒里,重新拧好盖,然后紧挨着自己的坐榻放着,又伸手移了张坐榻,放在案几左侧,让张曦跪坐在哪里,他现在都有点害怕和张曦共坐一张榻了。
心里再想,这会子也能强烈克制住。
分开坐,比较安全,两人都轻松些,免得一个不小心,就天雷勾成地火的,他实在是怕了。
张曦把墨和颜料拿出来,才发觉,面前的案几有点小,于是又从左边手,拖了张案几过来,拼接在一起,然后拖来的案几上,摆墨盒颜料,“有烧过的泉水吗?”
“这壶里就是。”净空指了指几面上的窄口瓷壶。
张曦拿起黑釉瓷壶,取了些水倒在砚台里,又往笔洗里倒了点水,忍不住叹惜道:“这些工具也太简陋了。”在那一辈子,她给阿顾研墨调颜料,光盛水的杯子,就有十余个,同一个窑里出来的琉璃杯,大小颜色都一模一样,哪像现在,连个像样杯子的杯子都没有,只能用笔洗凑合着。
张曦这会子突然觉得向寺里捐三十万贯钱,都有点少了,“这个佛寺也太穷了,要不要我再向寺里捐些钱,让寺里专门给你配置一套用具。”
“不用了,这些够用,作画在于技艺水平,不在于这些工具,等会儿我作出来的画,你可以看看,完全不受影响的。”净空忙地回绝,两辈子的记忆加起来,他是知道,张曦对钱财完全没有概念,但他不同,他却知道,三十万贯,有一笔多大的数目,大部分人,穷其一生,都不定能赚到这笔钱。
譬如天岚寺,按照现在的规模,单收香油钱,要收上三十年,才会收到这么一大笔钱。
所以,真的已经非常足够了。
秋夜寂寂,灯火荧荧。
屋子里,院门已关,厅堂的房门已阖上,张曦跪坐在一侧,耐心地帮阿顾研墨,然后调颜色,时不时递上一支沾了颜料的笔,只需要一个眼神,抑或一个动作,张曦就能猜到阿顾需要什么,连话都不用说。
此时无声胜有声,大抵就是这种场景。
红袖添香,灯下相伴,长久以来的默契,不过是许久前的一幕重演,而在此前,这一幕曾上映过许许多多个夜晚,朝朝暮暮,如今重逢,仿佛中间没有隔开一般,仿佛从来没有分别一般。
张曦的心,在一这刻安定了下来。
净空的心,也在这一刻,有了归宿之感。
从来,他的身边,从来只有阿眸。如此之契合,永远只有这么一个人,这一回,他终于终于又重新找回了这份契合,哪怕中间隔了六十一年的时光。
岁月变迁,时光流逝。
唯有这份情,唯有这份契合,好似从来就有,亘古未变,从来不受浸蚀。
于他们而言,这就足够了。
随着净空拿起笔,在绢纸上落下一笔,紧接着两笔三笔,连贯而成,景致在纸上缓慢地呈现,然后跃现出来……灯烛爆破,沙漏滴转,绢纸上的画,也渐渐有了雏形,张曦也一点一点地辨认了出来。
画的是天岩门对面的那座山形山峰,以及山峰下的峡谷,还峡谷旁的松涧,还有松涧旁的一大片菊花,张曦见了,不由把金黄色的颜料,多调了一些。
山峰、松林,花海,全部画出来后,净空又拿墨色的笔,勾出两个小人影,一个立于半山腰,迎风而站,一个坐于花海之中,盘膝而坐,不用多想,张曦就猜出这两人是她和阿顾,只是金灿灿的菊花是半开的,只一眼,张曦就分辨出来,净空画的,并不是他们昨日相见时的景象。
心有疑惑,张曦没有问出来。
因为净空还没有搁笔,这个时候,她不能打扰。
再仔细瞧了瞧,画中的景象,应该是晌竿的时候,因为光线都比较明亮,其他的地方,都与昨日她见到的,印在她脑海中的景致,毫无二致。
唯有那丛菊花,金灿灿一大片菊花,昨日全开的,而这副画只开了一半,那么……那么,那么按照菊花的花期,这个场景,应该是出现在半个月以前,也就说,半个月以前,净空就坐在那里注视她,守候她。
一念至此,张曦只觉得好似喝了蜂蜜水一般,从嘴里甜到心间。
又或者,想得远一点,或许半年前,自从阿顾恢复了那一世的记忆,便坐在那里守候着她的出现,念头一上来,就牢牢占据了她的脑海,越发地肯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心里的兴奋劲,一个劲地往外窜,上了脸,也上了眼。
眼角眉梢,都散发出一种欢喜。
净空停笔时,抬头看了张曦一眼,也跟着欢喜不已,轻唤了声阿眸,“你都看明白了?”
张曦重重地点头,“都看明白了。”
净空微微转身,宽大的手握住张曦的小手,张曦的手,瞧着细长,摸起来,却骨肉匀称,手上有肉,摸起来很舒服,他从前,闺房私下里,他总喜欢捏着张曦的手,“阿眸,自半年前,慢慢恢复记忆,又每日都能看到你,我心里就很欢喜。”
“你欢喜,我也欢喜。”张曦轻挠了挠阿顾的手心,忽地想起什么,语气又微微半含酸,“你既然那么早恢复记忆,那么早见到了我,阿芳发现了你,还不让阿芳告诉我,你明知道,我在找你,你为什么不出现?要不是昨日阿芳失态,我不小心看到了你,你是不是就打算永远都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