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不相为谋。
所以,在很久以前,华令仪就觉得,她和裴二不是一路人。
如今依旧如此,听得裴二这番论调,华令仪笑了,“怎么,你今日是来向我炫耀的,想要掰回一局?”
裴二说这么多,无非是想笑话她,夫妻情深,比不上利益权衡。
曾经,她和裴二相争时无往不利的利刃,是她和张婴的夫妻情深,那时节,裴二经常打杀婢女的消息,总成为长安城中妇人间茶余饭后的笑料。
而她那时候,也是看得最起劲的一个。
何为夫妻?
一朝结契,二人同心,要尽百年,若是二人生怨,二情不睦,不如相离。
“裴二,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夫妻之间,只剩下忌惮与防备,我宁可不要。”说到这,华令仪眉目微冷。
裴二听了,轻哼一声,伸手抿了抿并没有掉落的鬓角,掩饰心中的那份不自在,“你既然这么决绝,怎么把华家都赔进去了……”
“裴仲姬,”
华令仪极其愤怒地打断话,气得直呼其名,眼中冒火,怎么说她都行,华家是她不能碰之痛点,“裴二,你无非是想证明,你做的都是对的,”
“其实,真的没有必要,再不济,我与夫君,也曾同心同德过,我也过了十八年的舒心日子,这后面,我只当自己是死了夫君的寡妇。”
说到这,华令仪似笑非笑地望着裴仲姬,“你确定,你要和一个寡妇争,还是你一直都在当寡妇?”
“你……”裴仲姬气得一张脸,瞬间涨成通红模样。
瞧着裴仲姬的反应,华令仪心头微惊,“……”
不会是让她无意间说中了?裴仲姬和她同岁,小女儿史十三娘比阿眸还大上两岁,小儿子史八郎比小女儿大上六岁,这间隔的时间,也太长了点。
华令仪赶紧打住自己的臆测,她无意去关心别人的夫妻生活,“裴二,你走吧。”说完,瞧着裴仲姬,一张脸由红变青,接着又转黑,黑沉似能滴水,还有那双乌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有点吓人。
如今不比从前。
哪怕解不了怨,她也不想再结怨,逞一时口快,这十几年,她学的最多的,是隐忍与负重,妥协与退让,“裴二,比夫君,如今看来,我们俩是半斤八两,但有一桩你至少赢了,你有五个儿子十一个孙子,我只有一儿一孙。”
听了这话,裴仲姬回过神来,黑沉的脸色,微微好转,是呀,她还有五个儿子,反正她从来就不看中夫妻之情,她与史杰夫妻关系不好,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
她都不用避讳。
难得的,华令仪竟然会说软话,会认输,裴仲姬再望向她的目光时,犹如在看稀罕物一般,看来,那个传言,是真的。
所以,华令仪大受打击,从而性格大变吧。
被人抢了夫君,这事搁谁身上都受不了,更何况,那两人,还曾是长安城中,最恩爱的一对,到头来,亦不过如此。
果然,还是她是对的,所谓的夫妻情深,最不靠谱。
唯有家族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原本堵得难受的心,一下子松放开来,连那丝不自在,那丝被华令仪戳穿的窘迫,也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脸上露出了笑容,“你既然都说了认输的话,我倒不好和你计较了。”
“我说,你以后,真不打算见外客?”
“这是我的事,我没必要告诉你。”华令仪又看了眼裴仲姬,只觉得那笑容她看着碍眼睛,很不习惯,她更愿意看到裴仲姬气狠了的样子,那样顺眼多了,“但我的确不想见到你。”
裴仲姬不以为怒,反以为喜,“可我现在,很乐意见到你。”
华令仪直接忽视掉这句话,没有接。
好似突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厅堂里一下子陷入凝滞状态,彻底沉默了下来。
这时间,持续得有点长,直到岑傅姆走了进来。
“怎么了?”华令仪抬头望去,问道。
“回娘子,小娘子让仆做了黄茧糖点心,仆刚刚做好,小娘子让仆端两碟过来,给娘子和裴夫人尝尝。”
“放下吧。”华令仪说道。
旁边候立的慎妪忙上前接过食盒,先走到裴夫人案几前,打开食盒,放了一盘炸得金黄的茧糖点心,刚出炉,还带着热呼与香甜的味道。
“你尝尝,我家小十六最爱吃,厨子还是她阿耶特意给她找的。”
裴仲姬伸出的筷箸,在这一刻突然停了一下,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有暴走的冲动,俩人做了十来年的对头,提起华令仪讨厌之处,她能罗列一大堆,但要说最讨厌的,莫过于眼下这种。
无时无刻的炫耀。
对,在她在看来,就是炫耀。
按常理说,世上有几个父亲,会为了小女儿喜欢的一道点心,而特意去找一个厨子,要是别人说的,她裴仲姬会直接嗤之以鼻。
可是有从前和华令仪对阵的经验。
她却清楚,华令仪这话的确不虚,不合常理的事,从前张婴就做过不少,那样的一个人,情深意重,风姿绝伦,曾惹动长安城中多少女郎的心。
要是没有这后来的事,嫁人当嫁张五郎,或许能成为一时美谈,成为闺阁女郎所仰慕的一段传奇。
可惜了,后来发生的事,惊住了所有人。
仿佛在嘲讽所有人,都看错了,看走了眼。
这么一想,裴仲姬心头又舒服了几分,或许她一直错了,华令仪从来没有炫耀的意思,她说的,不过是事实罢了。
用了顿点心后,她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起身告了辞。
“裴二,我是说真的,你以后别再过来了。”华令仪起身相送时,赶在孩子没过来前,又对裴仲姬强调了一遍。
裴仲姬只呵呵两声,待小女儿过来,带着小女儿离开了。
——*——*——
张曦发现,阿娘自从见了裴氏之后,整个人的精神气,似有了些不一样,哪怕裴氏离开后,阿娘又换回了素服,戴上了帽子。
不过,瞧着阿娘在朝好的方向转变,张曦和大兄张昕都十分高兴。
后面王县君还上了一次门。
到了二十日那天,大兄张昕的衙门里也休沐,听说她要去逛西市,当即就自告奋勇,“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你去逛过?”
张昕点了点头,“之前和别人一起去过集珍坊。”
“下次吧,”张曦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这次不是我一个人,我是和杜三娘薛十七她们一起。”都是女娘子,大兄张昕跟着一道去,不是很方便。
“那行,你把陈荷和陈芳都带上。”张昕叮嘱道。
这个倒是没问题,因为今日出门要着男装,张曦原本就只打算把她们姐妹俩带上,不带傅姆。
东西二市是正午时分开市,日落前收市,因此,张曦在家里用了午食后,才出的门,她们约的是在西市的集珍坊相见,兴庆坊离西市有一段距离,大约是第一次去,充满了好奇,原本打算在车厢里歇午觉,此刻,却一点困意都没有。
用了小半个时辰赶到西市,又花了点时间,才走到集珍坊。
她到的时候,薛十七娘和杜玉君都来了,还多了三个人,杜女君、史十三娘,还有一位王家的九娘。
刚一进门,杜女君看向她的目光,先是火热,尔后又快速暗淡了下来,出言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她不一个人,难道还几个人不成,我可只约了她。”杜玉君这话的语气十分冲,张曦抬头望去时,瞧着杜玉君微微撅起着嘴,似有些不高兴。
张曦朝着杜女君点了点头,“你们来得这样早,吃了午食吗?”
“你不会是在家吃了午食?”发出声音的是王九娘,语气惊诧得过于夸张。
张曦不明就理,却见薛十七娘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含笑道:“集珍坊的吃食还不错,我们都提前出门,就是为了赶来集珍坊用午食。”
“已让坊里的厨房去准备了食物,都是些家常的菜式,只是味道十分不同,你等会儿一定要尝尝。”
旁边的杜玉君也没功夫再赌气了,神情有些懊恼地望向张曦,“十六娘,不好意思,是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没事,赶了这么一截路,我还能再吃一点。”张曦朝着杜玉君一笑,与薛十七娘一道进了包厢。这个包厢很大,中间围了一个圆台,圆台两边,有两排座位,很明显,这是一个小型的表演场地。
只是不同于外面大型的表演场地,这个因处于包厢里,较为私密。
圆台里有一名貌美的胡姬在弹奏琵琶,弹的《西洲曲》,声色婉转轻扬,很是悦耳。
杜玉君和张曦薛十七娘挤在一张方榻上,而杜女君与史十三娘还有王九娘坐在对面,她们是分榻而坐,坐下后,就认真在听曲子,等候午食上来。
“是我阿姐要来的,不是我邀请来的。”杜玉君刚坐下来,就拉着张曦轻声解释道,“史十三娘王九娘是来了之后,才碰上的。”
大姐杜女君平日里就和史十三娘关系好,所以,一见面,就凑到了一起。
张曦也很无语,她虽然身上有重任,想多了解长安城中的各家女郎,但这并不包括,已经排除掉的杜女君和史十三娘。
尤其刚才进来时,杜女君望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火热,眼睛还不住地往她身后探,想看看,她大兄张昕有没有来。
她实在有点吃不消,
而史十三娘,其实她的印象还不错,但就瞧裴氏与阿娘的关系来看,可能性为零。
“反正是出来玩的,高兴点。”张曦伸手拍了拍杜玉君的肩膀。
杜玉君抿了抿嘴,“我才没有不高兴,我很高兴。”然后问张曦,“你刚才是坐马车过来的?不是乘马?”
张曦嗯了一声,“我阿娘说,街上人多,让我坐马车。”她倒是想骑马,出门前,让阿娘给阻拦住了。
“本来还想见识一下你那匹西域品种的粟色马。”杜玉君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
张曦看了她一眼,见她似重新活过来了,又道:“你要想见,明儿来我家,就可以见。”
“我不去。”杜玉君拒绝得很干脆,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解释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多说。
过了一会儿,一首《西洲曲》奏完,便开始传午食了。
一汤三素五荤,还有茶果。
六张食案,几乎是同时抬了进来,她们三人也分案而坐,还有一名胡姬专门在旁边服侍,给她们分食。
张曦只打算象征性地尝一尝,因此直接把人遣退了,往食案上一扫,果然是家常菜,葵菜、韭菜与糜肉、鲊鱼、醋鸡、炙羊,与平时吃的没有多少分别,主食是难得的长粒白玉粳,点心是单笼金乳酥。
张曦每样尝了一口,便放下了筷箸。
家里有厨子,她很少在外面用食,今日这菜的味道,还比不上家里厨子做的,只是所有的菜里面,都多了一种新的味道,似加了一味调料,从前没有吃过,甜中带酸,又有点儿淡淡的辛辣,她不是很喜欢。
因着食不言的规矩。
张曦放下筷箸,并没有引来人的询问。
其他人吃得津津有味,尤其是杜玉君,又添了饭,此刻她才发觉,杜玉君是真能吃,其他人虽然也很喜欢,但唯有杜玉君,结束时,面前的食案,几乎都扫光了,只有那盅汤,因为份量实在太足,还剩下一些。
“怎么,你不喜欢?”杜玉君吃得红光满面。
张曦不想说扫兴的话,解释道:“晌午在家里吃的还没消食。”如今看来,以后再出门,她都要在家里用午食了,这种酸甜再加点辛辣的味道,她吃不习惯。
杜玉君听了,没多想,大约吃得意犹味尽,又抱怨道:“他们所有菜式里,都加了一味调料,可惜他们不外售,我找了他们的管事,只说从很远的地方运过来的,份量有限。”
“你要是真想知道,不该找他们的管事,而是找集珍坊的东家,而且不是你去找,让家里的大人去找。”张曦提着建议,这是她的经验之谈,“家里的大人出面,保管有用。”
杜玉君迟疑了一下,“为了道吃食,回家找大人,我阿娘阿耶肯定会训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