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各自决定
宫里,弘德殿东暖阁内,杨中侍恨不得刚刚没有跟进来才好。
今日上晌,卢王妃来了一趟宫里,定是她做了耳报神。
“珍娘,后天就是七郎和临平的婚期了,这件事我们翻过,好不好?”张婴开口打破了过于沉闷的气氛。
只是这话非但没让杨太后熄怒,反而更似添了一把火,“翻过?说得轻巧,你立即给我把人送回去,要不然,也不必回去了,直接送进大理寺的监狱。”
“珍娘。”
张婴脸色大变,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拨高了,“你别胡来。”
“到底谁胡来了?”
杨太后怒吼道,极为愤怒地瞪着张婴,一双丹凤眼里似有火星溅出,下死力咬了咬嘴唇,留下一排齿印,气得胸口一耸一耸的,起伏得厉害,“张子平,流放之人,非特赦不得回京,单这一条,就足够他死一百回了。”
“你平常那些小动作,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在意,但这回你别太过分了,我说过,我不想在洛京再看到一个姓华的人。”
张婴的脸色也很不好,他想过,杨太后知道他私下里把华家人从流放地接回来,会很生气,但没料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简直像踩了猫的尾巴,整个人彻底炸毛了。
“珍娘,他不会长待洛京,过些日子,他会离开。”
“我要的是立即,立刻,马上,要不索性给我彻底消失。”
“你要干嘛?”张婴身上多了份警戒,猛地抬头望向对面的杨太后,“人是我接进洛京的,你不能动。”
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目光如电的盯着杨太后,“珍娘,如果当初,一开始我就答应你的条件,如果阿华还归清河,你会放过华家吗?”
杨太后眼皮子忽地一跳,清晰地听到自己心头咯噔一声响。
所有的怒火,嘎然而止。
似水遇寒,骤然成冰。
动了动嘴唇,还没有开口说话,便听到张婴的声音响亮又斩钉截铁,“不会,平原华氏是你一早就选好了的,成为下一个赵郡李氏,来巩固你的权力,树立你的威信。”
“西市口,三百零七口,我当日亲手去收的尸。”
“如果你觉得人头数不够,我头上这颗,可以先给你去凑数。”张婴说到这,扶着案几起了身,往外走,走到屏风前,稍稍停了一下,“我在张宅等着你的旨意,要喜事变丧事,随你的意。”
紧接着,一串珠帘晃动声响起。
然后又归于寂静。
出了大殿,一阵寒风吹来。
张婴止不住打了颤栗,拉了拉身上的大袖袍,才想起,把罩在外面的大氅落在了暖阁内的玄关处,只是此刻,他没有转身回去的打算。
很快,人就冲进了大雪中。
一路上,谢绝了宫人递过来的油纸伞,直到从左掖门出了宫。
陈义从车厢里下来,见到自家郎主满头白发,吓了一大跳,直到看清是白雪覆发,忙不迭地让自家郎主进了车厢,又伸手去抹郎主头顶上的雪花。
跪坐下来后,见到郎主不仅头上,眉毛还有睫毛上,都落有雪花,进宫时穿着的那件大氅也不见了,忙转身从下面的柜子里翻出一件旧的大氅,罩到自家郎主身上。
怎么今日出宫,伞没撑,衣也没穿?从靴子上的雪迹看来,刚才郎主分明是亲自走路,而且还走得很快。
陈义心头疑惑重重。
毕竟,很早之前,他就听郭中侍提过,郎主每次进出宫,都是乘坐肩舆。
眼下瞧着郎主冻得发青的脸,还有浑身散发出来的阴郁,让陈义话到嘴边,没敢问出口。
车厢内燃烧的炭火,身上厚实的大敞,使得张婴身上渐渐暖和起来,激愤的心绪,慢慢地冷静下来,整个人思绪回笼,见马车还没有动,开口问道:“阿义,怎么还不走?”
“好,马上。”陈义急忙回话,走到车帘处对车夫吩咐一句,“走吧,回张府。”
话音一落,但见张婴抬起头来直接吩咐道:“不回张府,先去瑶光寺。”
陈义诧异地回头,可惜自家郎主已经低垂下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看到一张侧脸,无比清瘦,陈义只得对车夫再吩咐一声。
宫里的事,自家郎主从来不提,陈义也不敢多问。
车厢内,瞬间沉默下来。
张婴跪坐在方榻上,伸手想去摸左边柜子里的寒石散,又突然想起,车厢里的存货,最近都让小女儿扫荡一空,连一包都没有留。
很是丧气。
靠在身后的隐囊上,张婴闭上眼,当日西市口的一幕,如影随形一般在他脑海中浮现。
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染红了满目。
他当时就想呀,这一辈子,他绝不会眼睁睁再看着身边的任何一位至亲走上西市口,所以他选择重入朝堂,也就在那一刻,他深刻认识到,没有什么比权力更重要。
“阿义,从明天开始,你亲自带着几个护卫,跟在法护身边。”张婴突然出声,又交待道:“直到法护离开洛京城。”
“郎主……”陈义打小就跟在自家郎主身边,如今郎主的一应起居,都是他在照料,他哪能离开。
却见张婴摆了摆手,打断陈义的话,“你记着,护卫到法护平安离开洛京的那一天。”
不容商量的语气,陈义只好垂手应了一声唯。
——*——*——
宫里东暖阁内的寂静,在杨太后的一声咦中,得以打破,“他连大氅都没穿,阿弃,你赶紧给他送过去。”
听到这句话,话里透着急切。
杨中侍才觉得自己重新又活过来了,才觉得,这暖阁内,终于能够正常呼吸了,他才敢开口说话,“娘娘,这么长时间,人怕是已经出了宫。”
“你怎么也不提醒一句?”杨太后没好气地瞪了眼杨中侍。
“娘娘,”杨中侍叹了口气,“你既然这么关心尚书令,为什么,刚才还发那么大的火,又发狠话把人气走。”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紧张的气氛了。
杨太后听了,一张脸蓦地黑沉了下来。
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一见杨太后这副模样,杨中侍便知道,她这是后悔了,“只是一个黄口小儿,能掀起什么大浪,娘娘又何必如临大敌,单单为这事,坏了娘娘和尚书令的感情,倒显得有些得不偿失。”
在他印象中,张婴很少翻旧帐。
今日突然提起当初的事,还发了那样的狠话,可见是真生气了。
“要你多嘴。”杨太后恶狠狠瞪了眼杨中侍,“孤自己不知道权衡?”
一个黄口小儿,她当然可以不在意。
只是这个黄口小儿,是张婴扔出来的一枚探路棋,试探她的反应,一旦她松口了,或有半分退让,下一步,张婴就会把其他华氏族人从流放地接回来。
又或者,等不到下一步,张婴早已经生了这样的念头,已经在做这样的谋算了。
如其不然,他真要有心想瞒。
那个黄口小儿回京,根本就不会有机会让她知道。
想通了这些关节,她才会如此生气。
她从来不愿意和他吵,她从来不会干这种杀敌一千自损三千的事,
“对了,临平大婚那日的赏赐,再加厚一倍。”
杨中侍听了,倒吸了口凉气,饶是见惯了杨太后的大手笔,这一回,还是被杨太后的阔绰给吓到了,“娘娘,朝中的那些谏议大夫,只怕会议论。”
“议论就议论,孤不怕,”杨太后语气不善,又似在赌气,“反正让他头痛去,免得他太闲了给孤添堵。”
“孤没有女儿,新平还小,清妃更小,孤留着这些死物做什么用。”
杨太后说完,吩咐杨中侍亲自去拿清单。
——*——*——
瑶光寺尼院,张曦和阿娘正准备用晚食,却突然见陈义走了进来。
华令仪抬起头,看了眼候在屋子玄关处的陈义,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陈义是张婴身边的侍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她猜测,张婴大约就在寺外。
果然,她才问完话,就听陈义说道:“仆奉郎主之命,来接小娘子回府。”
“现在外面还下着雪,明天等雪停了,我会让人送十六娘回去。”
“夫人,郎主还在外面等着。”陈义提醒道。
华令仪沉默片刻,转头让胡月去取了斗篷过来,伸手抱起小女儿亲手给她换了双圆头羊皮靴。
只是张曦却没有老实穿上,阿娘现在越来越沉默,有时候,连她都分辨不出阿娘的情绪,到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譬如此刻,“阿娘,你要是不想我走,我就不去了。”
“别闹,别让你阿耶久等。”
“那我亲自去和阿耶说,我今儿不跟他回府,见了阿耶我就回来。”张曦抱着阿娘的脖子撒娇。
华令仪看了眼怀里的小女儿,“你阿耶有段时间没见你了,好好跟着你阿耶回去。”这些日子,张曦虽常回和惠坊,但都是白天过去,而张婴很少白天在府里。
“可是我饿了。”张曦说到这,还特意用眼睛瞄了眼食案上冒着热气的汤饼。
“小娘子,郎主也还没用晚食,等着和小娘子一起吃,”
陈义的话适时响起,“车上常备有吃食,绝不会让小娘子饿着的。”
张曦转头横了陈义一眼。
天太冷,她不愿出门。
陈义无奈地伸手摸了摸鼻子,撇开眼,他也觉得,这风雪天接小娘子出门不好,偏郎主执意,而且郎主的情绪明显不对劲,他也不敢劝。
“老实点,别耍性子。”
华令仪转过女儿的脸颊,伸手接过胡月递上来的斗篷罩在襦裙外面,又吩咐岑傅姆和胡月跟上,对张曦叮嘱道:“听话,跟你阿耶回去,明日再回来。”
张曦轻哦了一声,只觉得阿娘今日有些异常。
往常,阿娘都随她的意。
今日倒像是赶着她走。
出了起居室,一阵寒风吹来,张曦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没有再矫情的要自己走路,让胡妪抱着她出门。
华令仪目送女儿离开,又在廊庑下站了许久,直到慎妪走了过来,“娘子,回屋先用晚食,不然,煮好的汤饼该冷了。”
“不吃了,撤了吧。”华令仪回转身往屋子里走。
“娘子。”
慎妪忙伸手打起毡帘,又劝道:“多少用一点,娘子身体本来就不好,哪能不吃东西,如今九郎回来了,以后慢慢会好起来的,娘子更应该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是呀,法护能回来,其他人也能回来。
华令仪突然抓住慎妪手,“阿慎,我想撮合法护和阿眸,给他们定下亲事。”
慎妪心头微惊,“娘子,九郎和小娘子俩人的年纪相差有点大。”
“不过相差十岁,定下亲事后,到时候让法护迟几年娶亲,阿眸早几年出嫁,也就差不多了。”华令仪越想越觉得可行,侄儿已到了婚娶的年龄,如果还是从前,如果还是华家儿郎,侄儿的亲事自然不需要她来愁。
可眼下侄儿的身份,注定难以娶到合适的名门淑女。
华家长大成人的男丁,只有法护,她不愿意委屈了法护,
慎妪瞧着自家娘子的神情,一阵心惊肉跳,她能理解娘子的想法,可她更害怕郎主,轻声提醒道:“娘子,郎主恐怕不会同意。”
别的事上都好说,唯独孩子的事上,她从没见郎主让过步。
“阿苟的亲事,他自作主张一回,阿眸的亲事,也该由我做一回主。”华令仪目光微冷,她当然知道张婴不会同意,所以也没想过要让张婴同意。
此刻,慎妪心中叫苦连连,“娘子,十六娘还小呢,要不再等上几年。”
“可法护年纪不小了。”华令仪叹息道。
“所以仆才说,俩人年纪相差有点大,娘子,横竖九郎不会立即离京,还要在洛京待上一段日子,娘子不妨多想想,再做决定也不迟。”慎妪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这件事,一旦捅到郎主面前,几可预见,无法善了。
华家在崖州的族人,将来,还需要靠郎主去接回。
她不希望自家娘子和郎主闹翻,尤其是为了华家人闹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