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可凡事都有个例外,譬如撞了南墙,知道了痛,多年之后还是要再撞一次的。
或许是因为相隔的时间太长,这一次疼痛感来得轰轰烈烈,甚至叫韩雪绍有一种硬生生被撕裂的痛楚。她甚至觉得被污秽瘴气所侵蚀的感觉比隐水的剧毒更要让她难以忍受。
门窗紧闭,夜空中的明月浸不进半点余辉,门内的犀膏烛香气沉郁,黏稠似蛛网。
韩雪绍在床榻上盘膝而坐,紧闭双眼,她双手掐诀,置于膝上,如杏的朱唇微启,反复默念清心咒,豆大的汗珠不断从她的额上滑落至下颔,顺着锁骨的弧度滑进衣襟深处。
她的衣襟半敞着,肩头的衣裳像被侵蚀一般溃烂,露出右臂上的狭长刀伤,边缘处泛着青紫,血珠正往外渗着,一颗,两颗,就好像潮水涤荡时涌动的细碎泡沫,密密麻麻。
而在那伤口之上,真气早已被吞噬殆尽,青紫色的烟雾笼罩在她周身,难以消散。
瘴气,邪气,魔气,污秽之气……千百种称呼,无一例外,所形容的都是这种气息。
倘若是剧毒,韩雪绍尚能够将全部精力用来对付腐蚀所带来的疼痛,然而这是来自深渊之底的污秽气息,她不但要对付随之而来的疼痛感,还要分出精力确保不走火入魔。
清心咒在唇齿间念了一次又一次,恍惚间,她不慎咬破了舌尖,丝丝腥甜在口中蔓延开来,她的意识有片刻的清醒,转而又重新被拖拽入深渊,一瞬间有种下坠的失重感。
四肢百骸俱是疼痛难忍,刀伤割裂皮肉的感觉熟悉得仿若昨日发生。
就好像有一柄刀,一柄刃口翻卷的钝刀,在她的身上划动,缓慢地剥离皮肉。
韩雪绍倒是想要抽离魂魄,放任身体疼痛,然而此时此刻要是抽离魂魄,魂魄离体,恐怕更容易被空气中浮动的邪气所侵蚀,麻痹神经的丹药已经不起作用,她只能燃起得来不易的犀膏烛,强迫自己的意识向着识海深处下沉,但疼痛感却又将她重新捞了起来。
这时正是夜半时分,房门外静悄悄的,想必这铸剑楼内的所有人都已经歇下了。
犀膏烛的气息深沉,神秘,浓厚,油脂一样黏稠。
和血腥味相交织,却又化作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将她的魂魄沉沉往下拖拽。
一个是将她往深渊中拖拽,一个是将她往识海中拖拽,互不相让,所以韩雪绍才觉得浑身上下就像是被撕裂一般的疼痛,然而,她又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熄灭那根犀膏烛。
呼吸声逐渐变得黏稠,每一次吐息都像是热腾腾的风箱往外冒气,连喉咙都发疼。
韩雪绍咬了咬舌尖,齿列挤过原本就有的细小伤口,渗出更多的血液,也为她的意识带来一丝清明。她心知这是第一次,却一定不是最后一次,在进入丘原绝境之前,她必须要自己掌握该如何与这来势汹汹的污秽之气相对抗,否则进入了绝境,倘若她一人独处之际毒发,四下无人,她找不到谁可以依靠,疼得在绝境中直接昏迷过去,后果不堪设想。
她勉强打起精神,招出了水镜,然而手腕无力,指尖发颤,刚将那面薄薄的水镜置于掌心中,还未等她注入真气,邪气就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一般直窜而来。她悚然,立刻撤去真气,手腕一抖,水镜登时落地,因着轻薄,落在厚厚的羊绒地毯上,也不见半点声音。
眼前一片昏黑交织,她猛地喘了一口气,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几乎要昏厥。
也就只有在这种关头韩雪绍才会惦记起系统的好来。它不是能凭空变出一本书来么,三千小世界,三千大世界,听它的语气,大约是从其他哪个世界来的,或许能找到根除此诅咒的方法……韩雪绍自嘲般笑了笑,她恐怕是昏了头,竟将希望寄托在系统身上了。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好像有人唤了她一句“门主”。
兴许是回光返照,想起了往事。韩雪绍仍然紧闭双眼,身形却如芦草,摇摇欲坠。
“门主,我听严流说,你如今还在穷迢城,是否有什么事情耽搁,未能前往丘原?”
这句话,记忆中可没有。
韩雪绍猛地睁开眼睛,就像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胸口起起伏伏。
声音的来源之处,正是躺在地毯上的水镜,水镜倒扣着掉下去,故而阳面遮挡。
视线被遮蔽,镜面那一端的人还在观望,半晌却不见人影,只听得几声喘息,心中疑惑,稍微抬高了音量,又唤道:“门主?我好像听到了你的声音,你……莫不是受伤了?”
韩雪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即刻俯身去捞那面水镜,险些跌下床去。
眼眶发酸,她闷闷地从喉间挤出一句“隐水”,将那面水镜翻过来,照出景象。
少年——不,少女就像上一次那般,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边观望镜面,边留意有没有人走过来,眼中含着担忧。她对法宝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所以也能够顺藤摸瓜地掌握使用水镜的方法,韩雪绍真气溃散,这才叫她顺利地夺过了控制权。
看见韩雪绍此刻的情形后,隐水吓了一跳,她似乎也没想到诅咒竟会如此严重。
韩雪绍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你说,严流告诉你,我如今还在穷迢城?”
“那个等会儿再解释。”她一下子凑近镜面,端详着韩雪绍肩头的伤口,语含疼惜,“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门主,劳烦你将水镜贴近伤口,我也好仔细看看你的伤。”
上回没让她瞧见伤口,如今毒发,伤口溃烂,真气拂去,也能够看得更清楚了。
韩雪绍实在无力,只好半倚在软枕上,将水镜贴近伤口,半晌后,听到镜面那端的隐水低声说道:“一般的诅咒不会如此严重,所以我上次告诉门主,‘就算是毒发你应该也能熬过去’,不过,看这伤口的溃烂程度,这恐怕不是随意一柄魔界的兵器就能造出来的。”
她重新将镜面翻动,望见隐水在那头皱着眉,朝着水镜递出几缕真气。
也正是这几缕真气让水镜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一丝一缕的凉意顺着韩雪绍置于镜面上的手指攀援而上,蹿上天灵盖,她顿时清醒了许多,也明白这是水镜那“镇心”的作用。
韩雪绍这边有瘴气阻隔,不敢动用真气,而那一端的隐水却能很轻易地使用。
隐水见她神情有所缓和,稍微松了一口气,神态却更显肃穆,启唇说道:“门主,我如今所处的地方距离穷迢城风雨兼程也需要花上一日时光,等到我过来,恐怕就来不及了。所以,我接下来所说的这些话,请门主认真倾听,按照我所说的步骤去做,好不好?”
听到韩雪绍说了个“好”字,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的隐水朝着不远处的篝火张望了一下,其他人在帐中正睡得昏沉,没有注意到她的悄然离开,于是她走得更远了些,以免声音落入旁人耳中。尤其是那位静心打坐的青谣派长老,这些话,是万万不能叫她听去了。
“门主不需要再念清心咒。”隐水顿了顿,说道,“若是门主点燃了犀膏烛,便将犀膏烛一并熄灭,收入芥子戒中,将全身上下的真气尽数收回识海,仅盘踞在丹田的四周。”
依照常人的思路,邪气侵扰,自当倾尽全力去抗拒,可隐水这话,却又是让她接受。
韩雪绍深吸一口气,没有再念清心咒,幸好放置犀膏烛的地方离床榻并不远,她一拂袖便将烛火灭了去,上一刻还张牙舞爪与邪气抗衡的真气,下一刻就已经尽数收回,收拢在丹田的四周,护着最后一丝防线。
没了负隅顽抗的对手,瘴气立刻倾巢而动,像某种贪婪的野兽,顺着她四肢百骸向内渗透,这种感觉很不妙,她脸上流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拿着水镜微微地晃动了几下。
“没事的,门主。”隐水的声音柔和,宽慰道,“你还有……我的药骨,它会保护你。”
果然,如隐水所说,在瘴气没入血肉中的一瞬间,房间内亮起了盈盈的光芒,是从韩雪绍肌肤下涌现的温润光芒,如同玉石,污秽的气息不断碰撞在骨骼上,发出刺耳的响,撞出一阵阵激荡的疼痛感。尽管依旧是疼痛,却痛在身上,并不在魂魄之上,尚可忍受。
偶有逃脱的几缕,横冲直撞的,欲要窜进丹田中,刚一触碰就被真气彻底碾灭。
“据我所知,诅咒不会一直持续。”隐水解释道,“它是短暂的,偶发的,所以,门主如今所要做的并不是将它摧毁,而是忍受它,只要熬过午夜的这一个时辰,就足够了。”
要是寻常兵器,韩雪绍体内的真气充盈,足以和它相抗衡,熬过一个时辰绰绰有余。
所以,这幅景象才如此叫隐水感到不可思议——她瞥见韩雪绍裸露在外的一点胸口,后知后觉地露出尴尬的神色,红着耳尖,稍稍挪开了视线,继续说道:“门主,那个叫‘祝追雁’的半人半魔混血,那一半来自于魔界的血统,至少是属于魔君以上级别的存在。”
韩雪绍终于有了气力,见她这副模样,便抬起软绵绵的手,拢了拢衣襟,一阵细细簌簌过后,等她将胸口那一片玉膏般的肌肤遮得严严实实,隐水这才转过头,望着有些狼狈的韩雪绍,倒也不甚在意,正色问道:“门主,当初伤你的兵器,具体是长什么样子?”
那柄刀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回不过两秒,不过也足够韩雪绍看清楚了。
她将祝追雁抛出的那柄古怪的刀描述了一遍,在隐水垂眸思索的同时,她也在回忆原作中的剧情。那该死的作者花了许多笔墨去描写香艳的场面,对祝追雁的武器却是一笔带过,唯有在与安尘池对峙的时候才写了写,写的也不是武器,是她的能力,名为“叠”。
当初韩雪绍去“请”迟嫦嫦的时候,回廊变幻,景象扭曲,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通体雪白,泛着血色的光辉。”隐水结束了漫长的沉思,说道,“这是骨刀。”
与此同时,韩雪绍也在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原作中安尘池会先斩断祝追雁的手臂。
骨刀,顾名思义,是生长在身体里的一截骨头,抽离身体的时候,即刻化为刀。
“骨刀,并不是每个魔族都能有的,就像我此前的推测那般,它至少是拥有魔君以上的魔族血统才能够生出的兵器,而且范围可以缩小到几个种姓的魔族。”隐水道,“可惜我对魔族并不了解,或许门主可以问问经常和魔族打交道的人,兴许能够知晓她的出身。”
韩雪绍首先想到的就是谢贪欢。
没等她再想下去,紧接着,她就听到镜面那端的隐水老妈子似的连连叹息。
不用问也知道,此刀蕴含的诅咒凶狠,她前途未卜,隐水离得远,又在担心她了。
韩雪绍强忍疼痛,支起身子,指节在镜面上敲了敲,“别担心了,我还有你的药骨。”
然后,她刻意转移话题,也有一半真心想知道的意思,问道:“隐水,你老实回答我,为什么你第一句话说的是‘我听严流说,你如今还在穷迢城’?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隐水上一次确实是说途中遇见了严流,不过他如今变成了她,严流不该认出来。
况且,就算是认出来,因着韩雪绍这一层关系,严流应该也不会给隐水好脸色看。
隐水这次沉默的时间格外久,她的嘴唇动了动,眉眼微抬,很艰难地说道:“这是因为她是器修,门主与她争斗了这么多年,应该也知道她的实力算得上器修之中顶尖的了。她对法宝的感知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强上许多,甚至能与巅峰期的鸣蛇相媲美……”
“我无所事事地闲逛,偶然加入了一个寻宝的队伍,四处搜刮绝境。”她说道,“我们正巧缺了一个器修,到处招人。我原是在城中遇到过严流,知道她在此城中,然而我没料到她竟然会对寻宝感兴趣,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她大约是为了锻炼她身旁那个弟子而来的,但严流出现的时候,我着实惊了一惊,盼着她别认出来我。她确实没将我认出来,不过在挑选队伍的时候,我不经意和严流对视了一眼,她就走了过来,问我是哪个队伍的。”
隐水的声音愈发的低,“她说,她很好奇,为什么她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感兴趣。”
抛开那本烂书的剧情不谈,严流这辈子只对法宝感兴趣,从来没对人产生过兴趣。
她确实该好奇。但韩雪绍只是一想严流那张脸,就觉得气血上涌,呼吸骤变。
见她神情变化,隐水赶紧解释道:“门主不是说要我多见见外面形形色色的人么,我这些时日与队伍里那几个修士相处得不错,他们见到严流要加入,简直欣喜若狂,我见到他们那副模样,也不好意思拒绝。所幸这几日相处下来,严流并没有发觉我有什么不对劲。”
往日,严流的目光基本上都在韩雪绍身上,基本没注意过隐水,如今隐水改头换面,她自然没有将面前的姑娘和记忆中那个寡言的青年联系在一起,只当他们是不同的人。
那句“去见形形色色的人”,韩雪绍大约确实是说过的,不过她没把严流当成人。
“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确实不应牵扯到你。”也不知是疼还是气,她闭了闭眼,才缓过神来,极力用平和的语气,继续问道,“那么,你是如何从她口中打探到我的消息的?”
隐水噎了一下,说道:“这是因为、因为,她今日白天里的时候,闲来无事,招出了山河卷,将藏锋笔点在你的名字上,本想咒你两句,被我发现了,我连忙阻止了她,找了些事情当作借口,这才将她的心思分在法宝上。当她收回法宝之际,我瞥见山河卷上似乎显出了地域的形状,便指着你的位置,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何处,她告诉我是在穷迢城。”
闲来无事咒我两句,严流,你可真行。
韩雪绍想,她要是渡劫失败了,让严流来讲两句话,指不定能将她气得活过来。
说着,疼痛感竟然真的褪了许多,掐指一算,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一个时辰了。
“我希望你远离严流,不是因为我与她之前的私仇,而是因为我怕她将你……认出来,毕竟,她可是一个器修。”韩雪绍轻抚镜面,说道,“一个器修,为了法宝能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在她令青谣派压至伧陵下,要挟我交出五色玉坠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了。”
隐水点头,“门主放心,我心知肚明,出了这个绝境,我便要与她分道扬镳了。”
既然她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韩雪绍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二人隔着镜面寒暄了几句话,见对方脸上皆有疲态,便道了别,各自要休息去了。
临别时,隐水又将韩雪绍身上的诅咒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遍,并叫她以后留心祝追雁。
韩雪绍应下了。
不过,她这个时候没料到,几日后,话题中的人物,祝追雁,在驭龙山庄,竟引起了轩然大波,惹得安尘池勃然大怒,祝追雁也不作解释,冷着一张脸,就这么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