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博士语气温和,却仿佛笃定他的答案一般,透着股坚毅。邓槐灵下意识地摩挲着黑戒,回忆起他和Rosie在贫民窟追捕车光旭的时候,那个黑客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有关玛丽·埃利斯记忆里的秘密——
“她是市长的情妇,知道很多政府核心机密!”车光旭被他踩在脚底,目光中充满不甘的挣扎。
“记忆中枢被毁掉了,只要你放我走,我可以向你分享最重要的那个秘密,那是塞西娜政府密切追踪的一样东西……”
玛丽·埃利斯的记忆中枢已经被毁,但现在他们拿到了寄放在医生那里的记忆泵。这枚暗紫色的小多面体远程复刻着玛丽的记忆,因为内存有限,情感波动最强烈的部分会保留下来,其他片段一律自动删除。
就像一场记录她人生的电影。
“足以颠覆塞西娜?”邓槐灵重复了一遍,“她不是个女明星么,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应该有人告诉过你,她是市长的情妇。玛丽·埃利斯的身份极为特殊——我不能告诉你有多特殊,但市长很喜欢她,将她作为了秘密计划的一部分。”
“听起来很棘手,而且你也不打算给钱。”邓槐灵笑着说,“——陈博士,你错把我这当成什么公益机构了吗?我是个赏金猎人,委托办事就得收钱。”
“不仅仅棘手,这个秘密的危险程度极有可能让你丧命。”陈维补充道,似乎不觉得这会吓到面前的猎人,“我付不起钱,是因为根据危险比例来换算,酬金太高了。但我可以提供给你同等价值的酬劳,比方说,关于Rosie的一些情报。”
他朝赏金猎人身后的仿生人微笑了下。Rosie正背对着他们,大概没注意听两人之间的谈话,而是被房间另一侧的金属球吸引走了注意力。
银光闪闪、足够容纳一名成年人的球状设备,内部垂下许多电极,Rosie用手指轻轻触摸它的表面,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邓槐灵的目光也在仿生人的背影上停了片刻。“很诱人,但是很可惜,还没到我心里的价码。即便不知道底细,他也是值得信赖的搭档,我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查清他的身份。”
“这和一年前的你大不相同啊,”陈博士感叹道,“当初我在为Rosie筛选搭档的时候,看中的是你敢与政府对抗的勇气,甘愿流血也要查个水落石出,那个稚嫩的……却令人钦佩的赏金猎人。”
“你调查过我?”邓槐灵嘲讽地道,“那你应当明白,那时我收获了怎样的下场。我不会再做类似的傻事。”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陈维不紧不慢道,“看来我选错了人。那好吧,你可以回到你的公寓,继续当那个‘目空一切的A+猎人’了。”
他复述唐在自由搏击场说过的话,本意是激怒邓槐灵。但是对方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大发雷霆,而是轻笑一声,走近了几步,随手搭上他的肩膀。
“博士。”邓槐灵扬起眼睛看着他,陈维不由得感到莫名的压迫,“我怎么觉得,你对并没有那么忠诚呢?今晚你的行径,像是处处在和政府、和公司作对。”
他稍停一下,观察陈维脸上的表情,“假如我把这次会面的内容报告给公司,你认为会有什么后果——尊敬的首席科研官?”
陈博士面上平静无波,但微抿的唇角泄露了他的紧张。然而他很快恢复了风度,推正眼镜片,镇定地说:“你不会的,邓槐灵。”
“尽管我们刚见面不久,我之前可是整整观测了你一年的时间,对你的性格了如指掌。即使你不接受这次任务,也绝不会出卖我。”
“好吧,我确实不会。”对方言之凿凿,看样子十分信任他的为人,邓槐灵便爽快承认,“但是我对你的委托毫无兴趣,今晚就到这里吧。如果你不再提这件事,我也会对你的把柄守口如瓶,我们互不相欠。”
他利落地结束话题,拉过在设备堆里探头探脑的Rosie,打算离开。
“即使二区的所有人都会死,”陈维突然在背后说道,“你自小在二区长大,认识的、了解的、打过招呼的、素昧平生的那些人都会死,也不感兴趣吗?”
“什么?”邓槐灵倏地回头,表情错愕,显然很在意二区的话题。陈维在长达数个会合的交锋中,终于稳且准地刺中了对方的弱点,于是赶紧跟上没说完的话。
“政府和‘术’都在寻找一种技术,一种可以直接入侵并控制人脑的简易技术,这就是我要说的秘密。我很想把数据和表格摊在你们面前,但那终究非常抽象。所以,”陈维在操作界面按下几个按钮,对他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坐到刚才Rosie非常好奇的球状设备里去。
“眼见为实,请吧。”
*
“记忆之海与真实世界的时间比例是24:1,你们有充足的时间把记忆泵中所有内容探查完毕。”邓槐灵与Rosie各自坐进金属球的舱内,陈博士为他们连接电极,启动了设备。
“玛丽·埃利斯的记忆会通过设备解析,输出为你们能够理解的方式,你们只要看着就好了,过程有点像全息电影。”
陈维把他们从黑市带回来的小东西放在了主控台上,记忆泵悬浮在空中,散发出深紫的光,一行一行的指令滚动着,正在将信息转码。
灰色的雾涌了上来,有生命一般缠绕着他们,吞没了整个实验室。随即邓槐灵反应过来,那不是真的雾,只是进入意识领域时的幻觉。
他的大脑为突如其来的场景巨变设置了缓冲,等到灰雾散去的时候,实验室的一切消弭了,他们正站在广袤的海面上。
海面无风自波,细小浪纹扑上脚背,每踩一步便有清浅水声。一堆数据闪烁,Rosie的虚拟形象也加载出来,在他身边蹲着,兴致勃勃地掬起一捧水,任由透明的海水从手心流下。
“你们眼下所在的是初始界面,朝任何方向走出一段距离,即视作开启玛丽·埃利斯的记忆。”陈维的声音远远传来,在天穹下有些缥缈,“过程中可能会有不适感,都是共情的正常现象。但原主情感过于强烈、导致程序混乱时,这个领域会崩塌。”
“意思是我们有可能被砸死在这里?”邓槐灵问。
“运气不好的话,会的。”陈维开玩笑似的说,“不过也只是意识死了,躯体并不会死,仅此而……”
“陈博士,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和邓先生死的。”Rosie了然地说道。他从海面上移开目光,站起身来,抬眼望向高而远的苍穹,仿佛透过意识领域与陈维对视。
“是的,回到现实的出口一直向你们敞开,万一遇到危险,只要进入‘甬道’,就能够回来。另外,我会时刻盯着你们的情况,虽然出现意外的可能性极小,但这毕竟是个未经探索的记忆泵,我不敢说绝对安全。”
“‘甬道’?”
“对,沟通着虚拟与现实的通道,随你们的心意开启。只要专注在‘出去’这一个想法上,程序就会收到指令,创建临时连接,前提是这个指令足够清晰。”
Rosie眨了眨眼,在心里默默想象。一刹那,湛蓝的海水打起了旋,水花呼啸着分开,呈现出幽深的通道。
跳下去,就可以从虚拟抵达现实。
“要说的都差不多了,接下来是你们的时间。”陈维轻声说,“你们无法影响这个世界,只是来观览记忆化石的游客,可是这个世界,也许会影响你们。”
说完这句话,他便切出了玛丽·埃利斯的意识领域,空留下海面上的两人。
Rosie转头看向赏金猎人:“邓先生,我们要往前走吗?”
邓槐灵没有说话,而是像仿生人刚才做的那样,蹲下来,掬起了一捧水。海水从他的指尖流落,坠下无际的黑暗隧道——程序感应到他的心意,开启了甬道。
他在考虑离开这里。Rosie意识到,对方现在非常犹豫。
“你有听我跟陈维的对话吗?”邓槐灵垂下眼睛。
“博士希望你亲眼见识玛丽·埃利斯记忆中的秘密,以便完成后续委托,”Rosie说,“但是你怕麻烦。跟收留我的那个雨夜一样,遇见了能要你性命的麻烦。”
“你还真是一针见血,”邓槐灵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一直在走神。”
“我知道你最终会接受那个委托,邓先生。你是那种容易心软的人,结果对我来说可以预料,所以我对过程不那么感兴趣。”
Rosie低下头来,两人一起凝视漩涡般的水流。他有些意外,邓槐灵在陈维面前——外人面前自始至终的强硬风格,此刻消失无踪,他感受到了对方的踌躇、茫然……甚至一点点委屈,好像大狗把下巴搁在了他的手上。
“心软?我么?”邓槐灵指了指自己,语气依旧冷硬,“你是不是搞错——”下一刻他闭上嘴,因为Rosie伸出手,指尖轻轻放在他发顶上蹭了蹭。
“就像那天晚上,你分明清楚我身上蕴含的危险,我的深层程序、身份库,政府暧昧的态度,直到现在都没有解决,可你最终把我带回了家。”Rosie发自内心地说,“邓先生,我很感激,一直在想能报答你什么。”
邓槐灵摇头:“有什么值得感激的,我只是怕留你一个人在那里会有事,而这全都是因为我坐视不救,我怕自己后悔。”
“那就去做不会让自己后悔的事。”Rosie的语气理所当然,“陈博士说过,放任这个秘密不管的话,二区的人会死。”
邓槐灵闭上了眼。他感到Rosie手指的温度,对方尝试传递给他一种安定的力量,缓和梳理着凌乱的心绪。“我怕有人因我而死。”他低哑地说。
已经遭到过一次报应了,作为他年少轻狂的代价。这座城市自有其黑暗法则,个体不应该试图去打破,他第一次触及到政府根部的利益,就被杀死了所有朋友,唐也间接因为他的过错失去了手臂。
他不是经常回头看的那种人,但这份沉重的代价将日复一日压在肩上,影响他的每个选择。
“我还和你在一起呢,邓先生。我不会害怕,也不会因你而死的。我保证无论你选择什么,向前走也好,跳下甬道也好,我永远在你身边。”
邓槐灵忽然笑了笑,淡淡说:“不要随便作承诺,一般都很难实现。”
“可是‘甬道’消失了。”Rosie提醒道,“你信了,不是么?”
邓槐灵一怔。刚才出现了通道的海面上,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海水合拢了,填充曾经幽深的罅隙,白色浪花翻卷着,他已经为自己做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