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就像是乌云铺天盖地压下来,泅着一场暴雨,严严实实地将韩雪绍笼罩在阴影中,她逐渐觉得喘不过气来,喉间泄出的几声低切喘息,混合着闷闷的咳嗽,虚弱至极。
该死。
她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酝酿着一场风雪。
拢海之手已经离她很近了,近得她能够感觉到那上面气息的波动起伏。
也正是因为这个,韩雪绍逐渐发觉视线越来越模糊,从光亮如白玉的地面反射中,她看到自己面庞上原本娇嫩白皙的皮肉被剥离,露出白骨,和之前踏入水镜幻境中不同,那是一种暗示,而如今发生的,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她的寿命正走向尽头,头也不回一下。
她没办法动用真气,没办法动用五色玉坠,或是身上的其他法宝。
舌尖轻轻一触,珠子大小的丹药或许在齿列间滚动了几下,因为她听到了些微的响。
韩雪绍闭了闭眼睛,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脑海中属于系统的声音根本不敢开口,忧虑搅乱她本就混沌的思绪。
韩雪绍只好强打起精神,拾起自己散落在地的玉簪,尖端朝下,狠狠地刺破手臂。
然后,她伸手过去,挤压着那块青紫的皮肤,想要从伤口中挤出一滴血来。
可是在拢海之手的影响之下,手臂的皮肉干枯,纵使她如何挤压,也流不出一滴血。
耳畔的低语声愈发明显,夹杂着嘶哑的笑声,盖过周遭的一切声音,如堕深渊。
你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倒是将诅咒也一并摘去,怎么反倒是同它狼狈为奸了?
到了这个时候,韩雪绍心里反而觉得好笑,她已经用上了自己能够想到的一切办法,然而事态终究无法转圜,人倒霉到了一定地步,大抵就是像她这般,进退维谷,再难挽回。
系统终于忍不住了,语带哭腔:“雪雪,你别放弃啊!肯定有其他办法的!”
“为什么这么难过?”韩雪绍在心中回答它,“我并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害怕。”
系统呜咽一声,“因为......”
话音未落,一个极轻的、毫无存在感可言的声音响起。
韩雪绍强打起精神,支起眼皮,望了一眼。
那是一个——蝴蝶形状的面具,大约是以《梁祝》为题材做的,翅膀本来应该画得飘逸灵动,可惜作画的人画技不佳,笔触生硬,像是糊上墙的烂泥,歪歪斜斜的,很是廉价。
韩雪绍记得,那时祝寻鱼拉着她,眨着眼睛问她,师尊,我能不能买下这个面具?
买下之后,他又笑说,这是师尊第一次赠我的东西,我往后一定好生保存这张面具。
此时,那张面具飞过来,准确无误地撞上拢海之手,将它往前推去,韩雪绍的呼吸顿时顺畅了一些,然而,在法宝的影响下,蝴蝶形状的面具分崩离析,纷纷扬扬,好似蝶翼。
像一场烟火,昙花一现,即又消散而去。
又像扑入火中的飞蛾,在烧灼中支离破碎,终化为灰烬。
紧接着,一双藕荷色的靴子在韩雪绍面前停下,靴上悬着小小的穗子,银纹花哨地勾勒出风月花鸟的形状,再往上看,是扎进靴筒里的白色裤子、外衣边角处的流苏,修真界的修士断不会穿这样繁复又不方便动作的衣裳,她模糊地想着,下一刻,就望进他眼底的紫色。
祝寻鱼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俯身蹲下来,柔软如薄纱的袖角在韩雪绍手臂上轻轻扫过。
少年修长的手指探过来,整齐圆滑的指甲被妥帖地收起,曲起指节,擦过她面颊。
“你在哭。”他说,“是因为疼痛,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不甘心?”
韩雪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擦拭她面颊上的泪痕。
她张了张嘴,喉间沁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她说:“我想,恐怕只是因为生理反应。”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一件事情,忽地笑了,“就和你那时候控制不住地掉眼泪一样。”
祝寻鱼垂着眸子,琉璃般剔透的紫色瞳孔里,映出白如细雪的发丝,纠缠似蛛网。
在走过来之前,他想了很多。
他想,那混账谢贪欢呢,他不是向来最宠爱他的弟子吗?怎么还没出现?
他想,沈安世呢?他留下的那一缕神魂,怎么偏偏就察觉不到来自内部的危险?
一个二个,说得倒是信誓旦旦,真到了这种时候,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不是很有能耐吗?那就卷动海潮,将流向再次改变,把她从疼痛中解救出来啊。
鸣蛇吐着星子,细瞳望着那株小小的珊瑚,竟显出了犹疑的神色,盘踞在他周围。
祝寻鱼告诉自己......你啊,别做这个好人。
装作听不到她痛苦的喘息,装作看不见她狼狈的模样,装作闻不到死亡的气息。
只要你在离开绝境之前,不将自己的心头血交出来,谢贪欢就奈何不得你。
是了,一定要扣下这个交易,说之后再提的,是他断玉仙君谢贪欢,和你没有关系。
谢贪欢的心机如此深,非要将那人情债用作他处,他料事如神了一生,却没料到因为这一时的犹豫,令自己的弟子时刻忍受诅咒的煎熬,最后在踏入登仙之境之前陨落于此地。
祝寻鱼开始后悔。
他当初要和沈安世交换位置,这个决定真的正确吗?
无论谢贪欢,或是沈安世,大抵都愿意来当这个好人,可偏偏是他在韩雪绍身侧。
偏偏是他这个草菅人命、为世人所不齿的魔族,要看着韩雪绍在他面前挣扎。
而韩雪绍,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该如何从当下这个境地脱身,完全没想过要依靠谁,故而也不望他一眼。这巢穴内,实在太安静了,静得只能听到她声音。
琉璃珠子大小的丹药在齿列间翻腾几下,发出清脆的响,混着些微的水声。
再抬眼,入目所至,是苍苍白发,白发间凸起的枯骨,诅咒凝聚成实质,伏在韩雪绍身上,宛若囚笼,让她难逃煎熬。沉郁的、生涩的割裂声响起,她毫不犹豫地用玉簪划破了手臂上的皮肉,她是不觉得疼痛的,故而辨不清下手轻重,皮肉翻起,露出斑驳的暗红色。
颜色鲜艳得刺目。
让他想起欲要熄灭的烛火。
别做这个好人。
你不需要谁的感谢。
一滴心头血,一滴魔族的心头血,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出去的。
祝寻鱼将话语在唇齿间,一遍一遍碾碎了,咽下去。
像是吃进了玻璃碎片,顺着干涩的喉咙,被挤压着,往下滚落,划出斑斑血痕。
韩雪绍终于不动了,如同要冻死在一场冰天雪地之中的小貂,缓缓地咽下最后的气息。
他试着迈开步伐,一步一步,犹如百足之虫冻死僵寒,在一场大雪中踱着积雪前行。
然后他看到韩雪绍脸上的泪水。
那样沉默地、静静地流淌着,连吐息间都没有泄出半点哽咽。
兴许连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掉眼泪,纵使死期将至,神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鸣蛇发出“嘶嘶”的声音。
祝寻鱼忽地叹了一口气,凝重的神色有了一点变化。
至于是什么变化,祝寻鱼不知道,鸣蛇也没办法解释清楚。
他取出那张做工粗糙的、十分廉价的蝴蝶形状面具,抬手扔了过去。
袖摆受到风的牵引,绽开一个蝶翼似的形状,倏忽间又落下,透出罂粟的糜烂气息。
韩雪绍似乎被这点细小的声响所惊动,肩膀轻轻耸动一下,连带着发丝也晃了晃。
祝寻鱼的身形有片刻的停顿,然后他走了过去。不是他在牵引这具空荡荡的躯壳,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他向韩雪绍走去,他不喜欢被操纵的感觉,却并没有试图反抗。
他俯下身,手指触到韩雪绍的面颊。
她相貌,全然看不出是往日里那个一眼便叫人惊艳的美人,骨骼露出,皮肉剥离,那双平静无波的眼中,盈着一层浅浅的泪光,顺着眼角滑落,淌过泪痣,一直滚落进她衣襟里。
滚烫的泪水坠坠地落下,滴在手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带起阵阵陌生的战栗。
“你在哭。”祝寻鱼哑着声音,问,“是因为疼痛,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不甘心?”
“我想,恐怕只是因为生理反应。”
然后她笑了,“就和你那时候控制不住地掉眼泪一样。”
于是祝寻鱼也想起来了,他那时候狼狈得很,问她,就没有办法能让它停下来吗?
韩雪绍说完之后,就觉得意识有些溃散,她的所有精力都用以对抗那汹涌的魔气,分出一丝精力来同祝寻鱼说话已是不易,紧接着便是两三声低咳,胸腔如炉,再说不出话了。
她尚在苟延残喘地呼吸,一声闷响,惊得她抬眼,便见那小少年已经坠然倒地。
韩雪绍瞪大了眼睛,有点儿喘不上气,脑袋不清醒得像团浆糊,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祝寻鱼似乎也没想让她理解。
如同傀儡的身体倒下,枕在她臂弯之间,很轻,和一根羽毛一样,没什么重量。
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这具略显瘦弱的身体后站了起来。
这地方原是海兽的巢穴,空间很大,凡人身处其中,犹如一滴水和海洋相比。
然而,黑影的出现却将整个房间都彻底填满,光芒节节败退,逼至墙角,强烈的压迫感使得拢海之手终于发出了一点嗡鸣声,黑夜却不会在意这一点萤火,瞥也懒得瞥它一眼。
那是混沌的,寂静的,它既没有面目,也没有说话,韩雪绍却感觉到了它的视线。
黑夜拾起地上那柄还留有藕断丝连的皮肉的短刀,刀刃划过地面,发出尖锐的悲鸣。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韩雪绍望着,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这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短刀悬在空中,被悠悠翻了个面,泛着冷冽光芒的刀尖,还覆有她真气的刀尖——
朝内推进,一寸,两寸,直至全部没入黑雾之中,远远看去,就像是被黑暗所吞噬。
当短刀再度被拔.出来的时候,用以放血的细小凹槽里,多了一滴血。
世人说,魔族是肮脏的,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干净的。
提及,皆掩鼻侧目,如同望见跪过来拽住衣角的乞丐。
他们或许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魔族的心头血。
澄澈无比,明亮无比,即使悬于天际的星月,正午之际的烈阳,也无法将其掩盖。
韩雪绍也就只望见了一眼。
下一刻,短刀飞至,黑雾操纵着短刀,小心翼翼地将刀尖轻落她唇瓣之上。
整个过程,它什么也没说,只将短刀斜过,任由那滴血珠顺着凹槽滑进她唇齿间。
韩雪绍是说不出话,齿列却咬着刀尖,唇瓣紧闭,将那滴纯净的血阻隔在外。
她漫无目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的,望着眼前的黑暗,也不懂得侧目避让。
黑雾凝滞了一瞬,随即攀附而上,扼住她的咬肌,迫使她唇齿微启,血液顺势滑入。
那一滴血,喝下去,很是快速,喉咙只是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便坠了下去。
“这是毒药。”
它还有心思同韩雪绍开玩笑。
“师尊,你快要死了,怎么办?”
黑暗深处,传来戏谑的声音,尾音却深含藏不住的倦意。
虚虚的,颤着,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弦,仍余残响,却已近断裂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