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帝侧目看向他的儿子,只见到桓宁那一张没有温度的脸孔。
他纵然在问及与自己相关之事时,也未显出一瞬间的迫切之态。
“宁儿,要做个拿得起而放得下的人。”淮帝回身看了一眼那高悬的画像,语声平肃。
桓宁心中倏然似有重物垂下,他立时抬起眼眸,视线定格在他父亲的脸孔之上。
依照礼制,即便他身为皇子,亦不可平视帝王,虽然那是他的父亲。
“你下去吧。”淮帝再未看他,而是随手一摆,示意他退下。
“父皇,儿臣斗胆问上一句,您为何要杀掉上官清友?”桓宁未曾回去,而是俯身即刻拜倒在地,展袖便即问道。
淮帝不解地笑了笑,随口道:“朕日理万机,杀他?只怕还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桓宁即刻俯身,“父皇,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想问,朕为什么纵容他们入廷尉属杀人?”淮帝知晓他心思,此刻心情尚可,又特地诏令他前来,便是有意将此事在父子之间说明清楚,免除芥蒂。
当然,他同时也有惩戒之心……
桓宁凛然间看着他的父亲,他此刻的眼眸复杂至极,充斥着太多不确定的情绪。
而淮帝同样望着他,他只想看一看,眼前自己的这一个儿子,到底具备多深的城府。
“儿臣岂敢询垂父皇。”桓宁果断低下头去,镇静道:“儿臣以为,父皇是想借此事,削减上官家族的野心。”
“上官家族又有什么野心?”淮帝一向如此,即便是面对着他的儿子,他亦永远讳莫如深。
“父皇,只……”桓宁刚刚欲开口,却见淮帝笑道:“你所忧心之事,怕是不必再提。”
他点了点头,即便他不知淮帝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在你父皇面前,万不要玩弄你那些权术心思!”淮帝复回身,道:“皇后有孕已经四月,上官家也不必再有什么野心,你可明白?”
如果说,这世上终有令人震惊到不能自已、令人难以相信,却又终觉情理之中,无法辩驳无法申诉之事,那么如今桓宁面对着的,便是这般的事态……
他在不觉中到底握紧了双拳,却硬生生地迫使着自己保持着原有的神情态度。
“下去吧。”
桓宁应声退下,却听得身后淮帝幽幽的声音。
“朕今日扰了你狩猎的雅兴,便留的你在此处,陪一陪你的母妃吧。”
淮帝再次提及桓宁的母亲,却用了“你的母妃”这几个敏感之字。
他又岂会是无意之言?
桓宁深知,此地名为谪仙台,数十年前修葺一新后,乃是先太后在此地题词,而后赠予他的母亲……
此台并不华奢,即便远观之,亦无可圈可点之处。在这高楼林立的宫墙之中,这一石台,不过是“谪仙”二字,才稍稍令人侧目罢了。
他默默对着他的父皇,向他行礼,看着他的身影远去。
对于上官清友的死,他心中愧疚万分,可是淮帝的话确非虚言。
面对着他母亲的画像,他郑重地行了一礼,参拜三次。
即便那画像与他的母亲并无相似之处,可是到底,在整个宫中,便只有那一幅画,描绘着属于那个薄命女子的容色。
战事、刀兵……
桓宁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想过多次,为什么他的母亲明明是那场战争中的薄命之人,却竟要被当做耻辱,当做永生难以磨灭的耻辱一般,被视为宫中禁忌之人!
而她的名字,她的封号,似乎都已经湮没在时光之中,湮没在岁月流沙之下。
现如今,皇后有孕,便是嫡子。
而他的母亲,在适才淮帝的口中,已然变成了“你的母妃”……
当夜,他未曾回府。
在苏阳东城边缘的小酒馆之中,风从勉强遮蔽着木门的悬垂棉毯中奔袭而入,飘雪倒是弯弯绕绕地随着不一致的风向而洒落各处。店家疾走奔忙的身影时而在席间闪动,而众人带着寒气入得这酒馆之内,更多的便是刚一落座,便即唤店家要些米酒,切些牛肉来。
桓宁一身墨色衣袍,披风散开放在一旁,竟是一名侍卫也未曾带来,只是默默找了个偏狭的座位,叫来水酒,也不用酒樽,只是若旁边之人那般,拿起酒碗,便即饮下。
他好似也没有忧思之态,只是在旁人眼中,看着他这副清俊却冰冷的模样,倒是鲜少有人胆敢近前。可是店家倒是不怕,只见那店小二虽然一直奔忙,却心思缜密,也或许是因为久来以此为生,是故那店小二对于每一桌的客人饮下几杯,酒坛中又剩下多少,竟是了若指掌。
而同样由于久来操持酒馆之业,他们对于来到店里的每一位客人,对于这些客人的酒量,财力,都能从他们的面孔衣着上看出个**不离十。
可是桓宁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却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像他这样的客人,在这间酒馆鲜少出现。
这倒是真的,可是他一直在饮酒,虽然点了几盘特色的菜式,却动也未动,只是目空一切一般,也不说话,时而看着窗外飘零的雪花,也不叹气,只是饮酒。
店里到了子时,便要打烊。
客人陆陆续续走了大半,那种喧嚣吵嚷之声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消散退去。
渐渐地,这间吵嚷的酒馆,竟在弥漫着的酒气之中变得安宁许多。
可是桓宁仍在喝着他的酒,那并不是什么贵重酒品,比之宫中精酿,这酒不过就是粗制米酒罢了,更不用说什么产地年份,存窖时间。
可是他却好像喝得津津有味一般,薄唇随着酒气的加重而渐渐透出红润之色,可是他的脸孔却一如既往的透着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好像一直是个没有温度的人,只是在这里,他渐渐觉得自己的手指有了温度,自己的手臂有了温度,心脏有了温度。
一切都有了温度,只是他的心一点点冷却着,温热着,再冷却下来。
“这位……这位公子……”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余光却见到有人朝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