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 第8章

  这点奥秘裴度还后知后觉,武元衡却已心领神会。他这一生,就是被各种女人用各种方式讨好的一生,早已波澜不惊。裴玄静的方式很聪明也很自然,让武相公挺受用的,而她神态中的骚动与不安又太明显了,使他对她的目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宰相饶有兴致地主动与裴玄静攀谈:“我听你叔父谈起过不少你的断案事迹啊,的确称得上见微知著。”

  “武相公谬赞。”

  “只是……可惜了。”

  “因为我是女子吗?”

  裴度说:“玄静!”

  武元衡反而淡淡一笑:“或许很多人会这样想,但我不同。”

  确实,当年蒲州刺史就曾向裴升感叹过,以裴玄静的聪明才智,若身为男儿郎,定能入仕为官成就一番事业。可现在嘛,才华只能当作人生的点缀,成不了正餐。真可惜。

  裴玄静也知道,武元衡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单单从他身为武则天曾侄孙这点来说,武元衡也不会那么狭隘地看待女子的才能。何况他还有过一位诗才横溢的情人——薛涛。

  她感觉到宰相正在观察自己。那就好好表现吧,机会太难得了。

  裴玄静说:“愿闻武相公赐教。”

  武元衡意味深长地道:“庄子云,中心之帝名混沌。四方之帝每天为其开一窍。七天之后开出七窍,而混沌死。所以道家以为万物相生相克,互有消长。主张无为而治。这一点核心精髓怕是与追根溯源,从蛛丝马迹中寻求真相的探案过程相悖。玄静若真想求仙得道,就不能再执着于人世的善恶分辨,所以才说可惜了。”

  裴玄静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得道成仙是讲究先天禀赋的,玄静不敢奢望这些。不过玄静在道观中静修三年,倒也有些许心得,自以为对探案亦有所裨益呢。”

  “哦?是什么样的心得?”武元衡对裴玄静的兴趣越来越大了。

  “正如武相公方才所说,道家认为世界的至高形式是混沌。万物有道,自然天成,这就是最完美的状态。然而七窍一开,混沌就死了。换句话说,只要有人力的介入,哪怕仅仅是观察和感知,也会破坏事物原本的和谐状态。所以在人世间是不存在完美的。善恶均遵此法。人间既没有至善,也没有至恶。只要是人所做的事,就必然存在缺陷,存在瑕疵。也必然会彼此影响,互成因果。领悟了这些,在思考具体案情的时候,就比较容易找到突破处,从而豁然开朗。”

  武元衡大感震惊。

  倒不是裴玄静说出了什么太高深的见解,而是他听见了一句话——在人世间是不存在完美的。就在今天早上,在大明宫的延英殿上,皇帝恰恰也对他说了意思相近的话。

  如果太完美,就不真实了。

  武元衡保持着一贯的恬淡笑容,在心中默默沉淀下预感带来的强烈冲击,对裴度道:“中立的这位侄女果然巾帼不让须眉,相当有见地。”

  裴度呵呵一乐。今天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未曾留意到武元衡和裴玄静对谈的弦外之音。

  武元衡又向案上扫了一眼,随手拿起上面的一幅尺牍。

  “玄静对王羲之的书法有研究吗?”

  “书圣吗?”裴玄静没料到话题突然转了向,忙答道,“幼时在父亲的指导下临过智永和尚的《真草千字文》,写得不好,研究就更谈不上了。”

  “我前些日子临了一幅王右军,自觉得意,今天特拿来赠予你叔父。玄静也来看看,临得如何?”

  裴玄静接过尺牍,凝神细看起来。

  裴度刚想说话,武元衡以眼神将他制止了。直到这时裴度才发觉,今天自己安排的侄女与宰相的会面,正在朝着完全出乎他本人预设的方向发展。

  裴玄静看完了,抬起头问:“敢问相公,此帖名叫?”

  “称为《丧乱帖》,乃太宗皇帝所收王羲之的三千六百纸之一。仅宫中有拓本,民间是见不到的。”

  “怪不得。”裴玄静轻声道,“玄静对古人之书懂得不多,况且没见过真本,此帖临写得是否传神,玄静不敢妄加评论。不过……玄静认为,这幅尺牍非为武相公所书。”

  武元衡惊讶地问:“你见过我的字?”

  “从未见过。”

  “那你如何能断定这幅字不是我写的?”

  裴玄静慢条斯理地回答:“武相公是严谨端庄之人,与叔父又有同僚之谊,若以字书相赠,必会装裱妥当,题款印章缺一不可。而这幅尺牍上什么都没有,看似仅仅是临摹时的习作,如此随意地便拿来赠人,绝非武相公的行事作风。”

  武元衡和裴度情不自禁地对视,两人的表情中都有种一言难尽的味道。

  武元衡追问:“那便请玄静再接着断一断,这幅字是何人书就的呢?”

  裴玄静垂下眼睑,稍待片刻,方道:“玄静不敢说。”

  “但说无妨。”

  “这幅尺牍虽然一无题款,二无印章,用纸却是皇宫中专有的益州黄麻,纸上还饰有金屑,其腻滑柔韧的质地玄静从未见识过。相公方才说,《丧乱帖》只在皇宫中有拓本,因而这幅尺牍书于宫中,应该不会错。至于……具体为宫中何人所写,只要想到此人随手一书,兴之所至便交予宰相,又由宰相亲自送到御史中丞府中,两位大人并肩案前,虔心赏鉴。对于这个人的身份……玄静确实不敢想,更不敢说。”

  书斋中一片静默。少顷,武元衡轻轻叹道:“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裴玄静仍然低着头,面庞却微微泛红了。这非是羞怯,而是紧张造成的。现在她知道自己猜对了,悄悄松了口气,又看了看那幅尺牍。突然,裴玄静有些恍惚了。

  为什么这幅字的笔法和气韵似曾相识?好像不久前刚刚看见过类似的。

  王羲之……

  裴玄静记起来了!就是春明门外的那一夜,她在贾昌老人死去的隔壁屋子里,曾见过写在墙上的一幅字。当时她已经快要神志不清了,所以完全记不得文字的意思。可是那满墙上行云流水一般的酣畅笔墨,还是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中。

  对照面前的尺牍,裴玄静终于可以断定,墙壁上的字体出自于王羲之。至少,也是形神兼备几可乱真的摹本。

  这又是怎么回事?

  贾昌老人悬挂师父遗像的屋子里,怎么会有王羲之的墨宝?

  贾昌老人的死,迄今为止所有围绕他的院子的谜团中,又增添了一个新的谜。它们之间的关联又会是什么呢……

  裴玄静思索起来,一时忘记了书斋中的现实。等她回过神时,正听到武元衡向裴度告辞。

  裴玄静急了。今天太不容易才博得了宰相的好感,就这么放他走了吗?自己的目的还没达到呢。

  可是,还有什么理由能留住武元衡呢?

  她脱口而出:“武相公,玄静尚有一个请求。”

  裴度直皱眉,他越来越猜不透这个侄女在打什么主意了。武元衡却很有耐心,微笑着等待裴玄静的下文。

  “玄静想……”裴玄静急中生智,“玄静想求武相公一幅字。”

  “求字?”又是一个意外。武元衡想,今天确实多谈了些书法,都是皇帝闹的。“什么字?”

  裴玄静强自镇定道:“玄静挚爱一首诗,一直想请人把它题写出来。今天见到武相公,方知相公乃是天下最适合题写该诗的人。所以才斗胆向武相公求字。”

  武元衡富有诗名,料想裴玄静是要求自己一首诗吧,便随口问道:“哪首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她竭尽全力想用平缓的语调念出来,到最后还是难抑翻滚的心潮,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了。

  “玄静!”裴度的这一声叫得失态了,“你这是在……”他现在真的很后悔把裴玄静找来陪客了。但是裴度悔之晚矣,因为武元衡已冲口而出:“李长吉!”

  武元衡当然知道,这首激动人心的诗出自诗人李贺。李贺,字长吉,少年时即以诗闻名。他的诗风幽深冷艳,常作鬼神之语。所以世人送他一个“诗鬼”的称号。但李贺虽是一个文弱书生,却胸怀报国之志。从这首壮志凌云的诗中就可见一斑。

  韩愈非常推崇李贺的诗才,曾大力在同僚中推荐他。可惜李贺因故未能参加科考,只做了三年的奉礼郎,难以一展抱负,最终郁郁辞官而去。对于李贺,武元衡爱其诗才,也怜其遭遇,却没想到,今日裴玄静突然提起了这位诗人。

  “是的,李长吉便是玄静尚未成礼的夫君。”裴玄静此时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她扬声道:“玄静知道,武相公辅佐当今圣上削藩平乱,正是长吉诗中盛赞的当世豪杰,建功立业配上凌烟阁!玄静此来长安,是要与长吉完婚。如能得到武相公亲手所书此诗,实为我与长吉的三生之幸。还望武相公赐字成全。”言罢,郑重其事地向武元衡拜倒致谢。

  武元衡惊讶万分,“你与李长吉?”他转向裴度,“这样的好事,怎么从未听中立提起?”

  裴度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了,只好“咳”了一声,不承认也没法否认。现在这个场合下,他若再强调退亲之事,所有人都会十分尴尬的。

  武元衡是何等人物,见叔侄二人的此情此景,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看着紧张得面色发白的裴玄静,心中暗叹,原来如此。

  于是,宰相对裴玄静温言道:“可是李长吉早就辞官,离开长安了。”

  “我知道,他回了家乡昌谷。”裴玄静颤声回答,“我将去昌谷寻他。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你知不知道,他已病重不起多时了?”

  裴玄静脸色煞白地摇了摇头。

  武元衡道:“前些日子我收到韩退之的书信,信中提到李长吉在家乡贫病交加,景况堪忧。唉,真是天妒英才。这么有才情的一个人,不想却落到这步田地。”他更加温和地问裴玄静,“玄静,你真的要去找他吗?”

  “当然。”裴玄静含着热泪回答,“玄静与他有婚约。我不去,谁去?”

  武元衡点了点头,“好,那我便答应你,赠一幅字给你与长吉作为新婚贺礼。”

  裴玄静一拜到地:“多谢武相公美意。”

  “长吉诗中有真意。”武元衡又沉吟着道,“他的诗还得他自己来写,旁人替代不得。今天之事由书圣的摹帖而起,我想……我便赠你一幅自临的王羲之吧。”

  怎么又是王羲之?裴玄静也顾不上纳闷了,连忙谢道:“只要是武相公所赠,哪怕片纸只字,对玄静都弥足珍贵,堪为至宝。”

  裴度脚伤,只能在书斋里送别武元衡。

  武元衡的身影消失在菡萏深处很久了,书斋里仍然一片静默。叔侄二人相对而坐,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裴度才开口道:“你不愿意退亲,可以对我讲,也可以对你婶娘讲,又何必……”

  裴玄静伏地认错:“是玄静考虑得不周全,但请叔父责罚。”

  裴度让她给气乐了,明明先斩后奏,她还装无辜。武元衡临别的话明白地表示了对裴玄静的支持,现在他这个当叔父的还能说什么呢?

  他问:“你怎么能肯定李长吉并未娶妻?”

  “婶娘曾提起过退亲三年,长吉或已娶妻。不过,婶娘是忠厚老实之人,如果长吉确有婚讯,她一定会用确切的语气,甚而告知我详情。既然她说的时候吞吞吐吐的,我……我想那必然就不是真的了。”

  裴玄静的这段话讲得心虚,裴度却更加自责了。早该料到的,就凭夫人那么淳朴的性情,靠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怎么哄骗得了裴玄静?

  他不禁长叹一声:“唉,竟是我的不是了。”

  “叔父这样讲,玄静可就太惶恐了!”

  裴度一摆手,“玄静,你知道当初你父亲为什么执意要退了这门亲事?”

  裴玄静摇了摇头。

  裴度道:“玄静应该了解,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我本人,都绝非嫌贫爱富之人,也懂得惜才爱才。”

  裴玄静听着叔父沉重的语气,刚刚由于事情出现转机而欣喜的心情又黯淡下来——难道,在自己这门亲事的波折里还埋藏着什么隐情?

  可是话都到了嘴边,裴度却不再往下说。沉默良久,他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既然侄女执意要去找李长吉,叔父也只能成全了。”

  裴玄静忙叩头道:“多谢叔父。”心中亦喜亦悲,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这次绝不能让你一人上路。”裴度恢复了冷静务实的样子,“侄女还当少安毋躁,在长安再多留几日,待我们安排妥当了即送你启程。”

  “是,让叔父费心了。”

  裴玄静告退,走到书斋门边时,又驻足道,“长吉病重……玄静但愿能早日上路,越早越好。”

  裴度对这个侄女彻底无语了。

  但当他独自一人留在书斋时,心中仍然禁不住赞叹裴玄静的执着。这是仅仅属于年轻人的单纯的执着,仿佛只要给她一个理由,她便将执此为剑,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无所畏惧。

  与她的勇气相比,他们这些成熟历练之人的瞻前顾后多少显得怯懦。然而现实是复杂的,远比所谓“女神探”能够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裴玄静只不过断了几桩民间小案而已,她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罪恶。

  有计划、有组织的杀戮才是真正的罪恶。并且越是这样的罪恶,越会粉饰以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度注视着案上的尺牍,裴玄静只看破了其中的一层真相,却看不透更深的那一层。那是只有武元衡和裴度才看得懂的东西。从裴度的私心出发,他当然希望侄女永远也别看透才好。

  9

  武元衡到访后的第二天,裴府像往日一样平静。

  裴玄静早上去给叔父婶娘请安,见裴度的脚伤大有好转,也十分欣喜。回到自己房中,裴玄静取出前一日让阿灵准备的红丝线,开始细细地编一条穗子。

  阿灵在旁边看了一会,咂舌道:“娘子的手真巧,怎么编得这样好看。”

  “哪有你的嘴巴巧。”裴玄静笑道,“这两天叔父不上朝,家仆们都闲了吧?”

  “也和平常没两样啊。”

  “王义呢?他在干什么?”

  “王义?”阿灵转了转眼珠,“娘子不提我还想不到他呢。王义这两天人都见不着,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粤语 陕西 台语 辽宁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回到书页 下一章 > 错误反馈

设为首页加入收藏保存桌面网址发布会员中心留言本

Copyright © 2024-2025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