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升记得,那天正好夕阳西下,天边残阳如血。
他所踏的大地上也遍处是鲜血。土壤都被鲜血所染红,不知是土地红得像是天空,还是天空红得像是土地。
怀里的人儿,生前最后一句话,说的是:“离开这里,不要回来。”
最后的那个“来”字轻得已经几乎听不到了。
于是那一天的洪荒战场,有剑客一剑分朝夕。分明是残阳如血,但是那一剑出的时候,像是逆流了时光。耀眼的光芒点亮了这片天际,甚至点出了一丝鱼肚白。
那是断流光。
这一剑,不仅断了流光,甚至还仿佛斩断了时间。
有很多人死在这一剑下。出完这一剑之后,朝夕剑客一剑成名,然而这是朝夕剑客在江湖的第一剑,也是最后一剑。
“你,为什么要逃避?”
步东方的这个问题,陈东升无法回答。
他真的是在逃避吗?可是她当初跟他说,离开这里,不要回来。
陈东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逃避。或许也确实可以说是在逃避,从那天之后,陈东升就再也没有握过剑。他像是一个普通人一样开始生活,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别的人用酒精麻醉自己,而陈东升,就用“平凡”麻醉自己。
他惊才绝艳过,他肆意张狂过,他君临天下过。
然后,最终归于平凡。
后来遇到了步东方,陈东升看出了这个孩子的不一般,将他收做弟子。
——自己在收步东方为弟子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过“私心”,其实是想要步东方去做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就像是那些有孩子的父母一样,会把自己曾经的遗憾,寄托在孩子的身上。
陈东升也不知道。他其实明白,但是又害怕自己明白,于是他开始自欺欺人,欺骗自己不知道。
“回答不出来吗?”步东方似乎有些失望,自嘲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可能我真的认错了吧。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朝夕剑客呢?”
幼稚的激将法。陈东升想。
可是心里头还是涌出了一股子不甘来。步东方残忍地将他平凡的外衣撕破,当步东方说出他曾经的往事时,那些年少轻狂,那些惊才绝艳都一点一点地流溢出来,将陈东升淹没。
他陈东升,一直都不平凡。
“我说,去报仇吧。”步东方似乎还不甘心,又道。
“报仇?上哪儿报仇去?”陈东升放下了手里的菜刀,抬头看向步东方。
步东方抬头,正想回答,突然看到了陈东升的眼睛。
其实陈东升的年纪只有四十多岁,但是他看上去就像是五六十岁的中年人。步东方之所以叫他老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在步东方看来,陈东升的眼神死气沉沉的。这个四十多岁的家伙,顶着五六十岁的皮囊,有着七八十岁的目光。
但是现在,“老头”的眼神变了。像是死灰又复燃,他的眼里头燃起了一股子汹涌的烈焰来,把步东方的情绪都点燃。
“当然是直接杀上门去啊!”步东方高兴起来,紧紧握住了拳头,“他妈的,都这时候了,你还管这么多?”
“江湖事江湖了,直接杀上门去,太兴师动众了。到时候会惊扰到普通人。”陈东升又低下头去。
“你还管什么普通人?好好好,就算你要顾及那些普通人吧……难道那些家伙就一直混在人群里头?而且洪荒战场都已经要再开了,你就不能再上一次战场?”步东方急切道,他生怕陈东升眼里头的那股火又熄灭了下去。
“洪荒战场,我不会去。”陈东升继续低头切菜,但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不像以往那般慢吞吞的,“本来,我是想教你剑,然后让你替我去的。虽然还没想到办法,但是我确实有过这个想法。当然,以前有过。随着你长大,渐渐地,这个想法也就没有了。”
“我?”步东方嘟囔一句,“他妈的,你自己的仇让老子来给你报,你算什么男人?有本事你自己提着剑,上门寻仇去啊!”
“……我知道了。”陈东升回答道。
“啊?你说什么?”步东方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
“我说,我知道了。”陈东升低着头,步东方看不到他的眼睛。
但步东方听得真切。陈东升这是答应了。
“是么。所以朝夕剑客,要重出江湖了是么?”步东方兴奋起来,“所以你会再次握剑的,是么?”
“不,我不握剑。但是这跟我要去复仇,并不冲突。”陈东升切好了菜,放下手里的菜刀,“没有剑,也能杀人。那些人,不配我握剑。”
……
步东方一夜没睡着。他太高兴了。
自从在叶拂柳那里听说了陈东升的往事之后,步东方就一直耿耿于怀。步东方不明白,明明是那么“深仇大恨”的事情,为什么陈东升就能够放得下?
换做是自己,那还能忍?忍了还是人?
畜生不如哇!
所以步东方才步步紧逼,他本来都已经要失望了,以为陈东升的心确实已经死了。有那么一瞬间,步东方甚至开始怀疑,陈东升到底是不是朝夕剑客。那个朝夕剑客,是不是真的就是这个陈东升。
在步东方看来,跟他相处的那个陈东升,显然是不配被叫做朝夕剑客的。
但是当步东方看到陈东升燃烧着烈焰的眼神时,步东方就知道,陈东升就是陈东升,就是那个朝夕剑客陈东升。
一剑分朝夕的陈东升。
天边已经亮了起来。步东方起身,走到了窗边,看着外边儿的天空一点点亮起。
他回想起昨天晚上看的夕阳,开始神往当初洪荒战场上一剑分朝夕,该是多么肆意风流。
该是多么震撼人心。
又该是,多么情深意切。
“老头,如果我爱上一个人,我是不是也能一剑分朝夕?”步东方轻声问道。他知道陈东升没睡。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宁可你永远也学不会一剑分朝夕。”陈东升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他就这么坐了一夜,“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