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日子清闲, 董家村的村民们也大都淳朴,自薛榕帮里几户人家修缮了长年漏雨的屋顶,又采了药草治好了几家身有顽疾的老人后,村民们知恩图报,虽说他们只是普通农户, 没有什么奇珍异宝,但自家田里种的新鲜蔬菜, 老母鸡下的蛋,山林里摘来的甜果子, 总是送来让薛榕尝鲜。
又是半月过去, 算算时间, 薛榕也在村里呆了月余。
如若他只是个凡人,如若他不曾背负整个御仙峰的重责。
那他真的愿意就找个如董家村一般的桃源乡野,避世而居。
可是这对他而言,不过是最遥远的奢望。
薛榕这一出神,叫董福儿抬头撞见。
小小的稚童仰头看他。
“薛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薛榕回过神, 他含笑地揉了揉董福儿的头发。
“没什么, 我来教福儿你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董福儿眼睛一亮, 他早从自家长辈那里知道, 薛哥哥是有大学问的人,他们村里虽有私塾, 但福儿还未到能上私塾的年纪。
董福儿不知道自己这个年岁正是最贪玩的时候, 可他和村里的泥猴儿们不一样, 他渴求着了解外面的世界,他想成为有学问的人。
薛榕以手指沾了水,在砖石瓦面上写下一个力道沧桑的福字。
董福儿比一般孩子聪颖,他只看了一遍,就同样用小肥手,在碗里沾了清水,一笔一划的照着写。
虽然字迹歪歪扭扭,比之薛榕所写差距甚多,可第一次书写便能看到些许筋骨,让薛榕也是略微惊异。
这孩子虽无灵根,但是命的确是好,又是天资聪慧,按照凡人界的话来说,那就是天生的文曲星,在学问一道前途广大。
这也能解释了为何董福儿出生在不起眼的董家村,但未来运道却有富贵长远之相。
比起身有仙缘,艰难修行,到头来生死也由不得自己,还不如做一世富贵闲人,长寿安康,子孙满堂。
“福儿,你又跑薛先生这里来,真是打扰薛先生了,孩子皮,您尽管收拾。”
董福儿的爹是个淳朴的庄稼汉子,刚从田地里下来,背着董福儿刚满周岁的的弟弟,正好路过李家院子。
“爹爹!”
董福儿跑到汉子身边,笑嘻嘻逗着牙牙学语的弟弟。
一家子其乐融融,薛榕抬眼看了下天色,和善地笑道。
“福儿,你先随你爹爹回去吧,明早再过来,我教你识字。”
“薛先生,这怎么好意思。”
村里人都知道薛榕定是身份不凡的贵人,平日相处便是恭敬有加,但薛榕不似达官显贵颐指气使,反而平易近人的很,又帮了村里人很多,大家都受了他的恩惠。
于是村民们不把薛榕看作外人,但上下有别,就都尊称他一声先生。
“福儿是个聪明孩子,早些启蒙也好。”
得了薛榕的一声夸赞,董福儿的爹笑得都露出了牙齿。
“那行那行,听见了吗,福儿,以后要好好听薛先生的话,先生你也别手软,要是福儿犯错,该打打,该骂骂。我们乡下人结实的很,没有娇生惯养的。”
薛榕倒是哑然失笑了。
“福儿也乖巧,我怎么舍得动手呢。”
黄昏将至,董福儿跟着爹爹回家,可他不舍地向薛榕挥舞着小手,走两步就回一回头。
“薛哥哥,你说的要教我识字的,可不要忘了。”
“不会忘的,就是福儿你别贪睡起晚了,明日一早就要过来啊。”
远远的,董福儿的爹也放声喊道:“薛先生放心,我家福儿要是敢赖床,我就拎着他来您这儿,保管准时到。”
董福儿不服气的扭扭屁股,反驳着:“我一定不会的,薛哥哥,你看着好了。”
这对父子啊......
薛榕很久没见到人间里的这样单纯温馨的亲情,觉得董家村其实也算是人杰地灵了,村民各个纯善质朴,鸡鸣狗盗之事少有发生,真正如同是桃源仙境。
那便再待一段时间吧,至少让自己说到做到,给福儿启蒙的事。
然而,不知为何,看着父子二人归家的背影,他忽然觉得心头一跳。
这种感觉来得非比寻常,他是堂堂元婴修士,哪怕重伤未愈,灵气将近枯竭,也不可能产生错觉。
沉默了许久,他闭上眼睛,良久又才睁开来。
是了,董家村的悠闲都要让他差一点忘记,自己是为了死劫而来。
照理说,就算人间生活再如何安乐,也不可能让他遗忘自身安危。
渡过死劫,这是他多少年来的执念啊,他怎么会要遗忘呢。
薛榕对自己苦笑不已,这生死劫难果然不凡,如若他真的想不起来,那么那日劫难到来也是懵懂不知。
到底是这个世界的天道,还是本来就有的法则,能篡改了他的记忆,是不是也能在不知不觉中让他彻底忘记自己是谁。
遍天黄昏之下,却隐隐透露出一丝血红色的霞光。
李家,李家人呢。
他以为李家老丈还忙于田地中的事,所以还未回来,但是从不外出的李家婆婆和媳妇,却也不在家中。
推开院中大门,枯寂的井边空无一人,以往的话李家婆婆和儿媳妇总是在这边纺纱掐线。
心道不好,薛榕飞身而出,御剑站立于村落的高空,只见晚霞升起,映照红光一片,一轮血月凌驾于苍穹之上,毫无先兆。
天色顿生诡变,这绝对不会是正常的景象。
再从空中俯视全村,田埂房屋前也无一人踪迹,他来到董福儿的家,敲开院门,只有陈旧的家舍,以及空荡荡的房屋。
就连村民家中饲养的鸡鸭猫犬也毫无预兆的消失了,似乎全村上下除了薛榕以外再没有一只活物。
但从董福儿家中,薛榕见到木桌上还有一份杯摸起来有温度的茶水。
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在意识到不对劲后,他以为整个董家村都是一场针对自己的幻境,但如此鲜活生动,又能困住他一个多月的才让他察觉的幻境实在是闻所未闻。
所以这是不可能的,幻境只是一种弄虚作假之术,看似真实,却如同一张薄纸,一戳便破,总有纰漏。
董家村像是一方小世界,如若要构架这样大的幻境,就算是化神老祖也无法做到。
这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让他笃定,这绝对不会是幻境,董家村是真正存在的,他在村中的日月,也绝非虚假。
那么也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有人以邪术将村民神不知鬼不觉地虏去,天空的异样就是邪术的手段。
可就在这时,驾驭飞剑也让薛榕忽然觉得吃力起来,这也是不寻常,他为御仙峰峰主,即使再不济,也不可能架不住一柄筑基期弟子都能任意使用的飞剑。
感受到自己似乎是受都头顶血月的影响,周身灵气变得浮躁狂暴起来,难以安定,他只好舍弃飞剑,步行寻找失踪的村民。
终于村口的一条溪水边,全村的男女老少如在沉睡,整齐地并排躺倒在地。
薛榕探了探他们的鼻息,自己的手却传过了他们的身子,很显然,他们只是一个虚影,真身不知在何处,但他们的影子却与真人无异,众人面色红润,呼吸平缓,身上也没有可见的伤痕。
然而看来看去,薛榕却发现在这百余人中,不见董福儿的影子。
董福儿的爹躺在一边,身前搂着一个婴孩,他神情轻松,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好像还在为福儿能被薛先生看中教导而感到骄傲。
村民们似乎是暂且无事,薛榕却未放松下来。
他现在体内灵力无法施展,还要竭力安抚灵力的躁动,全然难受地很。
他惯会忍耐了,只是肉身上的痛苦还能够承受。
可是他的死劫将至,他自己都无法预料将会面对什么劫难。
还有董福儿,薛榕这些日子来也对这个小小孩童产生了几分关怀,他不愿意见到因为他而让一个孩子受到牵连。
胸腔内气血如滚烫的熔浆,剧烈翻腾起来。
此时高空之中悬挂的血月更为炫目。
月色越是鲜红,他的境遇也就越是糟糕。
薛榕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咬咬牙,他勉强从戒子中抽出几张符咒,动用一丝灵力将它高抛于空中。
他也感受到自己喉头腥甜,五脏六腑如扭曲了位置般,不停地被不受控制的灵气四处撕扯。
疼痛感愈烈,他的识海却越发清醒。
即使知道释放灵力只会让自己伤上加伤,可他不想毫无挣扎地就死去。
他努力了那么久,与残忍的命运抗争到现在,绝对不能再最后关头放弃。
他只是想活着啊。
他只有这么简单的愿望。
他不是原著的薛榕,为什么要承受他必死的结局!
强烈的怨念与不甘让他支撑到了现在,不择手段的活到了现在,哪里能甘心成为一杯黄土,成为主角脚下的垫脚石!
灵符对着血月的方向燃烧起来,紫色的火焰毫无声息,但在它燃烧殆尽之时忽然紫光四射,明亮如烈日般夺目,竟然将漫天红霞冲开了一道口子。
果然,如他预料,血月红霞,都是由阵法演变的异象。
这枚灵符能够辨别阵法结界,望向符咒飞向的方向,阵法的结阵点也应该在那里。
只要找到了结阵点,然后破坏它,董家村便能恢复原样,董福儿说不定也能找到。
一盏茶的时间后,薛榕再一次来到了董福儿家。
符咒飞落的地点正是此处。
他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怎会在这儿,明明他查询过一遍,不见有异处。
忽然,他想起木桌上的那被热茶。
走进内屋,茶水仍然清香四溢,明明他出去许久,温度还正好是温热的。
“师尊真是让弟子苦恼,竟连您平生最爱的仙露饮的味道都认不出了吗?”
声音响起,薛榕目光凝视着从院内走进的黑衣青年。
年轻人一头青丝垂地,只有一条红绸松松系住了发尾。
他的容貌一如往昔,精致如画,但褪去了少年时期的俊俏,此时沉淀下来的是如冰棱般锋利的俊美。
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薛榕,一双红眸鲜艳似血。
“师尊,这杯仙露饮乃是弟子孝敬您的,您不喝便罢了,可为何还要去管那些凡人的死活。”
“还是说,在师尊心里,早没了弟子的位置,就连凡人也比弟子重要?”
薛榕一拂袖,青瓷茶盏便应声碎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面容平静到了淡然的地步。
我的死劫,到底还是缘由你。
反派必然是要被主角所杀,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薛榕了然了,原著中他就死于主角的见死不救,到他来,更是逃脱不开。
他心知自己将薛沉逐出师门,而又推他入了魔界。
薛沉怎能不恨他。
即使是恨到想置他于死地,薛榕也是能够理解的。
魔界是什么地方,修仙者人人憎之,薛沉由仙成魔,其中遭受的苦难自然不少。
事到临头,薛榕却不做他想。
他对他还是愧疚的。
如果是他杀了自己,至少他是不会懊恼。
“薛沉,我落你手中要杀要剐任来便是。”
“可凡人实在无辜,你虽为魔道,可也知晓恩仇道理,我只求你在我身陨后放过他们。”
薛沉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低低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
“师尊,您这是说什么呢。”
“这些凡人有什么好,让师尊临死都惦记着。”
他几步就凑近身来。
薛榕不躲,他现在连站立都已经是勉力维持。
薛沉抓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因为离得太近,薛榕都能感受到他肢体上冰冷的体温。
可他的呼吸却是热的,扑面而来,炙热的很。
“师尊别怕,您是腿软了都站不好呢。”
“弟子开个玩笑,弟子可不舍得杀了师尊。”
“我可是,一直都等到了现在。”
“只想好好报答,师尊助我入魔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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